林宇銮
脚很凉。心很湿。孤独的路灯在夜的黑眸中畏惧得颤抖,浮尘在昏暗的橘色中盘旋上升。我穿过浮尘,向夜的黑眸深处慢慢地走。
一小时前我站在老宅巷第十三排第十三座灰楼十三层灰墙上的其中一张没有玻璃的窗子后面。我看见西天的太阳犹若被人割下了眼珠子疼痛地滚下去。血挣扎着扩散。
我探出脑袋希望找到红色染住的尽头。右边的灰墙突起的粗糙水泥拦住了我的脸。
三小时前我独自一人去了电影院。就在巷中央肥皂一样的房子后面的篱笆墙角处。灯很暗。片子很老。是黑白的,而且还会上下左右不停地颤动,颇像自己抽搐时的脸。很凄美的一个爱情故事。从遥远的年代缓缓地释放出来。故事中的男人在意外中死去。女人守望到连鸟儿都不会再到她的窗口告诉她这是严冬的倒数第几个早上。
观众流了泪。
观众只有两个人。除了我,还有巷上年岁最大的寡妇。
她凌乱的稀稀的几缕白发梳成了一个小鬏,于是那张干橘子皮一般皱缩的脸更暴露在黑白色的跳跃中时隐时现。
我看见她半张着乌黑色的扁嘴。默然闪烁着的液体在眼角聚集。然后,沿着横纵交错的渠徘徊下淌,直到慢慢地淌到黑暗里,消失不见。
屏幕上的女人的丈夫死于霍乱。
她的丈夫死于四十年前的战乱。
五小时前,我亲手毁掉了自己的工作。
我用满是纤维束丝的细管子沾着煤炭的碎粉在纸上画了最后一只空洞洞的眼睛。
钢管子上突起的严厉的纤维束丝扎入了我的手指。
近乎美妙的疼痛。于是我将我最后的作品和这近乎于美妙的疼痛一起丢弃在淡蓝色的妖艳的火焰里。
烧掉了记忆。
往昔安静地死去。
七小时前,我埋葬了我的猫咪。它像每个晌午要开饭时一样,四脚摊平了将身子放倒在地上。很完美的黑色皮毛下肌肉的曲线。它的头歪歪地冲向我。
我知道依照惯例它会喵喵叫上几声,然后它的主人会将那只精致的小盘子端上来。盘子里会装满和主人同一只锅里煮熟的饭菜。
于是我就一直等。
它极其优美地趴在那里。阳光从无玻璃的窗口毫不遮拦地射进来,温暖地摊在那伸展的黑色上。它的嘴张着,似乎可以看到里面尖尖细细的白牙。
但它却不再醒来。
统统都不再醒来。
死亡未必是道可怕的门槛。连猫这种单纯的动物,到了那边,都不愿再回来。十二小时五十五分前,我对着茫茫的雾触发了扳机。
冬日很冷。我抬头望望天空。太阳没有出现在它应该出现的地方。
或许它在那里,只因雾很浓。但它真的就不在了,从我决定沿着楼梯旋转而下开始起。
天才蒙蒙亮。天很潮,雾很冷。
一点点微弱的明亮溶解在朦胧的白色里却难以逃出它的掌控。
树和草很沉寂。
鸟雀尚停留在睡梦里。
依稀听得到回荡在冬晨巷里的脚步声,坚实而孤独,向一个遥远的地方慢慢移去。
我扣动了扳机。
撕裂了冬日的心脏。
孤独的子弹穿过茫茫的雾追随那坚实而孤独的脚步。
几声惊鸟的惨叫。
翅膀扑棱的声音渐渐远去。
脚步声停滞在冬季早晨的某一刻。
透过冰冷的雾,我看到一个小小的黑色背影无声地倒下。就像这雾,某时的某分,无声地由天而降。
十三小时前,他拉住我的手说天快亮了我要走了。
他要走了。我们说好的,最后一个晚上。从此我们互不亏欠。
他拍拍我的头,起身去收拾他的行李。
我看见他把他的画夹画笔颜料和几件随身带的衣服还有几盒香烟一同塞进了那个褐青色的破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拉上了拉锁。
离开这里去哪儿?
去一个自由的地方。
你以为你可以再找到一个容得下你的地方么?很轻易的。
你在试图说服我留下。
你这混蛋你以为我愿意留你么。
他忽然笑了,转过头来,很细致地看我。用他幽邃的眼睛。
你知道我不爱你,一点都不。我说。
我也不。他扬起嘴角。
我走过去,像以往一样弄乱他的头发。然后紧紧搂住他。用牙去咬破他的嘴唇。直到感触到一股腥苦的热流涌上我的舌尖。
脸颊上液体滑下来。
我无法自控。
我以后不想再见到你,所以我不准备和你说再见。
那样很好。他继续微笑,伸手从旁边的椅背上拽下那件长长的黑色外衣。然后背对着我穿上。
他拎起包,侧了下头,欲言又止,于是马上转回。就这样他没有让我们最后进行一次眼神的交流。
走吧。你走吧。
门开了。
关了。
我说过我不爱他,一点都不。
我冲到玻璃的窗前。拉开帘。
天未亮。
我感到我正在一点点,一点点地窒息在一片沉沉的白茫茫中。
过了一会儿听到脚步声出到了楼外,孤独地碰撞着深巷的石砖路。回音被闷在细致的水珠编织的牢笼里,传来时已冻结成窗柜上冰冷的泪滴。
我知道有些人有些东西有些事情,我从来不曾拥有过。
但我说过,我不爱他,一点都不。
(选自2006年8期《散文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