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英文
对于“拥抱”这个词,人们常常虚用,如“拥抱生活”,“拥抱太阳”。而我,却往往是一个“实用派”。
下班回家,听见厨房里的丁当声,就心生感激,便悄悄溜进去,从背后拥抱一下妻子。“行了行了,没见我正炒菜嘛。”嘴上这么说,但想来她心里是很欣慰的。用日常的话讲:“就是喂猪,也得图个高兴。”几分钟后,儿子放学进门,又迎上去拥抱一下儿子。儿子和老子一般高了,对于老子的拥抱竟毫无反应,只是嘴角一撇,是不屑呢,还是难为情?弄不懂。
过了四十岁后,就觉得生命是如此的美好与短促,便常常情不自禁地要拥抱那些有恩于自己,或为自己所热爱、所欣赏的人。年近八旬的岳母来了,一下子联想到她为我养育了一个妻子,又亲手接生了我的儿子,并精心拉开了我儿子最初几个月的生命序幕。于是我拥抱了岳母。老人家说:“看你这娃,有啥高兴事嘛!”我说:“女婿见了丈母娘,能不高兴吗?”岳母一笑,假牙跌了出来。
我还想拥抱一次母亲,可是好强的母亲总不给我机会。母亲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和父亲离了婚。我是她唯一的儿子,我要拥抱她,我要表达一个儿子对母亲的热爱之情。今年春节,把母亲接到城里的新房,晚上她洗了脚,让我去拿拖鞋,我趁机说:“不用拖鞋了,我抱你上床!”没容母亲反应过来,我就抱起了体重不足七十斤的母亲。第二天早起,母亲批评我说:“别跟电视里的洋人一样,不好。”
远方来了朋友,无论其是男是女,我都要“不亦抱乎”。这并不是模仿元首欢迎元首,也并没有谁现场扛着摄像机,而完全是一种对于久别重逢或早闻其名的激情乍泄。一位江南的编辑姑娘来约稿,令人“惊艳”不已,那简直是一股风从《聊斋》里吹出来的女子!我送了一本签名书,她双手接过,她双手接过嗅着墨迹说:“好香呀!”我一下子被感染了,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将姑娘揽进怀里。她没有积极配合,但也不回避,而是乖巧地接受着我的拥抱,甚至踮了一下脚,用她的脸颊飞快地蹭了一下我的老脸。“如果我结婚早,”我对姑娘说,“生的也是女儿的话,肯定跟你一样美丽可爱。”“你这话,”姑娘想了想,皱了皱眉头,说:“没才气。”
而对于跟前的朋友,情况就有些不同。偷闲约个棋友,开战前总要互骂着拥抱一个。拿着烟酒来换字的人,也是要拥抱的,无非是通过此种愉快的形式,来表彰自己因学习书法而被人喜爱。倒是一位中年女医生,很让我难堪。这女医生与我交往好多年了,人品是没说的,甚至还有几分难得的豪侠。每每相隔上个把月时间,我们便约了双方的朋友,聚吃一回。一次,她帮了我个忙,首先是她自个高兴不已;加之那天,她又穿了件黛色短袖,又因了美酒助兴,人就显得光彩逼目。我忍不住了,就倾身去拥抱她。结果她脸一吊,转身走了,而大家的酒,才刚刚喝了一半。几分钟后,她发来短信:“男女间一旦有了那个,友情就结束了!”看来,她把我的拥抱,理解为我想和她上床的申请了。我不排除对美好异性有着肉体的幻想。但是拥抱与肉爱,毕竟是两码事,毕竟间隔着一道无法预料的鸿沟。
我是步行回来的。一路上,我不断地自我惩罚。我用左手右手,又用右手拍打左胳膊。沿途的景致绿肥红瘦,忽然发现,一个女子抱着一株翠柳不放,而另一个男子,却搂着电杆发呆。说明人的双手,除了劳动与自卫外,还潜伏着强烈的拥抱欲望。这欲望,依我的理解,正是孔夫子毕生倡导的“仁爱”情怀。
(选自2006年第1期《陕北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