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论中国人的国民性(鲁迅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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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社会随笔(6)

乡间一向有一个笑谈:两位近视眼要比眼力,无可质证,便约定到关帝庙去看这一天新挂的扁额。他们都先从漆匠探得字句。但因为探来的详略不同,只知道大字的那一个便不服,争执起来了,说看见小字的人是说谎的。又无可质证,只好一同探问一个过路的人。那人望了一望,回答道:“什么也没有。扁还没有挂哩。”

我想,在文艺批评上要比眼力,也总得先有那块扁额挂起来才行。空空洞洞的争,实在只有两面自己心里明白。

四月十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八年四月二十三日

《语丝》第4卷第17期“随感录”栏。

太平歌诀

四月六日的《申报》上有这样的一段记事:

南京市近日忽发现一种无稽谣传,谓总理墓行将工竣,石匠有摄收幼童灵魂,以合龙口之举。市民以讹传讹,自相惊扰,因而家家幼童,左肩各悬红布一方,上书歌诀四句,借避危险。其歌诀约有三种:(一)人来叫我魂,自叫自当承。叫人叫不着,自己顶石坟。(二)石叫石和尚,自叫自承当。急早回家转,免去顶坟坛。(三)你造中山墓,与我何相干?一叫魂不去,再叫自承当。(后略)这三首中的无论那一首,虽只寥寥二十字,但将市民的见解:对于革命政府的关系,对于革命者的感情,都已经写得淋漓尽致。虽有善于暴露社会黑暗面的文学家,恐怕也难有做到这么简明深切的了。“叫人叫不着,自己顶石坟”。则竟包括了许多革命者的传记和一部中国革命的历史。

看看有些人们的文字,似乎硬要说现在是“黎明之前”。然而市民是这样的市民,黎明也好,黄昏也好,革命者们总不能不背着这一伙市民进行。鸡肋,弃之不甘,食之无味,就要这样地牵缠下去。五十一百年后能否就有出路,是毫无把握的。

近来的革命文学家往往特别畏惧黑暗,掩藏黑暗,但市民却毫不客气,自己表现了。那小巧的机灵和这厚重的麻木相撞,便使革命文学家不敢正视社会现象,变成婆婆妈妈,欢迎喜鹊,憎厌枭鸣,只检一点吉祥之兆来陶醉自己,于是就算超出了时代。

恭喜的英雄,你前去罢,被遗弃了的现实的现代,在后面恭送你的行旌。

但其实还是同在。你不过闭了眼睛。不过眼睛一闭,“顶石坟”却可以不至于了,这就是你的“最后的胜利”。

四月十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四月三十日

《语丝》第4卷第18期。

以脚报国

今年八月三十一日《申报》的《自由谈》里,又看见了署名“寄萍”的《杨缦华女士游欧杂感》,其中的一段,我觉得很有趣,就照抄在下面:

……有一天我们到比利时一个乡村里去。许多女人争着来看我的脚。我伸起脚来给伊们看。才平服伊们好奇的疑窦。一位女人说。“我们也向来不曾见过中国人。

但从小就听说中国人是有尾巴的(即辫发)。都要讨姨太太的。女人都是小脚。

跑起路来一摇一摆的。如今才明白这话不确实。请原谅我们的错念。”还有一人自以为熟悉东亚情形的。带着讥笑的态度说。“中国的军阀如何专横。到处闹的是兵匪。人民过着地狱的生活。”这种似是而非的话。说了一大堆。我说“此种传说。

全无根据。”同行的某君。也报以很滑稽的话。“我看你们那里会知道立国数千年的大中华民国。等我们革命成功之后。简直要把显微镜来照你们比利时呢。”就此一笑而散。

我们的杨女士虽然用她的尊脚征服了比利时女人,为国增光,但也有两点“错念”。其一,是我们中国人的确有过尾巴(即辫发)的,缠过小脚的,讨过姨太太的,虽现在也在讨。其二,是杨女士的脚不能代表一切中国女人的脚,正如留学的女生不能代表一切中国的女性一般。留学生大多数是家里有钱,或由政府派遣,为的是将来给家族或国家增光,贫穷和受不到教育的女人怎么能同日而语。所以,虽在现在,其实是缠着小脚,“跑起路来一摇一摆的”女人还不少。

至于困苦,那是用不着多谈,只要看同一的《申报》上,记载着多少“呼吁和平”的文电,多少募集急赈的广告,多少兵变和绑票的记事,留学外国的少爷小姐们虽然相隔太远,可以说不知道,但既然能想到用显微镜,难道就不能想到用望远镜吗?况且又何必用望远镜呢,同一的《杨缦华女士游欧杂感》里就又说:

……据说使领馆的穷困。不自今日始。不过近几年来。有每况愈下之势。譬如逢到我国国庆或是重大纪念日。照例须招待外宾。举行盛典。意思是庆祝国运方兴。兼之联络各友邦的感情。以前使领馆必备盛宴。款待上宾。到了去年。为馆费支绌。改行茶会。以目前的形势推测。将后恐怕连茶会都开不成呢。在国际上最讲究体面的。要算日本国。他们政府行政费的预算。宁可特别节省。惟独于驻外使领馆的经费。十分充足。单就这一点来比较。我们已相形见拙了。

使馆和领事馆是代表本国,如杨女士所说,要“庆祝国运方兴”的,而竟有“每况愈下之势”,孟子曰,“百姓不足,君孰与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语见《论语·颜渊》,是孔丘弟子有若的话,文中作“孟子曰”,系误记。)则人民的过着什么生活,也就可想而知了。然而小国比利时的女人们究竟是单纯的,终于请求了原谅,假使她们真“知道立国数千年的大中华民国”的国民,往往有自欺欺人的不治之症,那可真是没有面子了。

假如这样,又怎么办呢?我想,也还是“就此一笑而散”罢。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日

《北斗》第1卷第2期,署名冬华。

唐朝的钉梢

上海的摩登少爷要勾搭摩登小姐,首先第一步,是追随不舍,术语谓之“钉梢”。

“钉”者,坚附而不可拔也,“梢”者,末也,后也,译成文言,大约可以说是“追蹑”。据钉梢专家说,那第二步便是“扳谈”;即使骂,也就大有希望,因为一骂便可有言语来往,所以也就是“扳谈”的开头。我一向以为这是现在的洋场上才有的,今看《花间集》(《花间集》,我国晚唐五代词人作品的选集,后蜀赵崇祚编,共十卷。),乃知道唐朝就已经有了这样的事,那里面有张泌(张泌,晚唐词人,生平不详。《花间集》中收有他的词二十七首。)的《浣溪纱》调十首,其九云:

晚逐香车入凤城(凤城,传说秦穆公的女儿弄玉吹箫,曾引凤凰降临,所以称她住的城为丹凤城。后来又作京城的别称。),东风斜揭绣帘轻,慢回娇眼笑盈盈。

消息未通何计是,便须佯醉且随行,依稀闻道“太狂生”(“太狂生”,太轻狂的意思。生,系词尾,无意义。)。

这分明和现代的钉梢法是一致的。倘要译成白话诗,大概可以是这样:

夜赶洋车路上飞,

东风吹起印度绸衫子,显出腿儿肥,

乱丢俏眼笑迷迷。

难以扳谈有什么法子呢?

只能带着油腔滑调且钉梢,

好像听得骂道“杀千刀!”

但恐怕在古书上,更早的也还能够发见,我极希望博学者见教,因为这是对于研究“钉梢史”的人,极有用处的。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日

《北斗》第1卷第2期,署名长庚。

新的“女将”

在上海制图版,比别处便当,也似乎好些,所以日报的星期附录画报呀,书店的什么什么月刊画报呀,也出得比别处起劲。这些画报上,除了一排一排的坐着大人先生们的什么什么会开会或闭会的纪念照片而外,还一定要有“女士”。

“女士”的尊容,为什么要绍介于社会的呢?我们只要看那说明,就可以明白了。例如:

“A女士,B女校皇后,性喜音乐。”

“C女士,D女校高材生,爱养叭儿狗。”

“E女士,F大学肄业,为G先生之第五女公子。”

再看装束:春天都是时装,紧身窄袖;到夏天,将裤脚和袖子都撒掉了,坐在海边,叫作“海水浴”,天气正热,那原是应该的;入秋,天气凉了,不料日本兵恰恰侵入了东三省,于是画报上就出现了白长衫的看护服,或托枪的戎装的女士们。

这是可以使读者喜欢的,因为富于戏剧性。中国本来喜欢玩把戏,乡下的戏台上,往往挂着一副对子,一面是“戏场小天地”,一面是“天地大戏场”。做起戏来,因为是乡下,还没有《乾隆帝下江南》之类,所以往往是《双阳公主追狄》,《薛仁贵招亲》,其中的女战士,看客称之为“女将”。她头插雉尾,手执双刀(或两端都有枪尖的长枪),一出台,看客就看得更起劲。明知不过是做做戏的,然而看得更起劲了。

练了多年的军人,一声鼓响,突然都变了无抵抗主义者。于是远路的文人学士,便大谈什么“乞丐杀敌”,“屠夫成仁”,“奇女子救国”一流的传奇式古典,想一声锣响,出于意料之外的人物来“为国增光”。而同时,画报上也就出现了这些传奇的插画。但还没有提起剑仙的一道白光,总算还是切实的。

但愿不要误解。我并不是说,“女士”们都得在绣房里关起来;我不过说,雄兵解甲而密斯托枪,是富于戏剧性的而已。

还有事实可以证明。一,谁也没有看见过日本的“惩膺中国军”的看护队的照片;二,日本军里是没有女将的。然而确已动手了。这是因为日本人是做事是做事,做戏是做戏,决不混合起来的缘故。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二十日

《北斗》第1卷第3期,署名冬华。

宣传与做戏

就是那刚刚说过的日本人,他们做文章论及中国的国民性的时候,内中往往有一条叫作“善于宣传”。看他的说明,这“宣传”两字却又不像是平常的“Propaganda”(“Propaganda”,英语:宣传。),而是“对外说谎”的意思。

这宗话,影子是有一点的。譬如罢,教育经费用光了,却还要开几个学堂,装装门面;全国的人们十之九不识字,然而总得请几位博士,使他对西洋人去讲中国的精神文明;至今还是随便拷问,随便杀头,一面却总支撑维持着几个洋式的“模范监狱”,给外国人看看。还有,离前敌很远的将军,他偏要大打电报,说要“为国前驱”。连体操班也不愿意上的学生少爷,他偏要穿上军装,说是“灭此朝食”。

不过,这些究竟还有一点影子;究竟还有几个学堂,几个博士,几个模范监狱,几个通电,几套军装。所以说是“说谎”,是不对的。这就是我之所谓“做戏”。

但这普遍的做戏,却比真的做戏还要坏。真的做戏,是只有一时;戏子做完戏,也就恢复为平常状态的。杨小楼做《单刀赴会》(杨小楼(1877-1937),安徽石台人,京剧演员。《单刀赴会》,京剧剧目,内容是三国时蜀将关羽(云长)到吴国赴宴的故事。),梅兰芳做《黛玉葬花》,只有在戏台上的时候是关云长,是林黛玉,下台就成了普通人,所以并没有大弊。倘使他们扮演一回之后,就永远提着青龙偃月刀或锄头,以关老爷,林妹妹自命,怪声怪气,唱来唱去,那就实在只好算是发热昏了。

不幸因为是“天地大戏场”,可以普遍的做戏者,就很难有下台的时候,例如杨缦华女士用自己的天足,踢破小国比利时女人的“中国女人缠足说”,为面子起见,用权术来解围,这还可以说是很该原谅的。但我以为应该这样就拉倒。现在回到寓里,做成文章,这就是进了后台还不肯放下青龙偃月刀;而且又将那文章送到中国的《申报》上来发表,则简直是提着青龙偃月刀一路唱回自己的家里来了。难道作者真已忘记了中国女人曾经缠脚,至今也还有正在缠脚的么?还是以为中国人都已经自己催眠,觉得全国女人都已穿了高跟皮鞋了呢?

这不过是一个例子罢了,相像的还多得很,但恐怕不久天也就要亮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二十日

《北斗》第1卷第3期,署名冬华。

沉滓的泛起

日本占据了东三省以后的在上海一带的表示,报章上叫作“国难声中”。在这“国难声中”,恰如用棍子搅了一下停滞多年的池塘,各种古的沉滓,新的沉滓,就都翻着筋斗漂上来,在水面上转一个身,来趁势显示自己的存在了。

自信现在可以说能打仗的,是要操练久不想起的洋枪了,但也有现在也不想说去打仗的,那就照欧洲大战时候的德意志帝国的例,来“头脑动员”,以尽“国民一份子”的义务。有的去查《唐书》,说日本古名“倭奴”;有的去翻字典,说倭是矮小之意;有的记得了文天祥,岳飞,林则徐,——但自然,更积极的是新的文艺界。

先说一点另外的事罢,这叫作“和平声中”。在这样的声中,是“胡展堂先生”到了上海,据说还告诫青年,教他们要养“力”勿使“气”。(胡展堂(1879-1936),名汉民,广东番禺人,国民党领导人。)灵药就有了。第二天在报上便见广告道:“胡汉民先生说,对日外交,应确定一坚强之原则,并劝勉青年须养力,毋泄气,养力就是强身,泄气就是悲观,要强身袪悲观,须先心花怒放,大笑一次。”但这样的宝贝是什么呢?是美国的一张旧影片,将探险滑稽化以博小市民一笑的《两亲家游非洲》。

至于真的“国难声中的兴奋剂”呢,那是“爱国歌舞表演”(“爱国歌舞表演”等引语,见一九三一年十月《申报·本埠增刊》连续登载的黄金大戏院的广告。),自己说,“是民族性的活跃,是歌舞界的精髓,促进同胞的努力,达到最后的胜利”的。倘有知道这立奏奇功的大明星是谁么?曰:王人美,薛玲仙,黎莉莉。

然而终于“上海文艺界大团结”了。《草野》(六卷七号)上记着盛况道:

“上海文艺界同人,平时很少联络,在严重时期,除各个参加其他团体的工作外,复由谢六逸(谢六逸(1896-1945),当时是复旦大学教授。下文的徐蔚南,当时是世界书局的编辑。),朱应鹏,徐蔚南三人发起,……集会讨论。在十月六日下午三点钟,已陆续到了东亚食堂,……略进茶点,即开始讨论,颇多发挥,……最后定名为上海文艺界救国会”云。

“发挥”我们还无从知道,仅据眼前的方法看起来,是先看《两亲家游非洲》

以养力,又看“爱国的歌舞表演”以兴奋,更看《日本小品文选》(《日本小品文选》,谢六逸译,一九二九年出版。)和《艺术三家言》(《艺术三家言》,傅彦长、朱应鹏、张若谷合著,一九二七年出版。)并且略进茶点而发挥。那么,中国就得救了。

不成。这恐怕不必文学青年,就是文学小囡囡,也未必会相信。没有法子,只得再加上两个另外的好消息,就是目前的爱国文艺家所主宰的《申报》所发表出来的——十月五日的《自由谈》里叶华女士云:“无办法之国民,如何有有办法之政府。国联绝望矣。……际兹一发千钧,全国国民宜各立所志,各尽所能,各抒所见,余也不才,谨以战犬问题商诸国人。……各犬中,要以德国警犬最称职,余极主张吾国可选择是犬作战……”

同月二十五日也是《自由谈》里“苏民自汉口寄”云:“日者寓书沪友王子仲良,间及余之病状,而以不能投身义勇军为憾。王子……竟以灵药一裹见寄,云为培生制药公司所出益金草,功能治肺痨咳血,可一试之。……余立行试服,则咳果止,兼旬而后,体气渐复,因念……一旦国家有事,吾必身列戎行,一展平生之壮志,灭此朝食,行有日矣。……”

那是连病夫也立刻可以当兵,警犬也将帮同爱国,在爱国文艺家的指导之下,真是大可乐观,要“灭此朝食”了。只可惜不必是文学青年,就是文学小囡囡,也会觉得逐段看去,即使不称为“广告”的,也都不过是出卖旧货的新广告,要趁“国难声中”或“和平声中”将利益更多的榨到自己的手里的。

因为要这样,所以都得在这个时候,趁势在表面来泛一下,明星也有,文艺家也有,警犬也有,药也有……也因为趁势,泛起来就格外省力。但因为泛起来的是沉滓,沉滓又究竟不过是沉滓,所以因此一泛,他们的本相倒越加分明,而最后的运命,也还是仍旧沉下去。

十月二十九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