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树莹】
泰戈尔在《随想集》中写道:“这是脚走出来的一条路……在这条路上,曾经走过多少人哪!有的人越过我,有的人和我并肩而行,有的人只从远处现出了身影。”
关于路,关于征途与归程,似乎是人生或者文学的一个永恒命题,于人生随之而来,于文学挥之不去。重要的是,我们决定:出发。“当你决定要出发的时候,就已经解决最困难的问题了。”日出日落,在前行与回望之中,总有疼痛与挣扎、希冀与奋争、相逢与偶遇,甚至是宿命与轮回!借长假时日,能够夜读定宋兄的文稿《故乡的路》,于我而言,似乎是踏上了一段旅途,周游于乡野阡陌,游荡在前生今世,触摸到了来自生命最初的记忆,呼吸到了来自故乡熟悉的气息。
那些沉睡在我生命深处的人与事,似乎在这一刻不经意间醒转过来,那些可以感觉到的温度,那样真切地笼罩在我的周围,让我恍惚、震颤,也似乎在这一刻不经意间与远处时光的故事相逢,竟然发现生命是如此的立体、幸福与绵长。
这样的阅读,是熟悉的,也是陌生的,是寂寞的,也是热闹的,是愉悦的,也是沉重的。构成这部文集的60多篇文章,一篇篇读下来,如同度过一个甲子。一页页翻过,你可以看到一个个体的喜怒哀乐,你也可以看到一个群体的悲欢离合,你还能够看到一个时代的变幻无常。于我而言,唯有感同、感怀和感叹了。
我感同于一个个体的喜怒哀乐。定宋兄在后记中说:“我是个农民的儿子,青少年时期都在乡村度过,那二十年接触的都是农民,或者说是父老乡亲。”随后的三十多年则洗脚上岸来到城市,在钢筋混凝土的丛林行走。我的人生经历则与定宋相仿,唯一有所区别的是其间参军入伍,增添了一段军旅生涯。所以,定宋那些充满感情的文字,无不让人感同身受。他说:“在城里生活远比乡村的时间长。但这本集子所收的文字,写乡村的又远比写城市的多。”是的,于乡村,我们的情感是复杂的,似曾走出,也从不曾走出。当我驻扎在千里之外的西域边陲,故乡如此亲近清晰。而如今离她咫尺,却是愈近愈怯,故乡又是如此遥远而陌生。我一直恍惚这奇幻的空间,魔幻的距离。我的情感要以什么样的角度和姿态,才能走进这样的空间,才能走过这样的距离,才能找到亲近故乡的理由?定宋主动表白,他文字中的乡村人物,几乎没有“坏人”,包括“做出让人瞠目的事”的“二狗子”,“发生男女偷情之事”的“莲花嫂”。他也试图写过“坏人”,但总写不出“坏”。这样的故乡情结,应该是至真至纯至极了吧。但我明白定宋的真情表白,心存善良,情义厚重,却深藏着不曾退让的锋芒。极力维护乡村的我们,何曾不是在维护乡村的道德底线。放大空间和人群而言,谁说不是在维护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尊严。这样的隐匿之爱,总是在告诉我们,自己是谁,从何而来,又向何去。定宋还写到了“母亲的死亡”,并常常遣责自己没有把她写好,读来让人潸然泪下。但是同时,他又肯定了生活艰苦、心胸开阔、天性乐观的长江南源楚文化的生死观,“土地是唯一的盼头,一路这么过下去,天就黑了,一茬人就老了”。读此,也似乎找到了这方土地的图腾,珍惜生存,接受死亡,精彩地存在,决绝地离开,在隐约中鼓励自己以及生者继续坚定前行。其实,能够在路上行走,比什么都好。
我感怀于一个群体的悲欢离合。定宋兄通过这本文集给我们展现了这样的历史场景:村头的一棵大树下,一个说书人,更像一个太史令,述说或记录着那些从乡村道路上走来的人群。他一个人接着一个人地说,说着那些农人说过的话和做过的事,一说就是老半天,尽管他说话的语气平和,但是每个听到的人都知道他内心的澎湃。因为,话音没有落地的时候,他已经感慨万端:“过去的事原来很精彩,”这些故事,讲的都是农人的“人”和“事”,如果有不懂“人事”的,且走进这些故事,故事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的卑微、辛酸和无助,他们的朴实、憨厚和忍耐,他们的乐观、抗争和憧憬,他们每个人的“人”和“事”,“生”与“死”,无一不是在真真切切地告诉你这人世间的“人事”。我惊讶于这本文集对叙事文本的运用,基本上每一个篇章都综合有小说、散文、传记的写作方式,却不生硬、排斥,都有巧妙的安排。定宋笔下的底层小人物,人物虽小,心气却高,他们内心的柔软和坚硬,他们的冷漠和热忱,他们丰富细腻的情感世界,总让人嘘唏不已。读后,无不感到乡土气息扑面而来,人物形象栩栩如生,显示了作者对乡土乡亲、农物农事的稔熟,如果不曾与乡野的泥土亲密接触,如果不是乡野的村夫脱胎而来,又怎能写出这纯粹的庄户人,还有这一往情深的土地。泉叔、水叔、祥哥、路生、二婶、三奶,还有老鳏夫、二狗子、莲花嫂,把他们放在不同的村庄,也能找到他们曾经过往的影子。是的,他们肯定来过我们的村庄,而不仅仅是保安镇某个村的人。这一点应该是勿容置疑的。他们活着、死去,中间的故事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曾经来过。但是,来过就很重要吗?其实也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从真实的生活中走来”,更为重要的是,他们被记录下来了。这样的历史才是精彩的。而正是这样的历史,难以虚构。虽然这些真实的生活,有着无处不在的忧伤,但是最终留下的是我们对前行者的敬畏,让我们不由打起精神,振作起来,支撑着人生继续前行,一代又一代留下生生不息的故事或者历史。
我感叹于一个时代的变幻无常。城南城北、河东河西、人来人往,那些故事构成了一段历史,那些文字记录了一个时代。他们一路走来,在风中飘摇。那样的风可以吹断老屋的炊烟,却吹不断世道人心的感伤、悲天悯人的乡愁。定宋兄文集中的每一个故事,不仅是某一个个体的人生际遇,更是一个时代的无韵离骚。文集中的篇章,横跨了三十年的时光,穿越了业已界定的三个历史时期。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天方夜谭的故事、变革浪潮的冲动,不能不叫人感叹世事变迁、沧海桑田、人生无常。面对历史波澜,我更在意当下的风调雨顺。在乡村,那些千百年形成的秩序在无声无息地改变,那些沉淀一点点被挤压、践踏,逐渐消失又消亡。故乡的形象已然支离破碎,改头换面。乡村,是在无端遭遇苍凉的生涯,还是有幸可来一次破茧化蝶的嬗变?如同我的家乡,少年的我历经艰辛翻过“黄荆山”,可以看到繁华的都市,而如今驾车轻松穿过“黄金山”,却已经找不到曾经的村庄。改变的还有它的名字,虽富贵了起来,却难以找到那些曾经的欢乐,还有那曾经的歌谣。回望故乡的路,恍惚中不知道那些人是否真的来过,那些事是否真的发生过。那无情的时光,让人们从故乡的怀抱中感受流年似水,那些飘荡在天际的身影,也不曾倒映在故乡的土地之上。那些路上,有多少沟沟坎坎,有多少行色匆匆,有多少岁月深长。对于很多人来说,故乡只是一种虚无的象征,如果忘记了自己走过的来路,恐怕连这种虚无也无影无踪了。纵然一些后生为之叹息一声,或者大吼一声,也听不到一丝回声。唯有血脉中,保存着亘古不变的脉动。而唯有这血脉之动,保证着故乡的路上一直有人在行走。
所以,我们总是在某个时光的节点,回望故乡的路。我们清楚地记得迈出的第一步,却难以思考向着什么方向迈出第二步。
想起了一个歌者,她唱道:又是在异地他乡,又是在怀念着故乡。我收拾好了行囊,装的全是感伤。天就要亮了,我将要去向何方?所以,伟大的泰戈尔继续在《随想集》中写道:“这是一条前进的路,而不是一条后退的路……。有多少人在这条路上走过呀!”
这永恒的信仰!这永恒的行走!
这是来自故乡土地上的行走、思念与祝福!
(作者系中国作协会员、湖北省作协副主席、黄石市文化局局长、黄石市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