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故乡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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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西塞山怀古

我去西塞山是一个秋日的下午,细雨绵绵,下车时雨却停了。

西塞山,远比人间的芸芸众生年岁高迈。不知在什么混沌初开的洪荒岁月,一股喜马拉雅雪山的细流,穿越千山带着万水滚滚而来,也许西塞山愚顽贪睡就是不肯让开。千百年来他枕着江流看人世沧桑改朝换代。典籍《水经注》记载:“江之右岸有黄石矶。”“黄石矶”就成了他洋溢着芳香的乳名。那时山上“石色皆黄”。后因三国时吴楚分界,它成了吴国的西部要塞而更名,从此,“西塞山”就在文人笔下流传下来。

我是从东边的沿江小径走进西塞山的,暮秋的风雨,凉中带寒,山头浮云滚滚擦着山尖而过。山色青黛,没有游人。陌径两旁桃树成行,“柳絮飞时花满城”的时节我来过,那时这里是一片桃红,如今桃红褪尽,黄叶纷飞。“一线峡”有郑板桥书张志和《渔父》词刻扇形崖石上,崖壁尽头处为张志和垂钓避雨处,洞门右侧刻有“桃花古洞”四字。据说张志和在这里“每垂钓不设饵,志不在鱼”。洞口右上方是峭壁,峭壁上刻有当代书法家楚图南题书的“西塞山”,每字五米见方,蔚为大观。悬崖下江流湍急,浪涛拍石,发出雷鸣般轰响,真是“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从“一线峡”登山,可见“望江”、“双观”、“桃花”三亭矗立半山间,三亭之东是“虎豹关”。明进士吴国伦《重登西塞山怀古》有:“回波响震蛟龙宅,绝壁雄分虎豹关”的诗句正是指此。摩崖上还有他亲笔题书的“龙盘虎踞”石刻。还有“云林得意”、“震标仟仞”、“蛟龙窟”、“飞来船”、“钟崖”等石刻。

南行的山凹里有寺庙、殿堂、佛像,虽有修复痕迹,但仍见残垣断壁,给人破败冷落之感。“古庙空山里,秋风动客哀,绝无人迹过,乱石横苍苔”。这就是“龙窟寺”。资料记载它在唐代曾是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庙,昔日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相传寺内有一株牡丹,每年谷雨,牡丹花怒放三百余朵,清香阵阵,色彩迷人。达官贵人、名流学士,都来观赏牡丹,舟楫如梭,游人如织,写诗作赋,给西塞山平添了斑斓的翰墨。东洋倭寇的铁蹄踏进西塞山,这里草木尚难安宁,这株牡丹连根带土被运往岛国日本去了。之后龙窟寺逐渐破败,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中破“四旧”,这里更是雪上加霜,剩下数间庙宇的捣毁使这里变成废墟。

顺着弯弯山道登临,便是南宋相爷吕文德墓地。吕文德安徽安丰人,生年不可考,幼时贫寒,伐薪出猎为生,魁梧勇悍,后迁军职,在抗击蒙古入侵时为南宋立下汗马功劳,晋封卫国公,卒后入葬西塞山,而今墓上秋草枯黄,在秋风中摇曳抖动。谁能功彪青史,万古流芳,古往今来文臣武将在哪里,其实都像吕文德只剩下一堆荒坟被野草湮没了。墓东有蕲竹山场,相传是吕文德颐养天年时的种竹处,如今翠竹参天,是否吕文德所种楠竹之后裔,不得而知。墓西是吕文德之子吕师夔修建的“报恩观”遗址。他恩报谁人?是君恩还是家恩?难查。我想他绝不会恩报君王。因他在任江州兴国军制使时,曾助元灭宋被“召京问罪”。这里还有黄石城、西陵县、齐梁陈三代西阳郡王府第遗址。这些历史典籍我知之甚少,那时也许是西塞山人杰地灵的鼎盛时光。

顺着曲径通幽的山道,登临“鸡头”眺望,南接九十里黄荆山,蜿蜒起伏,故唐诗人韦应物写:“势从千里奔,直入江中断,岚横秋塞雄,地束惊流满”。长江西来东去“冲波逆折之回川”。北望“散花洲”,烟雾浩渺。“周瑜败曹操于赤壁,吴王迎之至此,洒酒散花,以劳将士,故谓之吴王散花洲。”江流滚滚东去,给人以浩瀚、奔腾,势不可挡,气势宏伟。望高天云卷云舒,变幻莫测,看地远给人以壮阔、坚实、绝对不可动摇的感觉。李白曾站在这里聆听涛声:“冲万壑会,震沓百川满”;张来在这里听过鸟啼:“啼鸟似逢人劝酒”;陆放翁在这里听过笛:“西塞山前吹笛声”;陶岘在这里看过日落:“鸦翻枫叶夕阳红”;何逊在这里观过月:“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韦庄在这里望过云:“乱云如絮满澄谭”;皇甫冉在这里问过夕阳:“落日临川问音讯”;黄庭坚在这里发出了:“人间欲避风波路,一日风波十二时”的慨叹;王延阵在这里对雪晚筵:“晚筵闻风吹,益信在蓬莱”;“江郎才尽”的江淹在他才未尽时在这里写下了“采药好长生”的慕辞;苏东坡继张志和《渔父词》之后在这里又唱了一曲《浣溪沙》……

这些历史文人、骚客或吟、或赋、或唱、或歌都是以西塞山的钟灵毓秀为题的。也许这里独特的自然环境滋哺了长江流域的灿烂文化。

在这些诗词歌赋里却没有写古战场金戈铁马,矛斧戟剑的悲怀壮烈的场面。明代东阁大学士张居正有“至今西塞山头色,犹是当年战血痕”的诗句,那也未直面勇武;刘禹锡写了“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也只是轻描淡写。但诗歌仿佛让我看见了太康元年(公元280年)王濬下益州的楼船上晋军矛戟森森,势如破竹,“兵不血刃,攻无坚城”;东吴的“金陵王气”黯然失色;西塞山“铁锁”一旦“沉江底”,石头城上就插出了“降幡”;可见西塞山天险对吴国割据江东是何等重要。

西塞山以“江南故垒”称著于世,是东南诸省的门户,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据多处典籍记载,从东汉末年到新中国开国前,较大的战争在西塞山就有一百多次。当我走进孙策、孙权、周瑜磊台阅兵遗址时,我仿佛听见了建安四年(公元199年)冬,孙策攻打黄祖时铁矛与银盾的撞击。这次以孙策大胜告捷:“斩二万余级,其赴水溺者一万余口,获船六千余艘,财物山积”。从而壮大了孙氏实力。九年后“周瑜破曹操”曾“寨于此”,用“火攻法大破曹军”,曹卒残军北逃,从此魏、蜀、吴天下三分。清乾隆钦定的《四库全书》中的《湖广通志》说:“刘裕攻桓玄、萧道成战沈攸之、唐曹王皋复淮西,皆寨于此。”此后,徐寿辉战元军,李自成的义旗曾在这里飘扬、太平天国的战鼓曾在这里擂响……王朝的更替总是欢庆胜利的战鼓还未歇落,轰轰的丧钟又已敲响。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每一次战争的起因都是统治者为了权和利之争;每一次染红故垒西塞山冻土的都是华夏儿女的鲜血。

唯一一次抗异族入侵是1938年中秋后,日寇飞机轰炸了西塞山,一股从韦源口登陆,沿长江南岸上窜;一股乘舰上犯,水陆夹攻西塞山。抗日军民在西塞山与日寇短兵相接,“混战五昼夜”、“给日寇以重大杀伤”,我抗日军民更是伤亡惨重:“尸体成堆,血流成河,腥臭气味,弥漫天野”,“村镇一片废墟,真是空前浩劫。”第六日,日寇侵占道士袱、石灰窑、黄石港。之后的几年,西塞山看见了日寇的洋船满载铁山的矿石不停地从它的脚下运出吴淞口。

西塞山历尽沧桑,风雨兼程,昔日的英雄枭雄都被大江浪涛淘尽,霸业早已烟消云散,然而西塞山景色依旧:“兴废由人事,山川空地形。”时间向晚,我依山形西下,北望十里钢城,钢花灿烂,铁水奔流:“片石不肯休,千载立云头,日日隔江望,熊熊耀铁流”。南望山下是六朝至南宋的多处金银钱币窖藏遗址。就在这山下曾六次发掘古币:黄金一窖、白银一窖。几次铜钱共计千万余公斤。这些巨额窖藏都说是相爷吕文德的万贯家私,真否?无人考证。可我相信,理由有三:一是他俸禄超高外加朝廷赐赏;二是他掌握使用的地方军资;三是他负责征集的地方赋税。这些出土的古钱文物,也令人遗憾难忘,发现金窟、银窖均在明朝,那些金银不知又成了哪位官宦的家私;清乾隆年间发现的铜钱窖“坎土二三里”,数量之多无法估计;1937年发现的一次,全被倭寇用洋船运去了岛国,一个铜子未留。最后一次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挖掘工作历时二十余天,取出的铜钱装运了六十二卡车,古钱包括西汉、新莽、东汉、隋、唐、五代十国、北宋、南宋、辽、金、西夏各朝的铜钱。存放三年后,经湖北省革委会生产指挥组,直接调运武汉冶炼厂回炉销毁了。价值连城的古币,瞬间就变成了几钵廉价的铜水。这烧掉的不仅是祖先遗产,而且是灿烂的古代文化。八十年代的《半月谈》曾载文指出:“这是败家子。”

我顺着舒同题书的“西塞山”门楼下山,阵阵雨后的秋风,带着凉意。回头望望,西塞山清秀壮丽,满目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