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故乡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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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五叔,我们村学的老师

不知城里的学校啥样,也许比我们的村学大;学生也可能比我们村学多。我们村学共有学生二十七名,清一色的男仔;程度分别是四个年级;分住在三个寨子里。

我们村学的老师,叫孙伯三,矮个,小头,五十多岁,孑身一人。不知什么缘故,不论男女老少,辈分大小,全村人都叫他“五叔”。因此,我们也都叫他“五叔”,谁也不叫他老师。

新春刚过,我们的村学就开学了,五叔从集镇上背回了我们的课本,虽说来回一天,累得他满头大汗,但他总是乐呵呵的。今年开学,五叔比往年更为高兴,一连几天没合拢嘴,总是露出被劣等烟草所熏的满口黄牙;连额头上的皱纹也笑得像一束“老虎花”。原来,五叔双喜临门:一是这学期每月八元的民办老师补助金全部领回;二是他的报酬由原来记工分改成每月发三十二元的工资。我想五叔将有钱了,不会再抽原来的自制“喇叭”烟了。

我们的教室是五叔的堂屋。虽说我们是复式班,上课还是很有条理的。每讲一堂课,其他班级都预习,依次讲完再批改作业,决不让哪个年级偷闲。五叔不但带我们语文、数学,还带我们的体育、天文、地理等其它课程。最有趣的是唱歌课,唱的全是老掉牙的歌,什么《四季歌》、《歌唱祖国》、《社会主义好》、《小放牛》之类,五叔不会唱歌,老走调。嗓子沙哑,中气不足,没有后音,每一个字音都是很吃力地从嗓门里挤出来的,唱到高兴时,自然露出满口黄牙。

春暖花开时节,五叔就带我们游春,每到这时,大家无不开心。这里的山确实高,山外有山,山上有山,山山相接,岭岭相连。可我觉得这里有的是红日、白云的光彩;有的是红花、绿叶的芬芳;有的是幽雅、古朴的风姿……

我们沿着长满青苔的石阶拾级而上,春天的山岭可美啦!路边,遍地野花,散发着醉人的清香;开得最热烈的要数刺桐花,这里一簇,那里一蓬,争奇斗艳。远处,蔽日的红松,连成一遍,犹如一片火海。峡谷里,云雀、百灵鸟、画眉,众鸟歌声委婉,令人心旷神怡!

我们的目的地是“仙狐洞”。到达目的地后,五叔给我们讲了有关仙狐洞传说的神话故事。五叔那绘声绘色的讲演,使我们懂得仙境里也并非清平世界,一样有美、丑、善、恶之分。五叔从神话转到现实,他告诉我们:山里竹木用处多;山里药材遍地;地下有丰富的矿藏,这里有取之不竭的财富;最后五叔给我们已知条件算仙狐洞的深和体积,还要求我们根据树影的长度测算树的高。春游,我们受益不浅,牛仔的作文《仙狐姑娘的传说》还在镇上获奖呢!

古人都说读书要不闻窗外事,可我们住在山村,山村任何小事也会传到我们耳边来。山村为分田沸腾了。别看我们这里地大物博,可田地不多,僧多粥少。村长说五叔拿工资了,不分田。五叔憨得一句话也没有,回到讲台仍给我们讲“加减乘除”。当天晚上我把情况告诉了父亲,父亲担心五叔今后的口粮。责任田与口粮有什么厉害关系,我不知道。

“房前屋后,种瓜种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日子果真来到了我们山村。夏收时节,寨子里各家各户割麦、打麦,真是热火朝天,只是村里不再分粮了,五叔把舍不得花的民师补助费拿出来买了麦和谷。老师缺粮,我们的村学是否还能长存,叫人担心。

五叔还是一如既往。除了正常的上课外,对自己的菜园精心起来,烟叶长肥了,菜增多了。五叔本来就很勤劳,这就更不得空闲了。洗衣、补衣、做饭,无一样不是自己动手,连教室从来都是他自己打扫。我们想把打扫教室包下来,五叔坚决不让,并说:“这是我的家,散学了,你们走吧。”五叔也真是……

分田到户后,牛仔一连几天没上学了。五叔把牛仔找来问他:“牛仔,你怎么不上学?”

牛仔低着头,双手揣在破衣袋里不吱声,看样是有难言的苦衷。

“家里有事吗?”五叔又和蔼地问。

“我……我家里,地没人管,奶奶又常犯病,加上没钱买书本,我……我不能再上学了。”牛仔说着,语气低沉,仍没有抬头。我知道牛仔属牛的,今年十二岁;父母早逝。家里只有六十多岁的老奶奶。

五叔点燃了一支烟,什么也没说,在讲台前来回走动,表情悲凄、严峻。

“五叔……”牛仔吞吞吐吐像是不敢问。“读书真的有用么?”他抬起头,两眼露出茫然的神色。“真能像你说的,读书能改变山村面貌?我们山里人……山村……”牛仔断断续续还是没有把要说的话说完就低下了头。

是呀!我们山里伢子,不到下地的年岁就“也傍桑阴学种瓜”。生长在山里,最后又死在山里,谁也没离开过山里。我们的祖祖辈辈,没读书不也一样种谷收谷、一样生活吗?要说机械化,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当然好,但那是城里的事。至于山村,我们这山村,难啦!

“同学们,大家听见了没有?”五叔沉默半晌后问大家。又用低沉沙哑的声音说:“我已年近花甲,在我的眼里,山村什么变了?大树,砍了、锯了,小树又长高了。满坡青草,黄了青,青了又黄。山是旧山,路是旧路,田园山舍都是旧的,连木铧犁也没有变样。耕作方法仅比‘刀耕火种’强。要改变这些,没有文化是不行的!”五叔讲这话时几乎注进了自己的全部感情。

说是那么说,谁信?谁服??牛仔还是依旧走了。其实我也为牛仔的失学难过。期末考试刚过,抢收抢种的“双抢”季节到了。五叔宣布村学放假,我们各自回家帮大人割谷、插秧。

五叔因没有责任田和牛仔一起下地了。割谷、打谷、挑谷、扯秧、插秧,无一样不干。有一天五叔肩背木铧犁,手拿牛鞭赶着牛来到了牛仔家的责任田。正午时分,山坳里闷热,五叔想抢着把剩下的一点耕完,那头倔性的公牛不依,硬是连犁带人拖入了下坑的水沟。五叔的脚被划了一道五寸多长的血口。血,腥红的鲜血洒满了归途的石阶。我和牛仔漫山遍野找来止血草,捣碎,用白布胡乱地包扎在五叔的伤口上。晚上,我又和牛仔去看望五叔,五叔见我们后挣扎着坐起来。

“五叔……,奶奶说,我们过意不去。您再不要帮我下地了。”牛仔将奶奶煮好的荷包蛋送给五叔。

“牛仔,不要说这些,你放心,这脚会好的。我一个孤老头子,体力不支,帮不了什么忙。我们山村贫穷,落后,要改变这一切,得有文化,你可不能休学呀!下学期的书本钱,我会帮你想办法的。”停了停,五叔若有所思地说:“你们应该有自己的未来,那是不同于我们的未来。”油灯下的五叔,两眼昏花,头发也花白了。那满口黄牙,并不难看!

“五叔……您……”牛仔噙在眼眶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夏收过后,牛仔真的上学了。

五叔根据时令,调节着课程;根据活动,变动着授课要求。秋风染红了漫山遍野的枫叶,转眼,雪花纷纷扬扬,春节快到了。考完试,五叔就组织我们大家排练节目,准备新春闹花灯,节目不少,形式多样,有对口词,有三句半,有相声,有表演唱……一天,我正在聚精会神背我的对口词,牛仔把我拉到一边,气愤地告诉我:“云森,村长把大队拨给五叔的工资全部截走了。”

原来五叔每月三十二元的工资,集镇文教组每月拨给八元,其余部分由大队从积累中开支补发。年终,大队在资金困难的情况下如数下拨。村长全部记在他自己的帐下,装进了腰包,作为村里给他的村长津贴。

“五叔知道不?”我问。

“知道。”

我回头看五叔,他还在兴高采烈地和一年级的同学一起扭秧歌舞。

“不行,我们叫五叔把村长的儿子山娃赶出学校。”我愤愤不平地说。

“不成,山娃和你们一样都是我的学生。”五叔不容辩驳地说。

“那告他去!”我还在为五叔不平。

“村长的补助金,也是该有的……人要是处处少想自己,一切事也就想得开了。”五叔表情是恳切的。

我一直以为五叔憨、傻,遇事保不住自己的本份,但在那黄牙里面能讲出如此无私的话语来,原来并非我想象中的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