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故乡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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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见信如面

“见信如面”是父亲给我来信的开头语。

父亲去逝多年,就埋在老家的祖坟山上。老家离得远,我很少回去为他扫墓。

今年又逢清明,户外一片阳光明媚,断断续续传来鞭炮声,我临窗望去,远山近山到处是为先人扫墓而忙碌的人群,使我想起了父亲:故乡,父亲的坟茔上一定长满了衰草,无异如一座无子孙看管的荒坟野墓。每当想到这些,心里就很不好受,特别是近年随着年岁的增长,这种感觉就特别的强烈。

我回到书房找出父亲给我的来信,我收存的就有厚厚的一札,信封、信纸都因年久已发黄。当年我在收到它们的时候,总是“略览群书”看得不那么仔细,总嫌父亲啰嗦,尽是生活上的一些小事,而且下次来信还会旧事重提。我总认为自己比父亲聪明,这些事根本用不着他交待。

父亲读过两年私塾,在我那山村算是喝过墨水的人,凭这点功底做了二十几年的大队会计,农村联产承包后才退下来专心耕种责任田。他一生信仰忠孝节义,人情世故,一辈子报效家庭。我上有两位姐姐,父亲重男轻女,因此他把家庭的所有财力和物力都倾注在我的身上,我在家里的地位两位姐姐是无法比拟的,物质待遇比她们优厚,家务劳动基本不干,但有一点父亲是不放过的,那就是读书。父亲要求我把所有的精力都要用在学业上,否则不打就骂。我是在他的监督和打骂下才考上大学的。

我坐在书桌前随便抽出一封,看时间这是父亲在我入学后不久的来信:

“吾儿见信如面:

家人都好,勿念。求学在外,身边没有亲人,你母亲很担心……你要尊敬老师,古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饮食方面,要少吃生冷……

衣着方面,要保暖,勿受凉感冒,保健卫生要注意……”

父亲的字如他做人,横平竖直一笔一画,十分认真,看起来总像出自一个女中学生之手。

这封信我接后不知回信没有,也许当时我就一笑了之,就如现在许多孩子一样,父母问及好不好时,总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同时忙着上网或是其他什么。记得那时我也不常告诉父亲我在学校干什么,学什么,学得怎么样。总是觉得父亲不懂,谈多了又怕他担心,干涉,啰嗦,反而给自己惹麻烦。

对于父亲唠叨的生活小事,当时的我本能地觉得很烦。直到我工作之后才逐渐理解到父亲为什么总是要唠叨这些生活小事,因为他是关心我的、爱我的,对我的大事所知有限,就不知道该跟我谈什么大事,只好关心小事,这些小事就成了我们仅有的话题,我猜他肯定也不想如此,也许这就是我们隔代人的代沟。

子女对父母再怎么冷淡,父母对子女还是很真心的。我念大学四年,学费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是很昂贵的,可我从没有缺过钱,我小时候也算吃过一些苦,但十分现实,除了自己还是自己,没钱了就写信给父亲要,虽说没有大手大脚,但绝没有厉行节约,而且觉得理所当然。当我抽出另一封信时发现这一段:

“吾儿见信如面:

……

家里养了两头猪,等下个月把大猪卖了后,立即把钱汇给你。对于用钱,不论在任何时候都应本着:‘该用则用,当省则省’的原则。……”

如此平凡,当时根本没在意,只盼钱早些汇来,觉得应该如此,不知天高地厚,只是后来成家后变成了付出者,才知道一切看似“理所当然,本该如此”的事情,背后有多少牺牲。我的故乡是一个三五十户人家的小山村,在我读书的那些年,村里大多数人家都翻盖了新房,我家的房子多年容颜依旧,与左邻右舍的新房相比,显得破败、丑陋、寒酸,父亲母亲无能将它翻新,他们是把家庭里的每一分每一厘都计算着用在扶持我的学业上。父亲很穷,他是在老家那陋室里去逝的,走后没有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其实他很富有,他把整个家庭的收入都用在了对我的教育上,让我一辈子受用不完,我继承了父亲的“万贯家产”。现在我才体会到:“当家才知柴米价,养儿方晓父母恩”。

父亲从不计较我的回报,唯有希望我出人头地。

“吾儿见信如面:

……你已分配到单位工作了,首先是做人,给国家干事,脚要站稳,要尽心尽力,不能有私心,不要怕吃苦,古人也有‘拿人一分钱财,替人做十分事’之说,只有这样别人才会看重你,‘皇天不负苦心人’……”

这是我参加工作后收到的父亲的来信,也许这是父亲给我讲的唯一的一次大事情,而且还引用古谚语加重份量,他对我的期待比我的领导对我的要求还高。这些教诲使我在工作中兢兢业业,真诚、直率做人,公正、公平处事。

父亲去逝后,母亲执意要住在老家那破旧的房子里,母亲说:“只有我住在这里,你父亲回来时,才不会孤单,以免成了孤魂。”

随着年岁的增长,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坏,尽管两位姐姐轮番来看望她,也显得孤单,就是不肯到我这里来,母亲说我孩子小,房子小,说我和妻子工资又不高,家庭负担重,再说也住不惯,总是不来。而且要求姐姐和亲戚不要到我单位找我的麻烦,以免影响我的工作,直到生活自理有一定难度时才同意过来和我住在一起。

而今母亲满头白发,背驼得厉害,一双眼睛几近失明,仅有微弱的视力,在家里从客厅到房间都得拄着拐杖,像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母亲来城后,我发现自己也变得啰嗦起来,只要领着母亲上街就会不停的说:“看着路,小心点,当心车。”晚上也会对她说:“早点睡,多休息。”我发现自己也变成了“父亲”。

因为我和当年我父亲一样,现在才知道最平实的话语就是亲情,没有功利地唠叨的那些平凡小事才是最重要的、最永恒的、最有价值的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