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2011年中国校园文学作品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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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时光碎片(5)

可是这云虽然发黯,形状却奇特,并不知道是不是下雨的前兆呀。

杜太太细细回想上一次出现这种云之后有没有下雨,这么一想,才发现上一次注意看这种云,是好久好久以前了。

晚上吃完晚饭,念初三的儿子放下碗筷不发一言,径直地钻进了他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杜太太对此早已经习惯了,她最近也很少主动和儿子说话了,因为每次她和儿子说话都会忍不住向他抱怨他爸爸对她怎么怎么不好,告诉儿子以后一定要对她很好很好,养她不养爸爸。

在此前的几年,比如儿子上小学的时候,杜太太每次这么说,儿子就会羞答答地偎在她身边说:“我养妈妈,我挣钱了要买好多好多好东西给妈妈。”可是自从儿子上了初中,人整个地就变了,不再乐意和杜太太说话,总是喜欢一个人待在房间里,脾气还变得很暴躁,杜太太和他抱怨他爸爸的时候他就会立刻蹦起来大吼:“别给我灌输负面情绪了好不好!我都初三了,别人的父母都把他们当宝一样宠着,谁像你们,一个每天见不到人影,一个一天到晚抱怨!”

杜太太一想起这些胸口就痛,她是有些愧疚的。其实杜太太不是不爱儿子,杜太太可心疼儿子了,经常花大半天的时间给他炖汤,然后晚上送去给他当夜宵。杜太太好多次在送汤给儿子的间隙看见儿子在上网和人聊QQ,有时候还视频。她近年来视力不太好,只能看见屏幕上经常是个长头发的女孩样子,看不清脸面,杜太太多想看清楚啊。她没有那么封建,她不会因为儿子和女孩子视频就大惊失色地将此定义为早恋,朋友之间视频聊天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吧,可是她是多么想看一眼那个女孩子啊。

看看就好,看看就好。

“妈,你干吗啊!我学习累了和同学聊天放松一下你也管。”杜太太被喝住了,她缓缓地把头抬起,同时也在回想她是什么时候把脸凑近电脑的。

眼前的儿子,直直地立在杜太太面前,盛怒从他那不太好看的小圆眼睛里飞射出来,他多像个神气活现的刽子手,快刀斩乱麻地切碎了她因为自以为可以行使母亲该有的特权而存在的战战兢兢的自豪感。

“嘿嘿。”她笑。她努力假装没有看见儿子的嗤之以鼻,她努力假装没有听见自己的伪装起来的骄傲哗啦啦破碎一地的声音。

她关上了房门,“嘿嘿”的笑声又响了几声,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出这种声音,可是,除此以外还能是什么声音呢,她想。

而现在,儿子关上了他的房门,客厅里一时间就只剩她一个人了。她坐在那里呆呆的,多想时间过快点,快点到深夜她就可以再次给儿子送夜宵了,顺便看看儿子在干什么,是不是又在跟女孩子视频聊天呢,虽然这也没什么,但是儿子这可是在初三啊,半年后就要中考了,关键时期啊,怎么能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呢。可是她能怎么办呢,她如果跟儿子说道理,儿子会发火,又会说她不是好父母。

她默默地收拾碗筷,喃喃自语:“不是好父母,不是好父母。好父母是我一个人能当好的吗?怪就怪你爸爸吧。”

是啊,就怪你有个混账爸爸吧。妈妈每天累死累活上班养一家人容易吗,你那个混账爸爸早就不要我们俩了,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赌场呢,过几天钱输光了又要回家讨钱。杜太太想到这里,竟哭了起来。起初是眼前的桌子碗筷有点模糊,然后是眼角发热,再后来是能够清晰地听见泪珠啪嗒啪嗒地滴落到盘子里。杜太太掀起身上围裙的一角擦眼睛,眼睛却火辣辣地疼,她拿开围裙定睛一看,才发现刚才擦眼睛的那一块污迹斑斑。杜太太缓缓地移步去卫生间用水冲洗眼睛,洗完以后用毛巾擦,却发现怎么也擦不干。

都当妈的人了,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不都挺过来了吗,从来都很少哭的啊,今天怎么倒哭了。她问自己。是因为昨天他打了我吗?

杜太太卷起裤脚,看到了右腿小腿上那两块鸡蛋大小的乌青,用手指按了按,硬邦邦的,有些肿胀,不是很疼。杜太太放下了裤脚,这才把眼睛擦干了,然后转身去大厅把碗筷抱过来洗。

晚上杜太太一个人无聊得慌,看了一节主要是讲婆媳关系的电视剧,扫了三次猫窝里的残余粪便,把阳台上的衣服收回来又晾了出去,最后又收了回来。这时候才九点钟,杜太太早早地洗澡上床,躺在床上又想起今天的鱼鳞云了。

她一直盯着天花板回想,直到盯得每一寸天花板都满满地流淌着她的目光,她才想起上一次仔细看鱼鳞云,是在那个叫做琴溪路的街道。

明天是周六,反正不上班也没别的事干,就去那里看看吧。她想。

杜太太知道周六的琴溪路人有些多,那样适合闲适地游逛的地方,人怎会不多,至少在她印象中是这样的。因此她做了一上午的家务,故意挑了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来,没想到这个时候人还是很多,空气里涨满了人身上的气味,这样兴冲冲地扑鼻而来,不免有些腥和腻。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知了声,人们用手挡住炙热的阳光,脸上都挂满了焦躁。被闲散的人群推到人行路边的杜太太,眼神有些呆滞。来这里干什么呢,她想。

鱼鳞云!对,我是因为鱼鳞云才想起来这里看看的!杜太太抬起头,天上除了没来得及落山的刺眼的烈日,一朵云也没有。

来了就转转吧,我也好多年没来了。她对自己说着,往更深处走去。呵,都还一样呢。电影院一样地破旧,虽然听说这些年也重新装修了几次,后来还是旧了。人行路两旁和以前一样多的树,就是品种好像多了些,杜太太都叫不出名字,但是可以看出是多出了几种的,瞧那叶子就能知道,很是陌生。令人遗憾的是那湖水呀,整个湖面大小缩了好几圈,也不再是以前那样的清澈了。上次她陪邻居李太太路过这里去找中医治妇科病,当时匆匆走过,顺便看了几眼,那时候湖面还是很清的,现在怎么……可是那次路过也是五六年前了吧,杜太太想着,在心里嘲笑起自己的健忘。她想起这里是真的太久太久没有走过了。

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走着,脚好像不是自己的。不知道是阳光越来越烈的缘故,还是心里焦躁的缘故,杜太太胸口发闷。我要回去吗?她想。

一个红色的精致的铁盒子吸引了她的目光。和家用药匣子一样大小,果冻一样清凉的粉红色,上面均匀地洒满白色小圆点,多可爱的小物品。杜太太想起她以前什么时候也有过一个类似的盒子,她猜想当时的自己一定爱死了那个小盒子吧。

那么,这个小盒子的主人一定也是很爱它的吧。杜太太把视野从仅能服帖地放得下铁盒子的大小,调整到能看得见捧着铁盒子的手。那是一双多白皙小巧的手啊,那么紧紧地捧着铁盒子,多惹人怜!杜太太定了定神,这才看清人行路对面捧着铁盒子的姑娘。姑娘站在路牌下面微笑着等车。她的眉眼间透满了秀气和灵性,眼睛不大,眼珠却那么黑和亮,仿佛收藏了世界上所有闪闪发光的东西,嘴角始终是上扬的,很柔和的弧度,多温柔的孩子。

可是杜太太更多地看到的,是似曾相识。多熟悉啊,她的笑容,她抿嘴唇的样子,她转动眼珠的细节,多么熟悉啊。她可曾是我什么人?杜太太在心里暗暗地想着,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似乎姑娘也是隐隐知晓她们是相识的,姑娘对她的走近一点也不感到诧异,反而很友好地对她笑。原本就轻轻上扬的嘴角现在上扬的弧度更弯了,多么俏皮!

“您从哪里来?”姑娘礼貌地微歪着头问杜太太。

“挺远了。”杜太太说,“你就住这附近吗?”

“是吧,课余打工的地方也在附近,下班路过这里。”

“下班可晚,不过也好,太阳要小一些。”

“是啊。”

“今天天上倒没什么云。昨天的云可奇特呐。”

“是啊,鱼鳞形状的,我可喜欢了,我看了好久呢!”

“我猜也是。”

这时候姑娘下意识地抱紧了那个红色的铁盒子,虽然只是个很小很小的动作,杜太太还是注意到了。

“很贵重的东西吗?”杜太太指着她怀里的铁盒子,和蔼而充满爱意地看着她问。

“是吧。”姑娘的嘴角又漾开新的一波笑容,仿佛有藏不住的甜蜜和幸福。“生日礼物。”她羞涩地低下了头。

“哦,生日啊。男朋友送的吗?”

“是吧。”姑娘说着,把目光移向别处,车子到来的那个方向。可是杜太太能看得出来那眼神里的骄傲,满满的骄傲!

沉默了,杜太太陷入了恍惚的境地。她不知她问的那些问题是否有些唐突,可是她知道姑娘并不介意,因为她们是这样的熟悉,她知道姑娘一定也对她感到熟悉。她定定地看着眼前的姑娘那张满满地流淌着幸福的脸,那张只知岁月静好不知世事艰辛的脸,心中只是恍惚,恍惚,和恍惚。

曾经她也会多么骄傲地接受礼物,别的男孩子送的,或者更多的是杜先生送的。也曾有多么骄傲的年纪,多么骄傲的年华。而究竟因为什么,今天她只剩下了恍惚。

“介意和我聊一聊吗?我一个人蛮无聊的。”一个声音响起来,还沉浸在沉默中没回过神来的杜太太和姑娘明显都吓了一跳。

“好啊。”姑娘回答,依然在笑。杜太太这才知道刚才的声音是她发出来的。

我怎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啊,杜太太想。可是心里是有些欣喜的,她的确很想和眼前的姑娘聊一聊的,可是喜悦在脸上却成了歉疚。她充满歉疚地问:“你不会误车吗?”

“没事啊,车有好几班呢,我一点也不急着回去。”姑娘说着,往湖边一个石凳上走去,边走边回头对杜太太招手。

杜太太这才知道这是多好的姑娘,她忽然有些感动。她静静地坐在姑娘身旁,能听见她的呼吸声,能闻见她头发上的洗发露的香味,还有皮肤上隐隐约约的隔夜的花露水味。杜太太转过脸来,细细地打量姑娘干干净净地束在脑后的辫子,姑娘白皙饱满的额头,红润的嘴唇。多好的姑娘,多好的姑娘,杜太太一遍遍在心里喃喃自语。如果有生之年,能有这样的女儿,或者自己的儿子有这样的女朋友,娶她回家,是多好的事。杜太太不小心瞥到湖面上自己的影子,那是谁啊,身体有些干瘪和佝偻了,头发也散乱地盖在脸上,看不清脸,可是能看清脸上的黯淡。

杜太太久久地看着,眼神渐渐也黯淡了下去。

“阿姨,你不舒服吗?”那么温婉的声音。

“嗯?我,我没事。”杜太太回过神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李月,别人都叫我小月。我今年二十岁了。”

“哦,小月。”杜太太笑着默念。

“阿姨,您有孩子吗,比我大还是比我小啊?”

“我有一个念初中的儿子。”杜太太缓缓地回答。

是啊,我有一个念初中的儿子,儿子!杜太太想起她的儿子,儿子不太好看的小圆眼睛就飞射着盛怒立刻出现在眼前,儿子关门时“啪”的一声剧烈声响也立刻在耳边回荡,杜太太被吓了一跳。

“多好啊!您一定很幸福吧!”姑娘眼里竟流露出无比的羡慕,好像有一个儿子是多么难得而幸运的事情似的,真的奇了。

“是吧。”杜太太学姑娘回答。

姑娘笑起来,清脆的笑声,好像这是多好玩的事情似的。多天真的姑娘!

“我很羡慕您呀,您的儿子没有到去外地上大学的年龄,您一家人可以在一起,多开心!”

“一家人的确在一起。”杜太太想起杜先生这个月有二十几天待在赌场,仅有的几天在家里,还是破口大骂地问她要钱,再不就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她拿钱给他。杜太太在那个家里就快疯了。的确是在一起的,可是这样形式的在一起,她宁愿不要。

“我最开心的时候就是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光,来上大学以后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了。您好幸福!”姑娘说着,眼里流露出更多的羡慕。杜太太在心里冷冷地嘲笑了自己。

“幸好我男朋友对我很好。”姑娘说。她的脸红了,虽然不明显,杜太太还是看得一清二楚。杜太太知道姑娘在等待她追问下去,可是杜太太突然不想说话,不想追问。

良久,姑娘还是开口了:“这个铁盒子里面全是他写给我的情书,一共一百封,他写的时候我都不知道,今天我过生日他才送给我。”

姑娘眼睛弯了起来,嘴巴怎么也合不拢,那么明显而张扬地炫耀着她的幸福,那一刻全世界都是她一个人的。

精致的铁盒子被打开了,里面果然厚厚一沓精心折好的信,姑娘把它们一一拿出来,从最底下掏出一个装戒指的小盒子,“还有这个戒指,是他用他打工一个月的工资买给我的。”

姑娘彻彻底底地陷入了她的铁盒子,与周围完全隔离。她完全在自说自话,杜太太想,如果她现在离开,姑娘会不会继续对另一个人诉说她的幸福。虽然这样想,却没有真的离开,因为她想多陪姑娘一会儿。

“小月,你们互相都很喜欢对方吧?”

“是呀,他爱我,我也爱他,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的。”姑娘完全没有面对刚认识不久的人的拘谨,而是很放心地说出心里话,这让杜太太很欣慰,可是心底却哀伤起来。

杜太太想起了前天夜晚杜先生连夜狼狈地破门而入,回到家里翻箱倒柜地找钱,还把她生生踢醒,逼问出了她的工资卡密码。杜太太想起这些,小腿上被杜先生踢伤的地方竟兀自痛了起来,肿胀的痛,这痛突如其来,却又汹涌得很。杜太太伸手揉了揉,却发现越揉越痛。

“我们会结婚的,我们会很幸福地在一起,他会永远对我好。”姑娘默默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就像一个伟大的预言家,无比坚定地预言着自己的未来。

“我会和他有一个圆满的家庭,有孩子,一家人在一起开开心心的。”姑娘像是上了瘾似的炫耀她信心无比的希翼,没完没了地自言自语。

杜太太忽然觉得有些可厌了。

恍惚,依旧是恍惚。杜太太的胸口很闷很闷,头脑有些肿胀。

这个时候一个声音闯过来。

“小月,是你吗?”浑厚但一点也不沧桑的声音,每一个音节都盛满了温柔。

黑暗中,立着一个瘦瘦高高的男孩身影。杜太太看不清,也不想看清。

“杜康!你怎么来啦!”姑娘惊叫着起身往来人身上扑去。杜太太站起身来准备离开,因为她实在不想看到这样只属于年轻人的甜腻的场景了。

“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刚才我去你宿舍找你你不在,我知道你喜欢在这里逗留,就来找你了。”依然是每一音节都盛满温柔,杜太太不敢再听见,她怕她再一次陷入恍惚,无边无际的恍惚。

“杜康,你真好。”姑娘说着,又甜蜜地笑了起来。

姑娘的笑声源源不断地响起来,杜太太加快了脚步,她只想离开,只想离开。笑声终于在身后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渐渐地再也听不见。杜太太的心,已被嫉妒撕扯得鲜血淋漓,她能清晰地闻到一股腥味,她知道她再不走就会万劫不复。

夜色渐浓,湖面升起一团团模糊的雾气,路灯一盏一盏地亮了,眼前的画面开始浑浊,人的声音、周围的树和湖水的气味,以及夜空的颜色,统统混杂在一起。人有些不清醒,周围的一切映入记忆以后就被打上了马赛克。

这一瞬间好像全世界都睡着了,偏偏被一个嘈杂的声音吵醒。

是手机铃声响了。杜太太从包里掏出了手机,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面显示了“杜康”两个字。杜太太不想接,但是手机一直在响,她便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