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朱自清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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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越声》发刊辞

本报是绍兴旅杭学生同乡会办的。发刊之先,会中同人教我做篇文章说明办报底意思和希望;因此有了以下一番话。

本会宗旨是“联络乡谊,交换知识”,本报底意思也正是如此。这两层都很平常,许多团体底简章上已经写过无数次;从现在看来,似乎没什道理,只存着形式罢了。——我们确也晓得好些会呀社呀只将“联络什么”,“交换什么”写在简章上就算完事;大家却依旧在暗地里过那糊涂的生活,倾轧的生活:怎怨得人说是形式呢?但是这和我们宗旨底实质有什么相干?不能实践,是“人”该负责任的,能说道理不是么?所以我们相信我们宗旨:不管怎样平常,我们只想能脚踏实地地一步步望前做去,便自心满意足;办报只是一种做法。

有人说,“我们现在只承认大处有人类,小处有我;什么国呀,省呀,县呀,乡呀,都是进化轨道上的遗迹,用来隔离人们的,该尽力除才好”。那么,我们现在还谈“联络乡谊”,不是有些背晦吗?但是这里要辨别:我们所要联络的乡谊是一切除外的,“还是和别种谊互相为用的?一切除外的乡谊便是只知有本乡;本乡底利害差不多是世界上惟一的利害,没有比它再重要的了——不顾别乡底利害不用说,损别乡以利本乡,也会干的,这种利己主义,大本乡主义确是人类进化的障碍,我们自然应该排斥。但是别一种乡谊又怎样呢?这里我们将本乡看作世界底一部,和别部并存的,而且互相影响的一部,并没有该受特惠的资格;不过因为自然的、人事的环境底接近,我们先就同乡的人联络起来,做未来的人类大联合底基础,却可以的。这种联络和别的种种联络有密切的关系,对他们绝不存着一些敌意;我说的第二种乡谊,便是这个。照理想说,人类都该一样相爱,没有亲疏底分别;原不必由世界一部底人们特别提出“联络乡谊”底标语,显得自外于别部似的。但是人类底爱,现在还只是理想;人们为环境所限,爱有等差,是不能免的;教他们一样相爱,一时实难办到。——有些入魔的朋友将“人类底爱”当作只是一个概念,尽管嘴里叫得响,却一些爱底表现没有;甚至原来爱着的人也不爱了。这班人只是爱了抽象的人类,又算什么呢!所以我们以为不妨从小处下手,先由局部底人们互相亲爱起来,对于别部底朋友尽量抱着“多爱少恨”底态度,这样将爱慢慢发展开去,便好。况且中国人从来像一盘散沙,爱底绵延只在小小的家庭间,或家庭里一二人间,算是狭隘极了。扩大自然该扩大的,但一下子便教他去爱人类,只怕他从来不曾觉着人类底可爱的,竟是无从爱起罢?倒是从联络乡谊着手,工夫切实些。

联络乡谊一面满足我们爱底生活,一面又促进我们合作底努力——所谓同心协力。我们合作,向本乡努力;本乡底情形是素来明白的,努力起来,自然“事半功倍”——这就是“自治”。世界各部底人能各治各部底事,那是再好没有的了。

但是联络了,合作了,没有进步的知识,还是不能够向上;便是能够,也很慢的。知识一面就我们从前种种经验里,归纳出许多一贯的法则来,给我们用了去支配环境,这些法则都指示些因果关系,明白了他们,就可“要那么收果,先那么栽”了;一面决定我们将来的目的或理想。——这样,才可免灾害,得幸福呢。无论办什么事,知识高的总比低的强,就是为此。——办本乡底事,自然也是一般。还有,人生固然要“行”,也要“知”;我们不说知比行重要,但知绝不是次要,可以断言。高尚的满足为真实的人生,没有知识生活,是达不到的。知识底进步全靠着交换;能够交换,才能互取其长,互见其短;有许多自己想不通的,人家给想通了,有许多人家已经说了,自己便不必费力去研究了;——省下来的力可以用到更进步的发明上去——这里知识底范围怎样扩大,所需的人力怎样经济,进步又怎样快啊!关于交换知识一点,没有利害冲突可言,大概不致引起什么误会,我也不多说了。

要联络乡谊,必须我们彼此先能相知;要得彼此相知,固然有许多有效的方法,但一个公共发表意思的机关是不可少的。有了这个,大家底状况可以互晓,情愫也可相通,生疏、隔阂底弊病自然不会有了。这样,乡谊才可长凝不散。至于交换知识,要靠着语言,文字做中介;而印刷的文字格外能将知识传播得久远些,普遍些,也自显然。所以我们为有效地实行我们宗旨起见,便办了这个报。

但是我们所希望于这个报的还不止他对于本会会友的效力,那未免太微弱了。原来我们所谓联络乡谊,并不限于会友;但凡是同乡的,无论在杭州的,在别处的,在本籍的,只要他们愿意和我们联络,我们没有不欢迎的;便是他们不愿意,我们还是希望他们的。讲到交换知识,也不止于会友交换而已,多少还有些向本乡里传播的意思;想借此将本乡人底一般的知识程度多少提高一些。总之,我们要借这个报表现我们对于本乡的真心,教所有的本乡人看了,都能分出些力量来,给本乡做点好事;一面也教本乡一般人可以由我们报上得着些好处。现在我们力量有限,只得先从本乡着手,对于范围较大的事业,虽曾想到,可是不能兼顾,所以也就不敢放言高论了。

1920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