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楚
一
最后母亲看着我似乎要对我说些什么,我把脸凑过去,我只能感受到她那微弱的呼吸。母亲已经不能说话了。那种眼神似乎拥有份忧愁、哀怨还有愧疚。她想开口说话,因为她那嘴唇在不停地颤动。最终母亲没有说一句话就闭上了眼睛永远地闭上了眼睛,那一刻我感到生命的脆弱与短促,一阵自责的痛苦涌上心头。
父亲只是静静地看着躺在床榻上的母亲,也许他认为这个女人终于安静了,再也不会同他争吵。我为母亲感到悲哀,一生几乎都是在吵闹中度过的女人在临死前竟不能说出自己想要说的话,其言也善的临终我想才是人一生中最想说的也是最真实的话语。可命运没有给母亲这么个机会。
我摸着母亲那渐渐冷却的手,虽然拥有着粉脂的细腻,但我还是感受到她那皮肤的苍老。爱美的女人总是在时间的面前显出自己的无助,而母亲正是这样的女人。这个女人自始至终得到的是什么呢?我自责于没有说过一句爱她之类的话,哪怕那三个字是那么简单的可以脱口而出;她的死也没有换取父亲的一滴眼泪,也许并不是因为父亲不爱她,而是因为这年近半百的男人泪腺已经干瘪,只剩下那缭绕的烟雾熏陶着这位凝重的男人。
窗外的雨不知在什么时间已经停了,只剩那屋檐上的雨水在“叭嗒、叭嗒”的滴着。夜已经深了,酣睡的人们不知道就在这样的一个雨夜一个灵魂已经悄然而逝。我看不到星星因此也就不知道母亲是哪个坠落的星座。父亲终于开口说话了:“森儿,把窗户打开,烟熏着我的眼睛了。”说着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眼。我打开窗时一阵凉风吹了进来,我不禁打了一个颤,我把我的热泪流完之后心里是一阵空荡的凉。
“父亲,我去把您的大衣拿来,天凉了。”我转过身说,“需不需要下人给您熬点汤?”
父亲干咳了两声摆了摆手说:“去吧!”
我退了出去,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我想现在母亲总该满足了。父亲终于一个人陪她,而且还是那样的安静祥和,不再与她争吵。现在的我那么尊重父亲也是因为母亲的临终遗言,她说不要因为她而伤害了我们父子的感情。这句话是从女仆嘴里听到的。我不曾怀疑他是我的父亲并不是因为他的金钱和地位。而是我固执地坚信我是他的儿子。可是他却并不像我一样坚信我就是他的亲生儿子。一切知识不说破罢了。无论怎样我木森是木家的大少爷这是没人能替代的。
“少爷,太太现在需要叫医生吗?”木管家可能是听到我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声音,从他房间里走出来说。
“不用了,”我保持镇静平淡的语调说,“你去把丫鬟叫醒,给老爷熬些姜汤,该打点的打点。不要把那个疯女人吵醒了。”
“是,我就去。”
这时鸡已经开始第一次的报晓,天色还是那么的黑。当各个房间里有灯亮起来的时候整个院儿才显得明快起来。一阵风的吹过抖落了院子里树叶上的水珠,还溅到了我的身上,我急速地穿过这段石板路向父亲的书房走去。
父亲的书桌上摆放着的是母亲的照片。的确,母亲很美丽,二十多岁的相片上保留着旖旎动人的风姿,我想那时父亲是爱母亲的。还有一张是那个疯女人的,她安静的样子挺好。我拿了大衣走了出去,经过石板路的时候我看到厨房里也亮起了灯,我想侍女们在熬汤了。还听到从房间里传来的嘤嘤低泣声,我一直认为下人们的眼泪不会那么真诚地流,充其量只是在做做样子,让主人知道她们是多么“忠心”。可我从这哭声中听到的是真切的悲伤。
也许是因为我的心正悲痛。人都是有感情的,我相信,就在父亲摘下眼睛用手帕拭眼的时候我姑且顺应父亲的意思,认为那是因为烟把他的眼熏着了。眼泪还是让我想到我的那个女仆,我所辜负的一份诺言。我进母亲房间时,那只整天“喳喳”叫的八哥儿现在也是如此安静地看着母亲。
那只八哥是我在集市上买来送给母亲的,我怕她一个人时在楼上寂寞。虽然母亲很高兴地接受了,但我发现其实我犯了一个错误。母亲已经是一个甘于寂寞的女人,倒是那只八哥叫的使她感到有些吵,她说她被八哥叫的头痛了。
父亲也不问就叫来医生给母亲开了很多的药方。这是不是一种爱的表现我无从询问,我不喜欢父亲的这种做法,但我也不了解母亲,母亲说父亲这么做说明父亲还是爱她的。是的,我想也是,那个疯女人疯的时候,父亲并没有去叫医生,只是对那个女人说,如果疯了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你的病医生是看不好的。那女人真的病了,疯狂地撕扯着父亲的衣服说:“她比我死的早,她比我死的早,呵呵,死去的鬼魂会回来报复与诅咒的。”父亲给了她一耳光,对木管家说把她拉回房间去。这一耳光让这女人安静了很多。我说过她安静的样子挺好。
木管家是木家最忠实的奴仆,他说:“是。”疯女人的预言实现了,母亲确实比她先死去了。母亲走的时候也没有带走一样她喜爱的东西,母亲没有能力同她争什么了,就那么走了,在这样的雨夜。
“父亲,把衣服披上吧,这是早晚发生的事。”
“森儿,我和你母亲对不住你,我也对不住你母亲。”
“父亲,都过去了,别再说了。”
这时门开了,我以为是侍女把汤熬好了送了上来,可站在门口的却是那平日里疯疯癫癫头发凌乱的女人,而现在却梳理的是那样的端庄素雅,十分安静地走到母亲的床前说,姐姐。
二
你也许不会知道那个害怕的孩子是怎样无助地躲在幽暗的房间里哭泣,但有个女仆她知道,她就在门外一遍又一遍急促地敲着门:“少爷,少爷,你怎么了?”我把门打开时,她就那么慈爱般地搂着我。我感到温暖,是女人带来的那种温暖。她流着泪说:“少爷,你不要这样,你是木家的大少爷啊!你要好好地活着。”
我已满身是血。一个人身上有血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自己的;另一种是他人的。而这两种情况我都拥有过,现在的是前者。那一次我像捅猪一样把刀子捅进那个人身上,然后就听到那人像猪一样的嚎叫。那血就在我拔出刀子的那一瞬间溅到我的身上,我感到恶心,想吐。
在听到那人猪一样嚎叫的同时,我也听到那女人的尖叫。那一刻我感到我像是走进了地狱,听到无数的鬼魂在冤叫,似乎我就是救世主,可以帮助他们超度。那时我真的想帮助他们超度,但我没做,我听到这声音时就吓得跑走了。跑到我的屋里用被子蒙着头。我怕,我冷的发抖,那一年我十岁。但当时就是这个女仆为我取暖的,她在我的屋里升起了一团火。她说:“少爷,这样你就不冷了,把你看到的全部忘掉,你什么都没做过,你就不冷了。”
我什么都没做过?忘掉?我笑这个女人的天真,像她那样犯了错之后在主人面前伤痛欲绝地哭泣着自己的清白。母亲没有我聪明,那个雍容华贵的夫人也许因为那个女仆的某些地方像自己就原谅了她,就像自己很容易原谅自己一样地说:“就当没有发生过,下去吧!”这个女仆就感恩戴德地下去了。现在她以为我会像她一样,可我不会,永远学不会,因为我当时真的很想超度那些罪恶的人。我的母亲啊!我对那女仆说:“我刚才走进了地狱,我听到有鬼在嚎叫。”她就那样抱紧我说:“现在在人间,你感受到温暖了吗?”我说:“没有。”
因为那火盆里的火灭了,被吹进来的风吹灭的。那风里裹着雪花。
下雪了,白色的雪覆盖了那走廊里的血迹。我认为下雪挺好,哪怕雪覆盖着的有罪恶,可我看不到,看不到的时候,我的脑子是干净的。
那女仆用怜爱的目光看着我。我说:“你还记得五年前那个下着雪的夜晚吗?你曾说过要我忘记所看到的一切,现在我想忘记了,把一切都忘记了,我所选择的这样不是很好么?”她舐舔着我手臂上流着的血,我感到一阵灼热的疼痛,我急速地把她推开了。“不要碰我。”
这时父亲走过来给了我一耳光。我的脸很痛,我想应该很痛,因为我当时确实不知道那痛是来自脸上还是来自身上。
“败家的东西,那一点像我?”
“老爷,你不要打骂少爷了,他很苦。”那个女仆哭泣着向我父亲请求着。
“什么时候轮到你来管我了,明天收拾收拾你的东西回乡下老家去,让木管家给你结算工钱,这混帐东西不让你伺候了。木管家给她结算工钱。”
那木奴仆毕敬毕恭地说:“是。”
我开始哈哈大笑:“管我的女仆,管你的女人去吧!”
我又挨了一耳光,这一次我可以确定是我的脸在痛。我不能还手,因为他是我的父亲。我的父亲。
这时花园里传来了歌声,不是母亲的是那个疯女人的:情到尽处方恨少/是什么让人想到自己的青春年少/花儿为谁开好/鸟儿为谁鸣叫/独倚窗前/寂寞无人知道/……父亲听到这歌声就走了出去。我听到父亲严厉的声音,是对那女人说的,回房间去。我为那女人同情,我恨母亲,母亲是那种蛇蝎心肠的女人,而且十分美丽。是母亲一步步把这个女人逼疯的,这女人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我听孟婆说的,她说要是孩子活着也许是同我一样大。孟婆便是当年的接生婆,她说母亲当时也临产,是同一天,母亲要看那孩子,结果结果……后来那女人疯了,就这样疯了。孟婆没把话说完就匆匆地走了,因为她看到了母亲。后来我没见过她。
那女仆没走,是我让她留下的。
她说:“少爷,你真好。”
我没说什么,我只是看着她那水灵灵的眼睛,现在有些红肿了。
她哭的样子很美,我对她说,结果她却噗嗤一声笑了。她笑的样子很甜,我也对她说了。这是我留下她的原因吗?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最后对她说,你走了会没有人帮我擦伤口的。听完这话之后她便开始哭泣,我莫名其妙了,她比我大,应该比我坚强的,女人怎么那么多泪水?我不明白。
我流泪是因为我还是个孩子,十分容易受伤的孩子,虽然我是堂堂木家的大少爷。
“真不害臊,这么大还哭鼻子。”妹妹从她的房间里跑到我这里摆她小姐的架子,大有母亲的气派。不错,妹妹几乎从母亲那里继承了全部,当然全部里包括美丽。
“你懂什么?回你的房间去。”我并不以她的小她的美丽而过分的迁就她。这个刁蛮的丫头。
“你吼什么?我告诉父亲去。”这也许是妹妹的一种习惯了。有时候一个人习惯多了,周围的人会漠视或习惯于她的习惯,而我不属于两种中的任一。
“去吧去吧,让那老东西气死才好。”我承认这是一句背后言语,也只能在背后说,因为当时我那女仆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快速地用手堵住了我的嘴。
我冲她吼道:“现在没你的事,下去。”
我看着她眼里噙着泪下去了,我说过我不懂他们的感情的,更不懂她们的眼泪,因为我也不懂我的眼泪为什么流?我急速地把眼角的那滴泪抹去,幸好,那刁蛮的丫头没看到,不然又会受到她那利嘴的奚落。
现在终于安静了,一刹那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阵轰鸣声在脑壳中萦绕。
我感到脑袋要爆炸了,我撕扯着自己的头发蹲在这空洞的屋里,无限恐惧与寂寞,扭曲的模样那一刻没人知道。
母亲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晚,全家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不怎么安心的饭。整个饭桌上除了妹妹那丫头不断地嚷嚷着饭不好吃之外,其他人都是沉默的。
母亲打破了这种沉默的僵局:“今天手真臭,一直在输,我想她们是合计好的,不然一向手气不错的我怎么会一直输?”然后看看父亲。
木妈搭话了:“那王太太真不是个女人,孩子撂给女仆自己就又出去赌了,太太,您说那孩子才多大啊?”
母亲却用眼狠狠地瞪了一下木妈,她也许认为木妈这句话是在指桑骂槐什么的。
父亲“咳”了一声说:“这是你管的吗?”木妈便不说话了。母亲又继续她的唠叨,说下一次一定要赢回来。
妹妹这时接道:“妈妈,明天我陪你一起去。”
父亲用严厉地目光看着妹妹说:“好的不学,尽学些没有用东西,好好读你的书,不要……”这时父亲看了看母亲接着说,“不要像你哥哥,抽烟酗酒在外面闹事,给我添乱,今天那学校的高校长又来过了,为你哥哥那事。”
今天我很沉默,现在头还有稍许的痛,一句话也不说,连还嘴的心也没有。我口渴的很,一直安静地喝茶。
说实在的,狗癞子那家伙我早就想揍他一顿了,竟然写信给我喜欢的女孩子。大天二真的很够哥们儿,找了很多认识或不认识的人。我们就在龙巷道堵住了狗癞子还有他那群游手好闲的人。大天二早就许下不见血不收场的诺言,谁知刚把这群家伙打倒在地,高校长就从那道巷子经过了。狗癞子那家伙是他侄子。大天二警觉地喊了声“散”,结果我却被高校长抓住了,我就他妈的这么倒霉。而现在我很安静,因为我感到我的灵魂脱了壳,整个身体都是软软的,这是我喝下肚的茶的神奇功效么?
妹妹一把把我从这个虚飘的空间拉了回来:“哎,父亲在说你呢,你听着没。”
我瞪了她一眼,站起来推开椅子就走了出去。
“不搭理我也用不着这样啊!”刁蛮的丫头冲着我的背后喊了这么一句。
我一个人回到我那冰冷还带有阴魂不散气息的房间里,等待我的是如此漫长的夜。
三
那天那个疯女人就坐在走廊的栏杆上,咿咿呀呀地说着些不知所云的话,像经词梵语抑或是什么咒语:这里的雪下得大,孩子什么时候开始离开,她们光着脚丫跑在雪地里,冻的赤红的小脚丫,孩子该长大了吧?我真傻,她们不会喜欢我的,我长的是那么丑,没有人看的……当她看到木管家向她走来的时候就慌慌张张神神经经地跑走了。
妹妹在木管家后面嚷着:“不要跑,你不要跑,我找来了医生。”我真没想到这话是从妹妹嘴里得到的,一刹那我感到妹妹在什么时间一下子长大了,嘴变的很甜,说话做事也俨然一副小大人模样,而且还特别勤快,把丫鬟们都当姐妹看。当然我还是她哥哥,亲哥哥。
我离开了我的窗台向院子里去冲着她说:“你说什么?”
那丫头答到:“哥,我今天运气真好,去学校的路上碰到一位治病不要钱的大夫,我问她能不能治痴癫病,他说他可以医治好,我就把他叫来了。”
说真的,我很同情这个女人,但我竟一次也没有想过要为这个女人治病。我痛恨医生,我厌恶药,我是不看医生的,哪怕我生病。也许在平日里父亲在训斥这个女人的时候,妹妹不插话是因为她一直在想怎样才能把这个女人的病治好,这样她就有能力在父亲面前说话了。我想到了妹妹为我所流的泪,是的,妹妹以前看到的只是我在学校里凶狠的样子,那就是木森,她的哥哥。
“谁准许你请医生的,经过我的允许吗?”
父亲今天竟然在家,仅仅因为下了一场雪吗,还是有其他什么事?或者他根本就知道今天妹妹会请医生过来?
“怎么了?爸爸,不可以吗?您不想看到她是正常的?”
“琳儿,以后不要自作主张,她现在很正常,不需要医生。”父亲看了一眼那医生说,“把医生送出去,木管家。”
“是。”那老头也许一辈子最顺口的就这么一个字。
“不行,今个儿就得给她治病,别让医生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