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那马道婆也在,这时正忙着在邢夫人跟前献勤儿:“阿弥陀佛,我的太太,那里是七个箱子,足足的十五个大箱子呢!一点儿不错的,前儿一大早儿,赵姨奶奶巴巴的打发环哥儿到他那院里看见的!”正说着,见赵姨娘进来,便满脸笑道:“阿弥陀佛,才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姨奶奶来的正好,太太若不信,只管问姨奶奶罢!”邢夫人因将史家来人存放东西之事细细问了一遍。赵姨娘全是一团忌刻心肠,那能容人一毫私处?这时岂有不逞意谗毁,恶薄讦发一番的?谁知只顾着信口毁谤凤姐了,倒把秋桐一事早抛在了云外。邢夫人直听的浑身冷汗淋漓,不住叹气道:“这么大的事,他怎么不跟人说一声,就敢自己做主收下了?”马道婆念一声佛,鼻子里冷笑两声,道:“我的太太,自古人心难测,面从背违。那里各个都和您一样的实心肠呢?他不瞒着点儿还行?太太想想,若史家将来真让抄了,那些东西还指望谁再拿回去不成?还不是眼下谁收着,将来就便宜了谁?”赵姨娘道:“可不是怎的,头年江南甄家抄家,存放在这府里的东西,我听见秋桐说,也早让他都弄到他王家去了!”邢夫人气的直颤,只说不出话来。赵姨娘又道:“这还不算,我还听见说,昨夜里,老太太要给宝玉议婚,他硬是撺掇着老太太定了林丫头。惹的太太一肚子不乐意,却有冤无处诉!可说也是,别说是太太了,就是换了我,我也肯定是要宝姑娘,断不能要那林丫头的——好好的,一天也要哭几回,竟是娶亲呢,竟是娶一个丧门星进来呢?再说又是个病秧子,保不齐那天就……”说着,忙掩住了。邢夫人道:“才刚我也恍惚的听见有人议论这事,怎么你们太太倒不乐意起来了?不是说,竟是那薛家姨太太,先在老太太跟前给保的这个媒吗?”赵姨娘拍手打掌的道:“哎哟,您好实心肠!这竟是,”说着,伸出两个指头来,又道:“是他使的障眼法呢!太太只需想想,他正经是您这边的,却在那边当着家。若是那边得了个强似他的,他那个家还能当的长远吗?他可不是拼了死也要撺掇成了林丫头,他好继续的在那边任意施为么?他既要这么着,可不就要先拿个呆人出来,在前头替他顶杠呢么!说到底,那里是什么薛家姨太太保的媒,分明就是他凭空捏造了出来,散布给人听罢了!”邢夫人吃惊道:“照这么说,只怕连老太太都让他给蒙了不成?”赵姨娘道:“那可不是!他是什么人,您还不知道?巧计暗取,仗势明夺,认恩推过,嫁祸卖恶,杀人不见血,那可是全挂子的武艺!”
马道婆在旁直念:“阿弥陀佛!”鼻子里冷笑道:“从来不肯舍个灯油钱,为几两银子,人命都敢害!”这里几个人只顾里面说的痛快,不防凤姐外头蓦然走来,潜在窗下,都听在了耳内。登时气的两眼昏黑,饶是丰儿在旁扶着,仍就跌破了前额。丰儿吓的哭起来。里面众人听见,登时如飞一般出来,看时,见凤姐已面似金枝,唇如白纸,整个下身湮满了血迹。邢夫人冷着脸,吩咐一声:“还不快抬了回去!”早有丫鬟媳妇等上来,扶肩托背,抬放在藤屉子上,送了回去。平儿一见,惊的魂魄全无,忙拿出裤子给他换时,却见那下边似尿一般,仍流个不住。因一面含泪替他收拾,一面再三使人去催请大夫。可巧贾琏这时伤势已好,下来走动。听见平儿哭泣,进来看时,见凤姐昏昏惨惨,恹恹欲绝,惊的半晌无言。因问是怎么了,平儿少不得哭着告诉一遍。贾琏听了,只管满屋子行去步来,抱怨前生的孽障,今世的冤劫。又催逼着平儿直问,他霸下的那些银子财物,都放在什么地方了。凤姐听见,虽恹恹难睁,却将一颗心肠寒彻,那眼泪,直流个不尽。
一时,王夫人听见消息,忙过来温慰。彼时凤姐已服了药,正合眼昏睡。王夫人才问了平儿两句,见薛姨妈同着宝钗、李纨,尤氏携着佩凤、偕鸳等也都过来探视,便掩住了。众人正在讲论,忽见玉钏神色慌张的进来,请王夫人就回去。王夫人道:“你不见眼前这形景?况我才来,那里天天就有这么多的事情!”玉钏只得咬着牙说:“太太,才周姐姐使人来报,跟宝二爷去的李贵回来了,说是,满身都是伤,半路上遇着了强盗……”王夫人不等把话说完,魂魄都不知那里去了。薛姨妈、宝钗、李纨等也忙跟了飞走出去。一时回来,耳内早已是一片哭声。只见李贵一身伤痕,形容枯槁,踉跄着上来磕头道:“太太,我们的船,快进内河的时候,遇上了强盗,一炮先把桅杆打断了,那船就动不得了。大家还没明白过来呢,那群贼人就已抢上船来,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杀,见货就抢。小人那时只顾护着宝二爷逃命,不想头上让贼人打了闷棍。等到醒转过来,整个船舱内外都已经让打劫一空了,船上水里到处都是死人……”王夫人喉咙里直要喷出血来,眼泪纷纷而坠,直问:“那宝玉呢?”李贵连连碰着头,忍不住嚎啕泪下:“小人后来把整个船上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二爷。”王夫人当时支持不住,两眼一黑,直挺挺死了过去。慌的薛姨妈等人一面解救,一面嚎啕。一时王夫人醒转,口内犹“儿”一声,“肉”一声,呼叫不绝。薛姨妈见他这般,一来手足情深,二来痛惜宝玉,三则想起了薛蟠,又想着自己年轻守寡,好容易抚养大了一双儿女,那知薛蟠不但指望不上,反而番番撞祸,为他一个,直弄了个家萧业败!可怜宝钗也被他带累,将来的终身也不知托靠何处。因此倒比王夫人哭的更痛一层。宝钗、李纨眼见劝止不住,不免也都触情伤怀,心下辗转惨凄,也都禁不住呜呜咽咽的落下泪来。一时麝月赶来,竟放声嚎啕大哭。同喜、同贵、素云、碧月、莺儿、文杏见众人一个个心酸肠断,一双双泪眼情伤,也都各有所触,便也无不泪下。其余众丫鬟、婆子,看的伤心,也便陪着一哭,一时竟无人解慰,满屋里直哭的震天动地。
只说黛玉此时在潇湘馆内调琴试弦,琴弦竟戛然崩断。黛玉不禁忡然失色,因起身走至窗下,望空踟蹰。只见东方月上,月色晶明,那月儿眼看要圆,把个天际照的如同万顷玻璃一般。黛玉沉吟良久,方命人将琴收拾了。因与紫鹃出去排遣,才出院门,只见园内家丁仆妇,纷纷乱走,或三五成群,在那里乱纷纷讲论。因问紫鹃发生了何事,紫鹃心里虽有无限狐疑,却也只得含笑掩住。少不得又将早上鸳鸯的那番话,拿来安慰。让他只管宽心,众人如此忙乱,定是为着他和宝玉的喜事。宝玉多则三五日,少则一两天,定就回来了。一语未竟,忽然飘起一阵怪风,刮的花树灯笼飕飕乱响,把那些眠鸥宿鹤,不知惊起多少。紫鹃扶着黛玉忙欲转回,黛玉只摆手,让他回去取衣服出来。自己却情不自禁的,又望着木石盟处走来。
才行至酴醿架下,忽听见山子石后面有人嘁嘁嚓嚓的说:“前面都乱成一锅粥了,太太也昏死过去了!”另一个道:“这下子可竟遂了赵姨奶奶的心了,一下子,就把两个眼中钉都彻底的给绝了去!听说那琏二奶奶是气死在大太太门前的,现在虽然还没死,也已经九分没气了;宝二爷,可就再也回不来喽!”一个又道:“哎,也真怪可怜。我要是李贵呀,就索性远远的逃了,这么着回来,不是白白的讨死么?把主子跟没了命,自己反舔着脸回来了!说来说去,琏二奶奶也是白白的落了一场指论,他原只顾着打自己的小算盘,硬撺掇着老太太给定了林姑娘,还不就是怕一旦得个强似他的,他这个家就当不长远么?谁曾想,人算不如天算!竟把个宝二爷给……”一个又道:“依着我说呀,那林姑娘竟是一个丧门星,你想想,他在家时,早早的克死了自己的爹娘,这还没过门,就先把个女婿给妨死了!”一个道:“可不是,我要是太太呀,我就要宝姑娘,断断不能要那林姑娘的!”一个又道:“太太也是没法子罢了,心里头,不定把林姑娘厌到什么地步了呢。可也是,外面看着,一个病西施似的,风吹一吹就倒,背着人竟做出那种事来!现在满府里谁不知道,袭人就是为了替他遮掩,才让撵出去的!”一个道:“那又如何?太太可到底还是拗不过老太太去。”一个又道:“那可未必,要不是出了宝二爷这档子事,听说太太是要到宫里去请示娘娘的旨意呢……”
黛玉先是听呆了话,这时听了这席话,心中方渐渐的明白过来,登时五内崩裂,泪如泉涌,双眼一黑,仆然倒地。说也奇怪,那满园子的花儿登时噼噼噗噗的飘落了一地,满眼只见红翻香乱,花魂痴痴,竟都密密纷纷、荡荡悠悠的向着黛玉倒下的地方聚了过来。一时,那边走出一个人来,站在那里满口恨骂不绝,只叫:“春燕娘,死在那儿了,一点子小事,只管如此生根长苗的耗在那里!还不快着点呢!”山子石后面的两个人听见,方一起出来,几个一行拍打着满身的花絮,一行争争嚷嚷的去了。那黛玉就昏绝在咫尺,竟浑然无人知觉。
只说紫鹃取了衣服出来,只见漫天花雨靡弗缤纷,艳夺晨霞。却不见了黛玉,正满地里乱转,只见素云哭的满面泪痕走来,因赶上去问是怎么了。素云少不得流泪告诉了一遍。紫鹃听了时,好似半天里飞下霹雳,两只脚早已软了。怔了半天,忽想起黛玉来,便也顾不得哭了,一路踉踉跄跄的直寻至酴醿架下来。却一眼看见黛玉倒在地上,身体已半被落花掩埋,不禁吓的魂胆俱碎,忙扑上去扶起,千呼万唤,直舞了半日,那黛玉才昏昏惨惨吐出一口气来。紫鹃见他气息微茫,强睁双目,眼望着木石盟,嗓门发喘,似有万语千言,却只是握着他的手,紧紧的不忍释放。紫鹃一声声叫着:“姑娘”,因要扶他回去,又不敢轻举妄动,又不敢十分狠哭,唯有喉中哽咽。那时黛玉满脸泪点淋漓,口内只迷迷痴痴的道:“你好我自好,你失我自失;生为还泪而来,死为泪尽而去……”紫鹃看时,那眼里流出的,那里是泪,竟是斑斑血珠。吓的死命抱住,抚膺擗踊,那时只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想来黛玉必死无疑了。谁知黛玉竟颤巍巍的执着他手,缓缓贴在自己的胸前,道:“好妹妹,我,化成了灰……也忘不了你……”紫鹃越发惨然大恸,那时只希望能将黛玉留住,哭着叫他千万多想想老太太,为了老太太,也该保重着些儿。黛玉喘微微的道:“无如,老太太白疼我一场……我唯有……来生……再报答了……”便再不能言,口内只剩出气,那眼里,也再没有一滴泪了。紫鹃直哭的悲声震天,却无人听见。唯有漫天花魂,香乱红翻,脉脉旋绕。
此际何止紫鹃,整个荣国府内外,皆已一片哭声震天。谁知黛玉这时,眼内竟忽然看见宝玉走来,远远自风中而来,恍惚似水际飘出。耳内,闻得一派檀板玄歌,悠悠袅袅,清婉欲绝,仿佛自山巅而下,恍若自天籁飘出。说也奇怪,黛玉登时竟如神仙附体一般,兀自立了起来,浑身似有了无穷的力量,恍恍荡荡向着前面的池塘去了,倒把紫鹃远远的甩在了身后。紫鹃在后拼命赶上来时,他直叫着:“宝玉,”整个人已经在水里了。
话说宝玉被那一帮强寇逼跌下江去,登时白浪滔天,随波滚去。眼看性命将危。忽然一阵狂风大浪,将他刮在一个山脚之下,也不知过了多少时,耳内听得叫道:“神瑛,快快醒来!”因恍恍惚惚的,竟觉的是在叫自己一般,乃悠悠的醒转过来。看时,却是两位仙子,但见仙袂飞扬,兰麝馥郁,一个皓质呈露,芳泽无加;一个发长七尺,光可鉴人。原来竟是警幻仙姑与度恨菩提。宝玉一见,慌的忙上来作揖。问道:“仙姑那里去?”警幻叹道:“绛珠泪尽,情债已了,我二人正欲前去接他回去,见你落难,特来相救。”宝玉那时虽浑然不知绛珠所系何人,却只觉椎心疼痛,口内竟连连奔出血来。警幻忙于袂内取出一丸药来,与他服下。复叹一声,道:
无根树,花正幽,贪恋红尘谁肯休?
浮生事,苦海舟,荡去飘来不自由。
无边无岸难泊系,长在鱼龙险处游。
肯回首,是岸头,莫待风波坏了舟!
言毕,携了宝玉道:“你与绛珠在尘世尚有一面之缘,快随我们一起去见他罢。”一阵风,就把宝玉提在空中。
宝玉在空中如云似雾,吓的紧闭双眼,顷刻间,就已来在大观园内。睁眼看时,只见黛玉的奶母、紫鹃、雪雁等人,正围着黛玉嚎啕大哭。宝玉上前看时,见黛玉面如白纸,浑身是水,千呼万唤,已不能言。不觉大哭一声,厥倒在地。不知宝玉性命如何,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