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钏指着里面,悄悄的问:“如此情形大乱,究竟怎么了?”同喜喃喃叹道:“我们那位搅家精大奶奶,一听说大爷的事不好,不说帮着想法子救人,先就闹起来了。加上宝蟾见光景不妥,无心守志,一味在旁挑拨助力。才刚主仆两个又越性大闹了一场,各自去了。这不,临走临走,又砸了个乱七八糟。我们奶奶还扯着脖子说什么,大爷有负于他,故有此叛离之祸!把我们太太和宝姑娘直气了个死。”正说着,忽见周瑞家的满头汗走来,向玉钏说道:“快请太太回去,家里有要紧事。”玉钏忙撇了同喜,奔进去禀报。一时王夫人告辞出来,见周瑞家的神色慌张,满心是话,却只欲言又止。便知是宝玉的那件事了,因和他匆匆去了。周瑞家的这才唧唧咕咕,这般如此的直说了一路。王夫人这里才进门,只见一群人在那里。邢夫人已怒哄哄的立起身,走上来,拍手打掌的说:“我才从老太太房里出来,这一路上,到处都是闲七闲八的议论,说的那个难听,简直就没法子说给你听了!我因寻思着,这两日更比往日不同,亲戚朋友们来来往往的也多,让外人听见了,什么意思?性命脸面还要不要了?以后还活不活了!太太也该着实戒饬戒饬了!”一番话,正撞在王夫人心坎上,待要如何,邢夫人那里早命人将傻大姐带了上来,指着鼻子威吓道:“还不快跪下呢!把你才和众人胡吣的话,再说一遍给太太听!若敢隐瞒一字,连你一起打死!”唬的傻大姐身子一栽,伏地含泪道:“没胡吣,说的都是真的。”邢夫人喝命:“打嘴!”傻大姐心内着慌,抬头四下看了几看,方醒悟过来,忙应了一声,举起手来,自己打着自己的脸说:“昨儿晚上,老太太单叫我去给三姑娘打灯笼。我不怕跑腿,就怕鬼!周大娘骂了我一路,说‘偏是狗眼这么尖!’让把狗嘴闭上,再出声,就给缝上!”邢夫人拍着桌子喝断:“谁问你这个了?才你跟人说,什么人捡着了谁衣裳,又是谁怎么不让说的,再说一遍!”傻大姐连连碰着头,眼里滴着泪,又说:“噢,后来,有人在山石后面捡着了宝二爷的大衣儿,周大娘拿了去,不让人嚷,也不让告诉人。早知道是宝二爷不是鬼,我就不害怕,就不嚷了。”王夫人听了时,气的满脸煞白,浑身乱颤,指着他的脸问:“你,可看清楚了?”
傻大姐白着脸,怔忡的摇着头,好半天才说:“先确实看见一个人身上长着两个头来着,这边一个男人的,那一边一个又是女人的。把我吓的以为是鬼,就喊了起来。周大娘骂了我,不让出声。过后再看,那两个人就分开了,男的象是宝二爷,女的象是,”一语未了,人回:“琏二奶奶来了。”邢夫人听了,鼻子里冷笑两声,把话直送到王夫人的脸上去了:“听听,长此以往,如何得了?再不严谨戒饬,大家的性命脸面,可就都别要了!”说罢,甩手悻悻而去。王夫人、李纨、凤姐等人直送至院外方回。王夫人因问凤姐:“才刚说谁来了?”凤姐道:“孙家的一个小子。说是受绣桔姑娘所托,特来送信。”王夫人满心疑惑道:“怎么,送的什么信?”凤姐道:“说是绣桔姑娘让他带话来,孙家姑爷把咱家二姑娘折磨的不成样儿了,央求府里赶快过去接人。”王夫人便让把人带来问话,一时平儿出去,将人带了进来。王夫人看时,来人十分眼生,精明锐气皆露于外面,且问一答十,善察眼意,一举一动,无不头头是道。末了,将一个攒珠累丝金凤呈出,说一并为绣桔姑娘所托之信物。王夫人见是迎春所戴之物,登时把脸一沉,道:“凭出了什么要紧事,主子的东西,他一个丫头就敢私自做主让人带了出来!如此私相你传我递,没了王法规矩了!”又道:“大老远的来了,本该款留茶饭,今即如此,嫌疑不便,请速转回不送!”一语未了,凤姐、平儿忙将那人遣出。
王夫人立起身来,怒声不息道:“深弊难除,祸潜内禁!长此以往,如何得了?”因重又指着傻大姐的脸,问:“你可看清楚了?那一个是谁?”傻大姐吓的又是一栽,诺诺言道:“是、是,”王夫人怒火难禁,猛一拍桌子,喝道:“到底是谁?”一语未了,只见袭人满脸泪痕的走进来,双膝跪倒在地上,颤着声儿说道:“太太,是我!求太太别再难为他了。”登时惊的满屋人瞠目结舌,都只芒芒的看。原来袭人正在房中为此事忧愁焦煎,谁知赵姨娘房里的丫鬟小鹊,直往房内来找宝玉。因到处不见宝玉,便对他说:“袭人姐姐,方才我在太太屋里,见大太太力逼着老太太屋里的傻大姐,问什么宝二爷衣裳的事呢。太太气的了不得!幸而后来琏二奶奶带了孙家的什么人过来问话,才把事情给岔开了。我趁空特来给你们送个信,你和宝二爷可要仔细一会子太太过来问你们话。”说着,一溜烟的去了。袭人听了,直急的浑身气血倒涌,正自盘算该如何应对,忽听见门上闹的一片翻江搅海。叫人去问,回来说:“才刚绣桔姑娘托了孙家的一个什么人来,替二姑娘传话。谁知太太不但不款留茶饭,反将来人斥了出去。那人气不忿,站在门外说出许多难听的话来,让焙茗、锄药等人听见了,因和他在那里吵闹起来。”袭人心中吃惊,忙问:“那人说什么?”回说:“不干不净的,也没法全学给姑娘听。如今只说姑娘能听的罢,他骂‘什么有脸的好人家,把个闺女养了那么大,白白的丢进狼圈任人糟蹋欺凌!不管怎么样,当初肚子也疼,肠子也疼了一场,现在就撒手没人管了!我不辞天遥地远的跑来给你们送信,好话没一句,茶饭也不看管!倒骂我私相传递,没有王法规矩!小爷好歹也活了快二十年,那里就缺了你们这里的一顿饭去了呢!”袭人听了,正与刚才小鹊所说之言对隼。因听见“私相传递”之语,料定是王夫人借题发挥。深知昨晚之事难以躲过,思来想去,只有舍了自己一身,方能保全许多人的名节性命!因此不顾一切,当下打定主意,飞奔前来领罪。
只说袭人这里跪下,黯然垂泪道:“太太,是我!是我没廉耻,引诱着宝二爷到酴醿架底下去的。二爷怕人看见不雅,是我猪油蒙了心,厚脸涎皮,死拉着不让回来。如今,带累了二爷的声名品行,太太要打要杀,我一个人领,不干二爷的事!”此言一出,不啻虎荡羊群。唬的众人,轰的一声,纷纷痴倒。王夫人泪流满面,浑身打着颤说:“果真?是你!”袭人哭道:“果真。是我!”一边又道:“昨儿,听见周姐姐和傻丫头等人在外面喊,我回头看见灯笼还在那里,怕落人把柄,只得又从山石后面溜出来,扯下灯笼,才又跑了。”傻大姐在旁闻言,拍着手道:“是了!后来就是有个人跳出来,把个灯笼拿着跑了。是吧周大娘?”王夫人将目光移向周瑞家的,周瑞家的满头是汗,那敢多言,只随口应承,脸都要埋进灰尘里去了。王夫人轰然跌坐在椅子上,半晌,咬着牙,命人将袭人拉出去,着人看管起来。
王夫人这里将人散去,自去忙事不提。直到晚间,方命人将凤姐找来,两个在屋内计议。
只说袭人被幽禁在一间狭小的空屋内,不住蹀躞徘徊,凄惶自伤。因想着,自己一片痴心,总以为可以朝夕于宝玉身边,长长远远的伏侍左右,谁知道竟有今日!自己既然不顾一切,洗清了他,自己在这里自然再难容身了!又想着,自己素日只想着后来能够争荣夸耀,谁知今日,竟在众人面前把自己弄的这般颜面无存!思来想去,想去思来,真是再无半点活路可寻,因从腰间解下那块红汗巾子来,欲一死了之。细想时,又深觉不妥,一则怕连累了看守之人;二则自己这般死去,若被追究起来,再把昨夜之事叨登出来,那么,自己的一番苦心岂不白白付之流水了?千思万想,左右为难,一缕柔肠,几乎牵断,只得忍住。正哭的恹恹欲绝,忽听见门外响动,却是王夫人来了。玉钏在后端着一盏明瓦防风灯台,将灯置于桌上,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袭人泪眼如梭,眼望王夫人,“扑通”跪倒在地。王夫人忙上前将他扶起,一把搂在怀里,哽咽着道:“我的儿,你受委屈了!我心里知道,那种事,断不是你能做的出来的。”袭人伤心已极,不觉惨然大恸,伏在他怀里放声大哭。王夫人忍不住泪如雨下,颤着声道:“好孩子,我都知道,你那么做,为的是保全宝玉。我的儿,你保全了他,也就是保全了我!”袭人闻言,肝肠痛裂,呜咽着道:“太太,我一个丫头,轻如灰尘,有何足惜?虽肝脑涂地,研皮脔身,不能报太太深恩于万一。倘若二爷稍有差池,我岂能有命?”因和王夫人两个抱头痛哭在一处。
半晌,袭人抬起头来道:“太太,我知道,把二爷洗清白了,我也就留不住了。有几句话本不该说的,可这会子不说,以后,怕就没日子说了。”说着,止不住腮边又流下泪来。王夫人道:“好孩子,有什么话,你只管说。”袭人强忍着泪道:“头一件,二爷屋里的丫头们都大了,我这一去,没个人管着,难保不生事,求太太早早都放出去吧。只是,好歹要留着麝月!这几年,我留心观察着,只有他,能替我长长远远的伏侍二爷。”王夫人听了,心如刀绞,只是点头。袭人哽咽着又道:“第二件,二爷和林姑娘也都大了,这一回算是万幸,遮过去了。可咱们府里的那起小人,太太是知道的,口里眼里心里都够使的,日后难免不被他们看出破绽来,到处说嘴趁愿。怎么想个法子,先让二爷暂时离开,到别处过一阵子就好了。”王夫人听了,禁不住痛泪两行,涔涔流淌。唏嘘叹道:“我的儿,难为你这一片心,可算是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刚才所说之事,在他人,我犹视为虚应故事。在你,皆出于至诚,我信得及。眼下也就只有一个法子:探丫头出阁,过几天就要上路,妹妹和番,哥哥送嫁,不说前朝,本朝也有这种故事的。今儿又听见北静王妃说,旨意简派了北静王爷做送嫁钦差,路上不怕不照应。只是一样我不放心,路太远,他又没出过门。老太太只怕也不能答应,倘若他自己再使性子不去,就更难办了。”袭人道:“不说老爷的任所就在西边么?不知道路过不路过?”王夫人忡然一动,道:“往下说。”袭人道:“我盘算着,就是不路过,也该差不太远。太太可先捎个信去,求老爷去路上等着看三姑娘一眼,就便把二爷接了去。岂不好?”
王夫人沉吟良久,不住含泪点头。袭人又道:“老太太是明白人,索性把二爷的事都回明了吧。二爷跟前就说送三姑娘一程,很快就回来,也算尽了兄妹的情分,他自然乐意的。”王夫人不觉心中大痛,满脸泪如滚瓜一般,又抱住哭道:“我的儿,平日里,人只说你笨笨的,谁知这节骨眼儿上,难为你能这么着,想的如此周全!”袭人簌簌流着泪道:“我能为二爷做的,也就只这一回了!”王夫人摩挲着他的头道:“好孩子,你再委屈一阵子,我这一两天就打发人找你哥哥嫂子来接你,嘱托他们给你找个好人家。”袭人闻言,痛割于心,忍泪张目环顾四周:孤灯一盏,两手空拳,绵绵此恨,曷其有极!
且说光阴瞬息,一如捻指。展眼已是十七,晴空里,漫天风筝前遮后拥,随风飘荡。荣宁二府早已是:瑞霭霭香馨漫道,锦重重五色幡摇,花簇簇人进人出,明晃晃异宝映天。耳内一派爆竹轰鸣,乐奏鸾箫。送亲朝贺者自亲王驸马以及大小文武官员,通衢越巷,不能胜记。直引得百姓争看,万民翘首。贾府合族人等皆按品大妆。上首站着南、北王妃,下面依序是众公侯诰命。贾母立于右边下手,邢、王夫人带领着尤氏凤姐并族中众媳妇,两溜雁翅立于贾母身后。探春身着锦绣,巍巍而出,眼望众亲人唯有垂泪涕泣。黛玉、宝钗、惜春几个,亦躲在人群里洒泪不止。宝玉一路骚首踟蹰,落魄失魂的随在众送亲队伍中,躅躅前行。一时登船扬帆,径往西方而去。登时一派哭声,交汇于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