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丽娟不想理会贺春乾,便进了灶屋。不一时为贺春乾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出来,里面卧了两只黄澄澄的煎鸡蛋。贺春乾一见,气也消了许多,一边挑着面条一边用了十分温和的语气对了邓丽娟说:“你刚才说吃狗肉,这阵去割一块出来炖起!等会儿我要去叫贺劲松来商量一点事,晚上就留他消了夜再走!”邓丽娟道:“还有哪些人?”贺春乾道:“就是他一个人!”邓丽娟道:“连贺国藩也不叫?”贺春乾道:“你哪里那么多话,叫你去做你去做就是了!”邓丽娟道:“我要把人问清楚嘛!煮少了不够吃,煮多了又剩半鼎罐,到时候你又有说的,烧伙佬才是作难的!”贺春乾听了邓丽娟这话,觉得也是这样,便又缓和了口气道:“今晚上你放心,就只有贺劲松一个人,煮得合适就行了!”邓丽娟听了,果然站起身要走,却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对贺春乾问:“狗肉用什么炖呢?”贺春乾道:“地里不是有萝卜吗?没听说过狗肉炖萝卜是大补的吗?”邓丽娟道:“好嘛,那就用萝卜炖嘛!”说完便去地里扯萝卜了。
贺春乾将一碗面条吃完,又将嘴巴一抹,一连打了几个饱嗝,才出门去找贺劲松,让他晚上早点到自己家里来一趟,有事和他商量。叫了贺劲松以后,又沿着贺家湾背着手,挺着胸,若无其事地走了一遍,在天打黑影的时候方回到家里。
贺劲松听见贺春乾叫他晚上去他家一趟,还以为又是贺春乾约了贺国藩等人打麻将,人不够让他去配搭子;或者是找几个干部,说他家里昨晚上所受到的损失。过去村里就有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如果是因干部在工作上得罪了人,遭到村民报复,家里财产受了损失又找不出人来的时候,便由村集体来赔。因此贺劲松想不去,却又怕贺春乾见怪,于是就答应了。只是挨到天黑尽以后,在屋里吃了一碗面条这才不慌不忙地去了。到了贺春乾家,却没看见贺国藩和其他的人,便对贺春乾道:“贺村长没来?”贺春乾道:“今晚上这事只关我们两弟兄,他来干什么?”贺劲松一听这话,本想问贺春乾什么事,却又忍住了。贺春乾见时间不早了,便叫邓丽娟把夜宵端上来,两弟兄边吃边摆龙门阵。贺劲松立即道:“你们吃吧,我已经吃过了!”贺春乾一听这话,做出生气的样子道:“哪个叫你吃的?我叫的你早点来,就是叫你来消夜的,你看不起兄弟嘛怎么?”说完又道:“吃了你也得再吃点,不然你对不起你兄弟妹。人家今晚上的狗肉可是专门跟你炖的!”
说话时,邓丽娟果然端出了一大钵油汪汪狗肉萝卜,上面漂着葱花、姜末,清香扑鼻。贺劲松一看也就顺了贺春乾的话道:“哎呀,我不知道!我要知道早就把肚子空出来了!”邓丽娟笑吟吟地道:“那怕什么?跨条阳沟还要吃三碗呢,何况他叔走了这样远的路?”贺春乾等邓丽娟话完,立即拿过酒杯,一边跟贺劲松斟酒一边又对贺劲松说:“坐!坐!无论怎么你今晚上也要喝两杯!”贺劲松道:“恭敬不如从命,就喝两杯嘛!”说着就去坐下了。贺春乾斟完酒,便对邓丽娟说:“你忙去吧,我和劲松哥有点话说!”邓丽娟说了一声:“那你们慢慢吃吧,要什么就喊我一声!”说完便进了灶屋。这儿贺春乾举起杯来,道:“来,大哥,我们两弟兄先喝三杯再说话!”贺劲松也不知道贺春乾要对他说什么,如此神神秘秘的,想问又不好问,便只有耐心等待,于是也道:“三杯就三杯,不过我们弟兄等会儿就少喝点,不要喝醉了!”说着一口便将杯里的酒喝尽了。
说话间三杯酒已经下了肚,贺春乾又劝贺劲松吃菜。贺劲松本是吃过饭来的,只象征性地拈了几块萝卜吃了。贺春乾夹了一块狗肉在嘴里,嚼了吞到肚子里后,又给贺劲松和自己倒了第四杯酒,这才举起来对贺劲松道:“这杯酒是杯祝贺酒,我先祝贺你!”贺劲松有些不明白地道:“祝贺我什么?”贺春乾道:“你先把酒杯端起来!”贺劲松果然端起了酒杯,目光看着贺春乾。贺春乾这才说道:“上一回村委会换届,你没有报名参加村主任竞选,可你得的票竟然比贺国藩还多!按说来村主任早就该是你的了!可当时乡上还想让贺国藩再干一届,又考虑到你是全乡业务能力最强的一位会计,乡上有时也需要你,因此动员你放弃了!我知道你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意见的……”贺劲松听说这事,便打断了贺春乾的话,道:“水都过几滩了,这阵还翻那些老皇历做什么?反正我现在会计也是当得好好的!”贺春乾听了这话马上道:“你我弟兄,真佛面前就不烧假香了!这回我就跟你明说,今上午我才到乡上跟伍书记交换了意见。我们两个的意思都是想让你出来做贺家湾的村主任……”
贺劲松一下明白了贺春乾今晚找他的意思,又不等贺春乾话完,急忙说:“那怎么行?你看我像不像当村主任的料?”贺春乾道:“我就知道你要这样说!说到底你还是在生上回的气是不是?既然伍书记和我都认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你还有什么不是那个料的?”贺劲松一听这话,便不和贺春乾直接顶撞了,只道:“那贺国藩怎么办?他就不当了,”贺春乾道:“你是明白贺家湾这盘棋的!贺国藩虽说人老实正直,可能力确实是弱了些,压不到阵,没有办法,只有叫他让贤了!”贺劲松道:“可你也是知道的,这要经过全体村民选,也不知道有好多人投我的票!要是选不起,倒让人见笑!”贺春乾故意笑道:“你都选不起,还有哪个选得起啊?上回你没有报名竞选,群众都把你选出来了,不要说这回你正式提出参加竞选,那更是穿钉鞋、拄拐棍——把稳着实的了!”贺劲松说:“那也不一定!”贺春乾见贺劲松有些不热心的样子,便道:“这是伍书记的意思,你一定要以大局为重!”说完不等贺劲松回答,便把酒杯高高地举起来,道:“来,我这里先祝贺你了!”贺劲松忙道:“酒我可以喝,可这个事情你容我再想想!”贺春乾道:“还有什么想的,难道这不是好事?”说完又道:“别个削尖脑袋往里钻还钻不进来呢!”贺劲松道:“好事当然是好事,可是太突然了,我过去一直没想过,所以你还是要容我考虑一下!”贺春乾听了这话,便不再勉强贺劲松了,道:“那好吧,我容你想一想!可你也知道选举马上就要到了,三十天的磨子——没有好大推头,你一定要抓紧,伍书记还等着你答应了好做下一步的工作呢!”贺劲松道:“行,我考虑成熟了就答复你!”说着两人又喝了几杯酒,说了一点贺春乾家里昨天晚上发生的事,贺劲松便告辞贺春乾往回走了。
贺劲松从贺春乾家里出来,却没有回家,而是径直往贺端阳家去了。到了贺端阳家门口,见里面屋子里已经熄了灯,便知这一家人都已经睡了,于是便去拍门。过了一阵,贺端阳才披衣起来开了门。一见是贺劲松,便道:“是劲松叔呀,这样大晚上了叔还来?”贺劲松道:“有好大晚上?这么早就睡了,你娃儿硬是个万事宽呢!”端阳一听贺劲松话里有话,急忙把贺劲松让到了屋里,关了门,道:“叔,有什么事呀?”贺劲松打了一个饱嗝,喷出了一股酒气后才笑嘻嘻地看着贺端阳,说:“我是来感谢你们的!要不是你们,我今晚上还吃不成狗肉!”贺端阳一听便知道了贺劲松是从哪里来的,便也道:“叔要吃狗肉,早点跟我说一声嘛!我屋里前天晚上被人吊死的狗,世福叔拖去剐了,给我砍了半边肉来。一想起平常我回来它对我亲热的样子,我哪里还吃得下它的肉?”贺劲松听了又笑道:“看不出你娃儿心肠还这样好呢!那好,老叔以后慢慢来吃!”
端阳明白贺劲松这样大一晚上来,一定是有什么话跟他说,便停止了闲话,开门见山地道:“叔,我知道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今晚上深更半夜地来,一定是有事跟侄儿说是不是?”贺劲松道:“当然有事,而且还是喜事……”端阳一听是喜事,忙道:“喜事?我有什么喜事?”贺劲松道:“不是你的喜事,是我的喜事。”端阳道:“哦,那我就恭贺叔了,只是不知道叔是什么喜事?”贺劲松道:“有人叫我出来做贺家湾的村主任,你说算不算是喜事?”
贺端阳一听这话,头脑里轰的一声,像是什么爆炸了一般,立即目瞪口呆起来。过了半晌方才嚅嗫着说道:“真的?”贺劲松道:“老子还在你面前说假话?不信,你过来闻一下我嘴巴里的酒气,看我说没说假话?”说完,便把刚才贺春乾对他说的那番话对端阳说了一遍。端阳听完心里更是一阵紧张,那脸也紧绷着,可嘴里却装作不大一回事地道:“确实是喜事,那叔就当呗!”贺劲松两道目光在贺端阳脸上扫了扫,这才看着他道:“你娃儿不要在我面前充什么假正经了!我要当了,还有你娃儿什么戏唱?你以为我是个糊涂虫,就那么容易被人利用了?”端阳听了贺劲松这话,有些不理解地道:“叔的意思到底是什么?”贺劲松道:“你说呢?眼前村里这盘形势你还没看明白?贺国藩已经实在是保不住了,人家又不想让你上,所以才想出这样一个办法!”端阳点了一下头,道:“原来是这样的!”
贺劲松又看了端阳一阵,像是在想什么事,过了一会儿方才慢慢对端阳说道:“你以为他们是真心想让我做村主任吗?不是的!要是真有心让我做村主任,上一届就不会左一个动员,右一个说服让我放弃了!现在是满坛子的泡萝卜——抓不到姜(缰)了,才又叫我来当。我不过只是他们棋盘上一颗可以任意支使的小棋子罢了!你叔活了这样大年龄,难道连这点都看不明白?再说,我也掂量得出来自己有几斤几两!在贺春乾手里当不当得下来这个村主任?说个老实话,这些年正是因为看到贺春乾一手遮天,我才装聋作哑,只搞我的会计业务,什么好孬都不去说。哪边的人我也不去得罪,所以大家才接受我。上回我没有报名参加村主任竞选,得票都比贺国藩高。可这一回我真要出来当这个村主任,马上就会得罪很多人!别人我不敢说,你娃儿说句心里话,会不会恨我?不但你会恨我,支持你的那伙人和小房的很多人都可能会恨我!不但你们在屋里的人会和我结成仇。湾里在外面的人,像你世海叔,你们是亲房,我知道他在跟你们背后出主意,他会不会怪我是个羼头包包?明知道你在争村主任这个位子,我却又来横起杀一杠子!知道的是人家要我当,不知道的说我是窝里斗!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你说我是不是糊涂了?我这是何苦呢?还有,会计是我的本行,从在你世海叔手里起,到现在我干了将近二十多年会计,说个吹牛皮不犯死罪的话,全乡的会计哪个也比不上我,领导也喜欢我,我现在吃多了要去当这个村主任。村主任几年一换,干得不好,下一回群众就不选你了!但村会计可以不是村委会成员。只要我愿意当,不说当一辈子,起码再干个十多年还是可以的!哪头轻,哪头重,你说我哑巴吃汤圆,心里就没有个数?还有现在村干部的工资由上头直发,村主任比村会计也只多几十块钱,担的责任和做的事却比村会计要多得多,我何必去当那个村主任?更重要的是我刚才已经说了,贺春乾的为人你难道还不明白?也怕只有贺国藩这号的老实窝囊废,才能跟他搅得起伙!换了任何一个人都怕要七拱八翘的!你想,我如果做了村主任,还会有个顺心的日子?所以表面看起来让我当村主任是为我,实际上是在害我!”
贺劲松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的心里话都一股脑儿给贺端阳倒了出来。贺端阳听完,不由得佩服地说:“叔,听了你一席话,侄儿不得不佩服!你把各方面都分析得透透彻彻!确实像你说的这样,你搞好自己的会计业务比出来当村主任强!不过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贺劲松道:“怎么办你难道没看出来?我深更半夜来就是来给你们说一声。还有几天就要选举了,你们抓紧去做选民的工作!我这儿呢,就说没有考虑成熟,把时间尽量往后拖。拖到要选举了,我才答应贺春乾参加竞选。这个时候屁股已经抵到了墙,他们就是想到选民中去拉票,也裤裆里打麻将——哈不开了!”端阳听后十分感动,道:“叔,侄儿感谢你的成全了!”贺劲松道:“不是我成全你,是我看出来了,上头选举的规定越来越具体、规范,只要是按上面的规定办事,这回你们肯定要胜!叔何必被别人利用,在中间来当个羼头呢?”说完这话,贺劲松如卸下了一个包袱似的方站了起来,告别贺端阳要走。端阳见时间已经不早了,也不留他,紧紧拉住他的手把他送到门外,轻声道:“叔,我把那狗肉给你留着,等着你来吃啊!”贺劲松道:“行,等你选上了我就来吃!不过我要把丑话说到前头,要跟我炖些,别像贺春乾今晚上那么炖得二不挂五的,我这牙巴不好,嚼半天都嚼不烂啊!”端阳道:“我一定记住叔的话,头一天就用瓦罐跟你煨起,保证进嘴巴一抿就化了!”说着两人都不由得笑了,然后挥手告别,各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