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伍书记果然从乡纪检委、农经管理站、财政所等单位抽调了几个人员,由才到乡上不久的乡纪检委书记谢瑛带队到贺家湾清查村委会的账目来了。端阳听说乡上清账小组到村上来了,自是高兴。可一直到中午也没人来通知他参加,心里便感到不对头,于是便到村委会去想问问为什么没通知他参加。走到村委会办公室楼下,刚打算上楼,正好碰到了从楼上往下走的贺春乾,端阳便问:“乡上清账的来了怎么没得村民代表参加?”贺春乾白了贺端阳一眼,黑着一张面孔不满地道:“你怎么知道没得村民代表参加?”端阳道:“清账是我发起的,我应该参加!”贺春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冷冷地道:“你参加是应该参加,可你什么时候成为村民代表了?”端阳道:“我难道不能当村民代表?”贺春乾讥讽地道:“你别说当村民代表,就是当全国人大代表也是够格的!可再够格也要依法办事是不是?村民代表是上次换届后就产生了的,这不还没有换届吗?你要当就看下一届你的运气好不好了?”端阳没和贺春乾计较,只愤愤地问道:“有哪些村民代表在参加清账?”贺春乾道:“有哪些我也没有义务跟你汇报!”端阳一听这话,便强忍怒火道:“我知道你们怕我才不让参加的!我不怕你们挂羊头卖狗肉,如果账清得不彻底,我们又重新来嘛!”贺春乾又从鼻孔里哼了一声,道:“你莫月亮坝坝里看鸡巴——把自己看得那么大!世界上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才是马列主义,别人都不是!”端阳终于一下爆发了,涨红着脸大声道:“那好,你们等着,会有你们好看的!”说罢也不上楼,转过身便咚咚地朝门外走去了。
端阳出来也没回家,又径直去找了兴成、贺毅,又把贺长军、贺善怀、贺勇、贺林、贺建等人喊来,说了村里闭门查账的事。兴成、贺毅、长军等人见村上也没通知自己参加,心里都十分气愤,说:“这样查账查得出什么?还不是城隍庙里卖假药——哄鬼的!只是走个过场罢了!”贺毅还道:“他们越是这样,越说明心里有鬼,不敢见天,才不通知我们参加的!”端阳道:“那你们说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贺兴成立即气咻咻地大声嚷道:“有什么不好办的?反正都闹到这个分上来了,黄泥巴揩屁股——是屎也是屎,不是屎也是屎!他们把我们撇到一边,我们不如闯进去把账本和单据抢出来,再到县上找人细细查!只要查出了问题,他们就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谅他们也不敢把我们怎么样!”端阳一听这话,立即道:“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来找你们也就是想和你们商量这事的!事情既然闹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不是他们死,就是我们亡,要想活就只有这条路,把账本抢出来!”说完又看着兴成、贺毅等人问:“就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跟我一块去?”贺兴成、贺毅等众人齐声道:“有什么不敢去的?我们都跟你去!”端阳道:“那好!我们现在就去!大家抢的时候要小心一点,不要把账和单据给撕烂了!”说完,贺端阳就带着贺兴成、贺毅等一群人朝村委会走去了。
可是等他们来到村委会上楼一看,村委会办公室里却只有贺通良一个人在那儿慢慢地擦桌子,十分冷清。端阳一愣,想起自己刚才来时还听到楼上人声喧哗,这时怎么没人了?便问贺通良道:“人呢?”贺通良一边慢慢抹着桌子,一边慢悠悠地道:“什么人?”端阳道:“乡上清账的人!”贺通良朝贺端阳看了一眼,半天才爱理不理地回答:“走了!”贺毅道:“走了?他们不是来清账的吗,怎么才屁大点的时间就走了?”众人也道:“对,怕是躲起来了!”贺通良又朝众人看了一眼,嘲讽地道:“他们又不怕你们,躲起来干什么?”贺端阳道:“那你说说他们到哪里去了?”贺通良道:“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了!”说毕又乜斜着端阳道:“怎么,你是来请他们吃饭的?”贺兴成见贺通良这副不阴不阳的样子,十分生气,便冲贺通良大声道:“那些人究竟到哪里去了?”贺通良见贺兴成红眼睛、绿眉毛的样子,也怕惹恼了众人,自己只有一个人在这里担心吃亏,这才道:“他们把账带到乡上去查了!”端阳一听这话,大脑里轰的一声,实在想不明白,便问:“为什么村里的账不在村里查,要拿到乡上去查?”贺通良又看了端阳一眼,像是早知道他要这样问似的,便又懒洋洋地道:“为什么?为的怕有人来影响了查账,所以才决定把账带到乡上去查!”众人听了这话也都愣住了,一起望着端阳。端阳咬着牙,鼓着腮,胸脯起伏了一阵,这才哼了一声,一拂手转身出了村委会办公室。众人一见,也跟着走了出来。
走出学校大门,来到外面那棵老黄葛树底下,端阳和众人方才站住。端阳的脸黑着,仍是一副余怒难消的样子。众人也都呈现出愤愤不平的颜色。贺兴成叫道:“他们肯定还没有走远,我们去把账本抢回来!”贺长军、贺建也气冲冲道:“就是他们回到了乡上,又怕什么?清账本来就该在村上清嘛,拿到乡上躲到清,哪个知道他们在认真清?别说他们拿到乡上,就是拿到县上、省上,我们也有理由去抢回来!”说罢,众人闹哄哄地便要走。此时端阳慢慢冷静下来了,想了一想便道:“算了!他们既然把账转移了,说明他们早就防备到我们了。现在到乡上去抢,账抢不回来不说,说不定还要落个妨碍公务的罪!”贺毅也道:“端阳说得对,这个时候不能盲目行动,说不定这正是人家先把坑挖好了的,正等着我们往里面跳呢!”贺兴成、贺长军等听了忙问:“那我们就这样算了?”端阳又沉思了一会儿才道:“贺毅哥说得对,我们这时先不说什么,以逸待劳,等他们公布了结果再说吧!”兴成还是有些不服地说:“他们本来就是大粪流进污水沟——同流合污,你还希望有什么好结果呀?”端阳还是冷静地说:“那也没办法,就是再不好的结果我们也只有先等一下!”兴成听了这话,方才不坚持自己的意见了。众人统一了思想,这才离开黄葛树下各自回家去了。
过了几天,眼看着离投票选举的日子已经没有几天了,乡上这才下来召开村民大会,公布贺家湾账目的清查结果。果然如贺兴成所料,会议一开始,清账小组组长——乡纪委的谢瑛书记就说:“贺家湾的村民同志们,经过乡清账小组几天来的辛勤工作,认真清理,终于完成了贺家湾村近几年的财务清理工作!在这里我可以负责任地对大家宣布:贺家湾村的财务是清楚的,干部是清白的!并不存在像有的同志认为的那样干部有贪污腐败行为……”她的话还没讲完,下面就闹了起来:“你们说是清白的,就把账一笔一笔地公布出来!”“你们关门清账,哪个知道清白不清白。不行,把账本给我们,我们自己查!”谢瑛才三十多岁,又才调到这个乡不久,加上又是个女的,一见这个情况就有些沉不住气了,但她仍尽量克制住心里的不满说:“当然,在清查中我们也发现了一些问题!比如一些开支不尽合理,一些单据没及时入账,一些单据上签字不太规范等等,在以后的工作中希望村委会认真改进……”仍然是话没说完,就又被下面的喊声打断了:“你们这是避重就轻!”
叫声中,只见贺端阳又一步跳到台上,满脸怒气,愤怒地挥舞着拳头对谢瑛书记喊道:“我们信不过你们的清理!我们要自己清,请你们把村里账务和发票都给我们!”下面众人见了也跟着叫了起来,道:“对,我们自己清!”“把账还给我们!”谢瑛书记从没见过这样的架势,有些不知所措了,半天才对着群众道:“贺家湾的村民同志们,你们要相信乡党委和乡政府……”正还要往下说,端阳突然怒气冲冲地打断了她的话:“我们是想相信乡党委,相信乡政府,可你们却不相信我们,让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们?”谢瑛书记道:“我们什么时候不相信你们了?你们要求查账,乡党委和政府不是满足你们的要求了吗?”端阳道:“你们这是查什么账?比不查的影响还坏!”说完又接着问谢瑛道:“关起门来清账,不让我们参加,究竟是你们不相信我们还是我们不相信你们呀?”下面兴成、贺毅、长军等人也在人群中大声喊了起来,道:“对,你们不相信我们在前,我们才不相信你们!你是纪委书记,难道还不知道怎么查账?”谢瑛书记像是被问住了的样子,看了看清账组的其他成员,半天才道:“如果你们真不相信乡党委和乡政府,你们也可以组织人清,但必须等到选举过后在乡党委领导下进行!”
话音刚落,端阳又斩钉截铁般叫道:“不行,我们现在就要清,把账本给我们!”谢瑛道:“账本被乡上暂时保管起来了!”端阳大声问道:“村里的账本为什么你们要保管起来?”谢瑛书记还没答话,财政所参加查账的张会计道:“这是乡党委昨天晚上集体做出的决定……”端阳没等他说完,突然瞪圆了眼睛,咄咄逼人地瞪着他道:“为什么?”张会计语塞了。谢瑛书记忙替张会计回答了一句,道:“为了保证选举的顺利进行!”说完,她又转向会场下面对村民大声道:“村民同志们,我受乡党委和乡政府的委托,向贺家湾的全体村民同志们转达昨天晚上乡党委会议的意见!村委会换届选举日期越来越近,乡党委和乡政府的领导希望全体村民同志在村选委会的领导下,顾全大局,团结起来搞好选举!你们要相信乡党委、乡政府,相信村选委会,履行好自己的民主权利,投下自己的庄严一票!千万别受一小部分人的挑唆影响了选举……”
贺端阳起初听到账本被乡上保管起来了,就觉得这里面更有见不得人的事,也更加坚信了村里的财务有问题的判断。乡上这样做,如果不是蛇鼠一窝,那也是官官相护,有意袒护贺春乾和贺国藩。这时又听到谢书记要村民不要受一小部分人挑唆,心里更气了。他想,如果不清账事情还好说些,现在清了账又没清出什么来,账又被乡上保管了起来,反倒不好说什么了。于是他愤怒地打断了谢书记的话,大声喊道:“不行,你们这是拿选举来压清账!账没清好,我们坚决不参加选举!”说完转向台下,继续挥舞着手说:“乡亲们,请大家擦亮眼睛,看清乡上这样做的目的,就是想保护村委会原班子的人,好让他们继续留任!这不叫民主,而是把我们都当木偶,由他们耍了!我们不参加这个会了,明天我们就到县上上访去,大家说要不要得?”话音一落,底下很多人便喊叫起来:“要得!”端阳听罢一下跳到台下面,就往会场外走去。紧跟着,贺兴成、贺毅、贺长军、贺善怀等人和端阳的一些支持者,也都跟着退出了会场。顿时,会场的人便少了一大半。剩下的人虽然没走,却只是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各自聊天,一副无心开会了的样子。谢瑛书记一见,明白会议开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便宣布了散会。然后带着清账小组的人员回乡上去了。
下午,贺端阳去约了贺兴成准备第二天一早便去县上上访。贺兴成问道:“你上访材料写好没有?”端阳道:“你们放心,我早就知道清账会是这样一个结果,所以前几天就把上访材料的草稿打好了!今晚上我再修改一下,把今天姓谢的在会上讲的那些话加些进去,然后抄出来就行了!”兴成道:“那就好!”说完又道:“明天我们去了后,还是先去找一下我幺爸和兴仁,听一下他们的意见!”端阳道:“那是当然的!”说完又说:“那就这样说定了,明天一早我来喊你们!”说罢便离开兴成,又分别去找贺毅、贺长军、贺善怀、贺勇等人去了。贺毅、贺长军、贺善怀、贺勇等人见端阳果真要去上访,十分赞同,也都爽快地答应了。
吃过晚饭,端阳便叫母亲先把明祖哄着睡了,自己坐在堂屋的桌子上,铺开几天前便写好的上访材料修改起来。李正秀把孙子哄睡后,又上楼去打算再从柜子里抱一床棉絮下来。刚走上楼,便突然大声喊了起来,像是吓住了似的,道:“端阳,你快上来看看!”端阳急忙把笔一搁,一边大声向母亲问:“妈,干什么?”一边“咚咚”地往楼上跑去。到了楼上,却见李正秀两眼直端端看着房梁上,脸色泛白,神色紧张。端阳没等母亲说话,顺了她的目光看去,也兀自吃了一惊。原来那房梁正中缠绕着一条明祖手臂般大小的花蛇,蛇头朝下,不断朝他们娘俩吐着长长的芯子。尾巴拍打着房梁,将屋梁上的灰尘一股股朝他们扫下来。那样子既像是亲热又像是淘气。端阳看了半晌,脸色也渐渐变了,道:“妈,这就怪了!这个时候蛇都钻了洞,怎么会有蛇缠到屋梁上?”李正秀听了儿子的话没有回答,还只呆呆地和蛇四目相对。看着看着眼角竟渐渐湿润了,突然对了端阳道:“是你那死老汉,怕是我们屋里又要出什么事,不放心,专门回来给我们打招呼来了!”端阳一听浑身竟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急忙道:“妈,你怎么相信这些?我们屋里会出什么事?”李正秀说:“我刚才上楼时,突然一阵心慌,像是好久都没有吃过油那样捞肠刮肚的!上楼来一拉开灯,听见头顶一阵噗噗响,抬头一看就看到了它盘到屋梁上。就像你说的,天气这样冷,蛇都进洞了,如果不是你那死老汉有事回来跟我们说,这个时候哪还有蛇进屋?还不知道它在屋梁上盘了好久呢?”
端阳听李正秀这一说,愈发紧张起来,却装作没事一般,对母亲说:“妈,你不要相信那些,大概是屋里比外面暖和,蛇就爬进来了!你等着,我去找根竹竿把它打下来……”话音未落,李正秀突然瞪圆了眼睛对儿子吼道:“你敢!”端阳愣住了,半天才道:“妈,怎么不能打?”李正秀道:“老辈人都说蛇是不随便进屋里,尤其是花蛇,进了屋,一定是先人回来看我们的!打了进屋的蛇,老天也不容,是要遭雷打的!”端阳道:“妈,难道让它一直挂到屋梁上?要是把明祖吓着了怎么办?”李正秀道:“你在这里看着,我去找点东西来!”说着也不等端阳问找什么,便三步并作两步,咚咚地下楼去了。
端阳等母亲走后,果然站在原地,两眼也一动不动地看着那蛇。只见那蛇还是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只是两只圆圆的眼睛如两粒晶莹剔透的黑宝石,一动不动地看着端阳。看得端阳心里也突然慌乱起来,便对那蛇道:“喂,你到底是不是我爹变的?如果是我爹变的,你就快点离开,别把明祖吓着了!”话音刚落,那蛇突然把长长的芯子伸向空中,重重地点了点头,同时尾巴又扇下一股屋梁上的灰尘来。端阳禁不住打了寒战,突然感到一股阴凉的冷气从脚底蹿了上来,觉得那身上的每个寒毛孔都一下收紧了。想了一想又道:“你是我爹变的,那你想跟我们说点什么?”那蛇听罢仍只端端地看着端阳,眼黑亮如漆。端阳又道:“哦,我知道你什么都说不出来!可是,你既然什么都说不出来,回来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