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副主席等人前脚一走,贺家湾的舆论马上就掉过来了,而且来势凶猛,众口一词,说县上和世普都支持端阳当村主任!端阳这个村主任已经是死人的眼睛——定了,再也没什么争头了。还有人说乡上伍书记和村上贺国藩,因为原来压制端阳当村主任,已经被县上燕主席以及贺世普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说得两个人大气都不敢出!还有人甚至说燕主席和世普老叔明确指示伍书记和贺春乾要培养贺端阳,伍书记已经当面答应让端阳做村主任了!说这话的人说完还发表评论说:“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人家燕主席可是县领导,电视上经常看见他和县委书记、县长一起坐主席台!”旁边有人听了这话,就道:“坐主席台是不假,可一般都是坐到后面,要不就是在边边角角的位置上!”那人又回说:“就是坐后边和边边角角,也比伍书记大呀!他伍书记算个什么?他连边边角角也没坐过呢!贺春乾就更不用说了!他去跟燕主席提臭鞋,别个恐怕都不得要呢!”
这些议论自然会如汹涌的潮水往贺春乾的耳朵里涌。加上心里本来就窝火,一听这些话一时虚火上升,便觉头昏脑涨,心烦意乱,毛焦火辣。口里像吃多了盐,时不时泛起一种咸津津、苦叽叽的感觉。舌苔也像比平时厚了许多,伸出来一看白卡卡的,如一块木头嵌在了嘴里,厚墩墩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下午,实在坐不住了,便给伍书记打了一个电话。得知燕副主席一行已经打道回程。贺春乾一听便立即赶往伍书记那里去了。
一进伍书记的办公室,看见伍书记仰靠在椅子上,双脚跷在桌子上,两眼看着天花板,也像在想着什么心事。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臭袜子的气味,像是死老鼠腐烂了一样。一见贺春乾便把双脚放了下来,可身子和目光却还是保持了原来的样子。贺春乾一见伍书记便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屁股在伍书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叫道:“翻天了!翻天了!”伍书记身子没动,眼睛却垂下来,扫了贺春乾一眼,冷冷地道:“怎么翻天了?”贺春乾道:“村里说得很凶,说我们犯错误了!”伍书记仍是先前的样子,不慌不忙地道:“犯错误就犯错误嘛,人哪有不犯错误的?”贺春乾又道:“说你已经答应让贺端阳当村主任了!”伍书记又道:“答应就答应了呗,有什么值得急的?”贺春乾立即愣住了,看着伍书记道:“你难道还不急?我昨天一接到你的电话心里就怀疑。要视察也该是春天、夏天或秋天药材生长和收获的时候来呀?这个时候药材挖的挖,倒的倒苗,有个什么视察的?可你还以为他们是当真来视察呢!”伍书记道:“他们当真不当真,我们还能叫他不要来?”
贺春乾听了这话,心里的火气稍小了一点,过了一会儿才嘀咕似的道:“这哪是视察?分明是项庄舞剑嘛!你说是不是?”听了这话伍书记这才把身子坐直了,看着贺春乾轻蔑地道:“项庄舞剑又能怎么样?即使是项庄,最后也没能把沛公怎么样嘛!”贺春乾一听这话,眼睛放出了光彩,看着自己的顶头上司道:“这样说你有好办法了哟?”伍书记说:“好办法说不上,不过我已经给你们说过,遇事不要着急,要多用脑子想一想,你们倒把我的话忘了!”说到这里,伍书记的神情变严肃了,继续看着贺春乾道:“有什么要紧的啊?强龙都压不过地头蛇!何况那姓燕的压根就算不得一条强龙!他只要嘴巴痒,愿意说就让他说去,反正他那个位子,就是不说白不说,说了也白说的,怕他做什么呢?”
贺春乾觉得确实是这个道理,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马上说:“哎呀,我还没有想到这些,把我的火气毛病都气发了!”伍书记道:“别看姓燕的级别高,可并不可怕,倒是贺世普,县里四大家里面和各部门的头头都是他的学生,关系特别广,比姓燕的可怕得多!”说完这话又看着贺春乾问:“你说他从没有过问过村里的事,怎么这回他又搅进来了?”贺春乾道:“他过去真的一直没有过问过村里的事,不知道他这回又是怎么搅进来的?”伍书记道:“他一味要搅进来,我们也没有法,只能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可贺国藩也硬是个糊涂蛋,依得我的蛮性硬是不想管他了!别个说贺世普的诗被人撕了,也没有指名道姓,他偏偏要去答应一句说是风吹落了的,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打自招是自己的人撕了的吗?你没有看到贺世普当时的脸色一下就黑起来了!你说他是不是个傻瓜?”贺春乾道:“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的,一根肠子通到屁眼——直人一个,也不知道看个脸色,但心还是很好的!”伍书记道:“我知道你到这个时候还在帮他说好话!我也并不是真的生他的气!刚才你进来的时候,我就在想那姓燕的和贺端阳一无亲二无戚,怎么会来帮贺端阳说话?会不会是贺世普把他请来的?”贺春乾道:“完全有这个可能嘛!贺世普和贺端阳的死爹贺世春本身就是一房的,加上这些年李正秀和贺端阳又经常给贺世普背些土特产去,两家关系本来就不一般,完全有可能是贺世普把姓燕的请来,一唱一和演这台戏的!”
伍书记听了贺春乾的话没有吭声,却用右手托了下颏,眼睛看着窗外又发起了呆来!贺春乾也不好打断他。过了好一会儿,贺春乾见伍书记还是没准备说话的样子,便不得不道:“伍书记,我们现在又该怎么办?”伍书记这才回过了神,把手放了下来,对贺春乾笑了一下,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慢慢地道:“有什么不好办的?我刚才说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决定命运的就像贺世普诗里说的那句话,选票才是硬道理!这选票在贺家湾的村民手里,又没有在他们手里,你怕个什么?”贺春乾没有明白伍书记的意思,道:“选票是在村民手里,可他们要是不投贺国藩的票又有什么办法?”伍书记道:“你们这就要开动脑筋了!你们就不能拿出点办法,让村民都站到贺国藩和村支部这边来?那天我就说了,不能动不动就搞动粗那一套,得想办法征服人心才是!得人心者得天下,这个道理你们难道不懂?”贺春乾说:“道理我懂,可我们总不能家家户户去给他们下跪求情吧?”伍书记说:“下跪求情又怎么?下跪求情又不丢人,必要时还是可以!我跟你说,上一回芭茅乡余家槽村选举,有个叫余丁克的想当村主任,可他又不像他的竞争对手能够拉关系和用小恩小惠贿选。后来他想了一个办法,把自己十岁的儿子带起一家一户地去拜访选民。一走到选民屋里,这余丁克就跟选民说:我这回竞选村主任,给你们办几件实事,希望你投我一票!说完便跟娃儿说:快跟你叔叔、爷爷磕个头,他们要支持你老汉的!那娃儿一听,果然倒头便是两个响头。一天下来,娃儿的膝盖都跪肿了,额角上也磕起了咚大一个青疙瘩!结果怎么样了?我跟你说,那个花了钱的没有选上,他这个没有花一分钱的反倒选上了!你猜为什么?选民都说:人家都磕头谢你了,你不投人家的票好不好意思?后来他的竞争对手把他叫作‘磕头村长’!他也不管,反正选都选起来,管他磕头不磕头,哪个也拿他没有办法!”
贺春乾一听完伍书记讲的这个故事便叫了起来:“哎呀,天下还有这号的事,硬是想都想不到!”伍书记道:“我不是叫你们真的去跟选民磕头!叫你们去磕你们也拉不下来那张脸!我想问问你们村上的账户里还有多少钱?”贺春乾不明白伍书记突然问这个问题做什么,便道,“年年都寅吃卯粮,还有什么钱?”说完又道:“即使有点儿也恐怕不多,一两万块的样子吧!”伍书记想了一下才道:“这样吧,乡上留用的九环制药有限公司那笔5%的耕地租用款,今年就不留用了,全部给你们。还有你们村上那笔林子看管费乡上也不提成了!我等会儿就给财政所打声招呼,让乡上马上垫付给你们。你们拿回去立即给村民办点摸得着、看得见的实事!你懂得我的意思了吧?你难道还不知道农民最讲究实际,哪个给他奶吃哪个就是他的娘?”贺春乾一听这话立即高兴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双手拍着大腿道:“好,伍书记!这太好了,农民就看重眼前利益,伍书记这一着棋实在是太高了!”伍书记道:“你先不要高兴,谨防空欢喜一场!我告诉你我这是拿乡上的钱让你们去跟选民行贿!这回你们要是都办砸了,贺国藩就活该下台了!”贺春乾立即向伍书记表态道:“伍书记你放心,我们一定会把事情办好!”伍书记道:“那好吧!”说完又道:“你去把财政所牟所长喊来,我当到你跟他说一声!”贺春乾一听立即屁颠屁颠地跑去把财政所的牟所长喊到了伍书记的办公室。伍书记便如此这般跟牟所长交代了一通。牟所长先还有些犹豫,但听伍书记口气有些硬,便不再说什么,叫了贺春乾去当天便办好了手续。贺春乾又立即打电话给贺劲松,让他立即赶到乡政府来。待贺劲松来后,三个人又一起到信用社连夜将钱打到了贺家湾村委会的账户上。
闲话少说。只说第二天在村委会村务公开栏的选民名单旁边,出现了一张用大红纸抄写的喜报,上面用毛笔写着密密麻麻的字,内容十分鼓舞和激动人心。原来却是:
公告
贺家湾全体村民:
村两委决定从今年秋季入学开始,贺家湾村民家里孩子无论年级高低,凡在寄宿制读书的,村委会奖给每个孩子两百元的生活补助;凡从初中升入高中的,村委会奖给每个孩子五百元的生活补助;凡是升入县重点中学的,奖给一千元的生活补助;凡是考上大学的,奖给两千元的生活补助。因为这是给村里增加了荣誉,为国家培养了人才,这些人才为今后建设贺家湾也会贡献自己的力量。以上凡是合乎条件的,从即日起就可以到村委会来领取现金!
另外,为了响应上级治理城乡环境、大力推广使用沼气的号召,村委会还决定给每户村民支付五百元建沼气池的费用。此笔费用,在选举结束后本村村民就可以来村委会签字领钱。
却说这日,端阳并没有在家里。原来几天以前,儿子明祖便有点发烧、咳嗽,像是感冒了的样子。端阳忙着自己的事,又见儿子的病也不是十分严重,便想:“小娃儿,哪有不生病的?一点凉寒感冒,过几天还不是便没事了!”于是也就没注意。先是叫李正秀用老酸萝卜烧热了在儿子的脑门心、额头、手心、胸口、后背和脚心等处反复搓擦,搓得娃儿的皮肤红红的。然后又将白酒倒进碗里用火点着,燃烧一阵后再用一块干净白布蘸着,也在孩子的额头、手心脚心、前胸后背等处擦。经过这种土方法治疗过后,明祖的烧果然退下来了。可是没过多久娃儿又发起烧来。端阳便叫李正秀将明祖抱到贺万山的私人诊所去看看。贺万山也说娃儿是伤了一点风,不打紧的,给了李正秀几包配制并研磨好的西药面子。回来后李正秀就按照万山说的,将药面倒进一把不锈钢的调羹里,用水调匀了,然后一手捏住孩子鼻子,一手持调羹,将药水灌进明祖的嘴里。哪知又将明祖呛住了。李正秀刚把调羹一取,孩子就被呛得咳嗽不止,将一张小脸都憋得紫红,连药水也呛出了不少。李正秀又是拍又是抱着不断抖动,又是心肝宝贝地叫个不停,过了半天,明祖方才缓过气来。下午,孩子的烧又退下去了。但到了晚上,明祖却突然发起高烧,烧得脸蛋一片通红,周身像烙铁似的。李正秀和端阳又是给孩子继续喂贺万山的药,又是按照土办法用老酸萝卜和酒擦孩子的身子,但都不见效。李正秀和端阳这才着急了,不等天亮,母子俩便抱了孩子急急忙忙地往县医院跑去。到了县医院,大夫一看说是肺炎,需要住院。端阳和李正秀就忙着去办住院手续。住下来后,医生就急忙来给孩子挂吊瓶,输液打针。幸亏孩子抱来得早,输了两瓶液后,孩子的病情才稳定了下来。端阳和母亲商量了半天,决定让端阳回去,李正秀留下来照顾孩子。李正秀说:“我照顾是照顾,可明天你一早要来!这医院里一会儿要拿药,一会儿要缴钱,我走了哪个来看管他?”端阳说:“我明天一早赶来就是!”说完将儿子和母亲的一切又安排了一遍,便又急急地往回赶去了。
回到贺家湾时天已经快黑了。刚到村口,突然看见贺贵双手揣在怀里,垂着头,口里嘀嘀咕咕地不知说些什么,如幽灵一般在那里徘徊着。端阳急忙问:“贵叔,你在这儿干什么?”贺贵像是早就在等着端阳出现似的,立即道:“你到哪里去了?”端阳道:“贵叔你不知道,昨晚上我家明祖,突然发高烧,把我和我妈吓得瞌睡都睡不着。天没有亮就抱娃儿进城看病去了!”贺贵一听,似是得到什么灵感似的,突然一边仰天大笑一边如小孩般拍手道:“有趣!有趣!实在有趣也!”说完才问:“医生说是什么病呢?”端阳道:“医生说是肺炎,感冒引起的!”贺贵突然道:“非也!非也!明祖(民主)生病,病根原是在权力也!”端阳不明白贺贵说的是什么,便道:“贵叔,你老人家说的是什么,我听起来怎么有些不明白?”贺贵道:“你此时不明白罢了!你去村委会村务公开栏看看便会明白的!”说罢也不等端阳问,便仰起头来一边看着天空拍手大笑一边往前走去,口里唱道:“有趣!有趣!看今日之天下权力病得不轻!君不见:选举发烧兮,民主吃药兮,官人消费兮,百姓买单兮……”一边唱,一边飘然远去了。
端阳看着贺贵走远了,心里还是不明白贺贵话里的意思,也不知道村委会的村务公开栏到底贴了些什么。但心里还是隐隐约约觉得贺贵的话里潜藏着什么!站了一会儿,便急忙朝村委会走去了。
到了村委会的村务公开栏前,借着昏昏暮色,端阳将那张公告上的内容从头至尾看了一遍,一下明白了!顿时,身上的血又一齐往头顶涌了上来,觉得那面颊像是着了火烤着般发烧,禁不住随口就骂了句:“龟儿子些,把全村人的屁股都拿去做脸了!”一边骂一边在心里想着贺贵刚才那些话,觉得这个老头子看问题真是十分犀利和准确。又想起老头子在村口徘徊,有可能就是专门在等自己,又禁不住心里一阵感动。站在暮色里想了一阵,越想越气,又像过去那样,觉得真理在自己手里,一定要去争个明白回来,于是便连家也没有回,径直朝贺春乾家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