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没说完,外面屋子里突然响起了一片“他舅、他舅”的呼喊声,端阳道:“可能是我舅来了!”贺劲松正想起身开门出去看看,却听得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端阳的舅李正林一步跨进屋里,口里大声叫着:“外甥,你怎么了?”贺劲松抬头一看,只见端阳他舅一张国字脸,两道英雄眉,粗腰壮腿啤酒肚,和李正秀全然不同。他身后还跟了两个五大三粗的壮年汉子,面孔黧黑,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盏矿灯,腰间扎着一根皮带,模样既像矿工又像矿上的保安。端阳一见李正林,哽咽着叫了一声:“舅!”眼泪就刷刷地掉下来了。李正秀一见儿子掉泪,自己又哭起来了。李正林一见端阳头上缠着的纱布和眼角上那块瘀青,又见他们母子俩这副泪眼婆娑的样子,顿时红了眼睛,像是遏制不住地叫了起来:“打人的家伙在哪里?我去会会他,看他究竟有好凶!”众人听了这话忙说:“他舅,这样大一晚上了,就不要去了,明天找他也不迟!”李正林还是红着脸道:“那你们给他带个信,叫他龟儿子眼睛放亮点!他是哪只手打的,老子非要把他那只手卸下来!十万块钱卸不下来,老子再加十万块卸不下来才怪!”贺劲松一听这话,忙道:“他舅,你冷静一点,有什么话慢慢说!”又对李正秀道:“他舅连夜赶来,怕还没有吃夜饭,他婶快去生火做饭吧!”说完又对众人道:“他舅来了,各位都回去睡觉吧!”众人明白贺劲松可能有话要和端阳他舅单独谈,便也纷纷道:“就是!就是!那我们就先回去了!”说罢就各自回家去了。
等众人全部离开后,贺劲松果然对李正林轻声道:“他舅,我们借一步说话。”李正林听了这话,看了端阳一眼。端阳道:“他是我叔!”李正林听了这话,便随贺劲松出来走到另一间屋子里,关了门,才笑道:“他舅,几年不见,你不但发财,也发福了!”李正林在一条凳子上坐了下来,也笑着回道:“财没有发,身体确实横起长了不少!”贺劲松又笑道:“这就是福相嘛!哪像我们想长胖点都不得行。”说罢才言归正传,道:“他舅来得正好,我正愁这事怎么收场呢?”李正林撇了一下肥厚的嘴唇,不以为然地道:“有什么不好收场的?明天一早我便去找贺良毅!他要是认错道歉、赔医药费就罢了,要是不赔,我也非要掰断他的手不可!我要掰不断,自然有人来掰,非要把他身上的零件一个一个卸下来,不然他不知道锅儿是铁铸的!”
贺劲松一听这话急忙摇手道:“不可,他舅千万不可这样做!”说完也不等李正林回答,便又接着道:“我知道他舅要找两个人卸贺良毅身上一两个零件,轻轻松松就做到了。可这是犯法的事,如果扯出萝卜带出泥,他舅你也会猫儿抓糍粑——脱不了爪爪!你脱不了爪爪倒还在其次,端阳这辈子就可能给毁了!”李正林道:“关端阳什么事?”贺劲松道:“怎么不关端阳的事?农村有句俗话说,不为那窝草不得摔死那头牛!贺良毅弟兄也不是傻瓜,还猜不出是你在报复他?你道贺良毅弟兄是好惹的?老大老二才改革开放不久就在城里帮人看赌场,莫说打架斗殴,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也干了不少,早就练出了一副恶魔的心肠。只是这几年,随着年龄大了才多少收敛了一点儿,不常常抛头露面,带头打架了。可背后出点子还是少不了他两人的。现在最可恶的便是这老三贺良礼和老幺贺良毅。两弟兄从小跟他哥学,吃喝嫖赌哪样都来。贺良毅前两年在外面赌博,欠了别人一屁股赌债,连屋也不敢落。他婆娘跟他离了婚,把女儿也带走了。那女人先在城里擦皮鞋,贺良毅隔三岔五跑到城里去缠她,女人怄气不过,现在又带了女儿到广州打工去了。贺良礼压根就没有结过婚,不知道从哪里拐了一个女娃儿回来,也没扯结婚证就和别人睡到一起。睡了一段时期,女娃儿见贺良礼不是个东西便跑了。后来又带女人回来,可都搞不到多久女人就又离他而去。所以到现在贺良毅和贺良礼弟兄都还是一个光刷刷!因此他们才敢这样横行霸道,两个破罐子嘛,还顾个什么?你要是卸了他们任何一个人身上的零件,那还有其他三弟兄呢?他们纵然把你奈何不了,可对端阳母子他们要是也下毒手,这岂不是会害了他们母子俩?”
李正林一听这话愣住了,过了一会儿方道:“依老哥的主意我们该怎么办?”贺劲松道:“明天把端阳带走!”李正林像是受了惊似的,瞪大了眼睛道:“什么,带走?这岂不是说我们就怕了他们了?”贺劲松听后急忙摇着手道:“他舅这样想那就错了!你难道没有听说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话吗?”李正林听了贺劲松这话,突然不吭声了,只看着贺劲松。贺劲松停了一会儿,方才接着说道:“你知道端阳挨打为的是什么?为的是选举!可你知道贺家湾这潭水有多深吗?你可能知道一点,也可能不知道。我跟你说,贺家湾人不多,地方不大,水却深得很!端阳有理想,有志气,想竞选村主任,我虽然不敢公开出来支持他,暗地里是支持的。可他现在要和贺春乾斗,不但经验不足,也还嫩了一点儿。我原来就跟他说过,你就是穿一双草鞋从贺春乾肚子里钻三趟,也擦不到他的一丁点儿油星星!结果真还被我说中了!你猜不到贺春乾有好狡猾?起初他随便点了几个他那一伙的人,成立了村里的选举委员会,这事被你外甥晓得了,写了《告全体村民书》发给村民,指出他们这样做违背了《村民委员会组织法》。贺春乾也知道自己违了法,便假意号召村民来推举,结果把我这个脓包骨推出来做了选委会主任。可就在成立新的选委会这天,他又宣布成立了一个村换届领导小组,他亲自担任组长,贺国藩担任副组长。贺国藩是哪个?就是他们定的下一届村委会主任的候选人,现在的支部副书记。我一听就说这样做有点儿不妥吧?贺春乾马上问我:有什么不妥的?我说《村民委员会组织法》第十三条有明确规定,村民委员会的选举由村选举委员会主持……我话还没有说完,贺春乾便说由选举委员会主持是不错,可村民选举委员会还要不要党的领导?说完又抬出乡党委来压我,说这事是经村支部研究,乡党委批准同意的,目的就是要加强党对换届工作的领导!说完还说中央要求加强党对村委会换届选举工作的领导,层层建立了强有力的领导机构。远的不说,县上和乡上不是成立了换届指导小组吗?县上和乡上能够成立,我们贺家湾难道就不属于共产党领导,就不能成立?所以我们正是按中央精神办的,哪个反对就是和党中央过不去!你看看,把党中央都抬出来了,哪个还敢发表不同意见?我一听这话,也就知道这新成立的村选举委员会只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也就不说什么了。果然接下来村选委会开任何一个会议,村换届领导小组的人都是全部参加。参加不说,凡大事小事都仍由贺春乾和贺国藩两个人说了算。可怜你那外甥还以为自己胜利了,实际上却是换汤不换药……”
说到这儿,贺劲松一边抿着嘴唇一边看着李正林,见李正林听得十分认真,停了一下又接着道:“这还不算恶毒的,最恶毒的是贺春乾见你外甥组建了自己的竞选班子,四处开展了宣传和拉票活动,估计会威胁到贺国藩的当选了,便心生一计,来了个釜底抽薪。他去找到端阳的一个堂兄贺兴成,许诺让他做村委会副主任,叫他也出去拉票。拉票的时候又叫他盯着村委会主任的职务拉,说什么村委会主任虽然当不上,可那票却可以和副主任的票一起计算。贺兴成自然也巴不得当一个村干部,就照贺春乾的话去做了。这贺兴成年龄比端阳大,心计自然也深些,他当着你外甥发誓赌咒说只竞选村委会副主任,让端阳帮他拉票,他呢也帮你外甥拉村主任的票。你那外甥毕竟年轻,信以为真,使劲去帮贺兴成拉副主任的票,可贺兴成出去拉票时却提都不提你外甥的名字。这还不算,贺春乾压根也没想让贺兴成当村委会副主任,昨天又悄悄去动员了小房的另一个人贺显贵,让他也出来竞选村委会副主任。能够支持端阳的也只有小房的人,小房的人本来就不多,如果大家团结,都支持端阳,加上争取郑家塝杂姓一部分票,再加上大房总有一些人对贺春乾和贺国藩有意见,会把票投给端阳。这样一来端阳被选上的可能性还是有的。可现在小房的人被贺春乾一挑拨,闹起了内讧,那票东分散一点,西分散一点,所以我敢肯定说,端阳这回是七月十四烧笋壳——没纸(指)望了……”
说到这儿,李正林忽然插了话,道:“即使选不上,也没必要走呀?竞争得赢就争,竞争不赢又不丢人,走什么?”贺劲松急忙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道:“话是这样说,可你还不知道你外甥那个倔脾气?别的不说,你说他会甘心被贺良毅弟兄白白打一顿?他一不甘心,等稍稍下得床后,肯定会去找贺良毅弟兄理论。一去找贺良毅弟兄理论,贺良毅弟兄肯定又会动手。一动起手来,吃亏的又肯定是你外甥!要是又被打个好歹怎么办?退一万步说,即使端阳忍了这口气,不去找他们理论,可他们早把大话说出来了,要你外甥还贺良毅的三千块钱!端阳明明没借,怎么会还他的钱?只要一还他的钱,不说明有这回事了?所以我想端阳是整死个人,也不会给他一分钱的!只要不给钱,贺良毅弟兄岂肯罢休?还有,如果端阳起床知道贺兴成背叛了他,他被人耍弄了,他又怎么咽得下这口气?年轻人本来气盛,如果又和贺兴成闹起来,不但伤了弟兄和气,而且对他今后也不利!因此我说当下最好的办法就是以退为进,以养伤为由,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说完,见李正林还在犹豫,便又道:“他舅,你也不是糊涂人,不要以为端阳今天退一步就是怕了他们。古人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端阳还年轻,今年才二十三岁,才是出林的笋子,今后的日子还长得很!这一次换届选举不行,下一次又来就是!过几年,人老辣些了,经验多了,人缘关系结得更广了,说不定就成功了!何必这回非要去争这口恶气不可?你姐夫就只留下这一个儿子,你姐那么年轻都不嫁人,为的就是这个娃儿,如果出了个什么意外,你姐怎么跟地下你姐夫交账?”说完又道:“我也不哄到你说,我刚才来的时候去问了贺万山你外甥的伤情。贺万山跟我说,只差一颗米,端阳这娃儿的命根子就被人废了。你想想,如果真的把那个地方废了,娃儿这辈子活起还有什么意思?”
贺劲松的话刚完,李正林的脸就变了,道:“他叔,你说得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明天我就把端阳接到我那儿去养伤,等选举过了再让他回来。不过,贺良毅捏造事实说端阳借了他三千块钱,我把端阳接走了,他还来找我姐闹怎么办?”贺劲松想了一想道:“这个事他舅信得过就交给我去办好了!一则贺良毅弟兄主要是不想让端阳当村主任,才生的这回事。现在见端阳走了,可能也就会收敛一些。还有你刚才那几句要卸他身上零件的话,虽是气头的话,却还是能把他吓得到的。因为他们知道你有钱,能够办得到!假如他们还来找你姐闹,我去对他们陈明利害。他们再不要脸,可命还是想要的。这两个因素加起来,所以我想他们还是要蜷些脚的!”李正林听了,道:“那好,那我就拜托他叔了!”说完又道:“可端阳要是坚持不走又怎么办?”贺劲松道:“这就看你当舅舅的权威了!”话完又马上补充说:“你让他到外面治病,他怎么又不会答应?我给你出个主意,明天早上你找一个人,假装去找贺万山来换药,也不真去,在外面打一逛就回来,然后就当到端阳说万山叔说的,这病他治不了,需要马上到外面医院里治,迟了就会留下后遗症,以后恐怕连生育都会没有。端阳是懂事的,哪头大哪头小,他还是知道的。如果他实在不走,你拿出你做舅的威信凶他一顿,他看见你生了气,也就会在心里同意了!”李正林道:“他叔,难得你这样巴心巴肝地为我姐和端阳着想,我谢你了!”
说着,李正林突然打开皮带上的钱匣子,掏出一叠钱就往贺劲松手里塞,一边塞一边道:“他叔,你我都不是外人,我这回来得急,连烟都没有买一盒。这点钱你拿回去自己买几盒烟抽!”贺劲松急忙挡了回去,道:“他舅,你把我当什么了?我是看到端阳长大的,觉得这娃儿确实不错,加上我也是小房的人,胳膊肘向内拐,真心实意帮他的!这样一来我倒是为了钱了……”李正林不等他说完,马上道:“他叔,你千万别那么想!我是想端阳还年轻,以后多少事情都要靠你们这些老辈子给他出主意。我隔得远,不能常来看他们娘儿母子,我在这里就拜托他叔多承你常来看望他们一眼……”贺劲松也不待他话完,便道:“这点他舅放心,我肯定会尽力照看他母子俩,但钱我是不能收!”李正林道:“他叔要不收下,就是看不起我李正林了!我跟他叔说个实话,这几年我还是赚了一点钱,不在乎这点!端阳老汉死得早,又死在我的煤矿上,我心里到现在一想起他老汉,就觉得对不起他们母子。我也下了决心,只要端阳走正路,他想干什么,花多少钱,我都支持他!所以就看到端阳的面子上,他叔也一定要收下!”贺劲松见实在推辞不了了,便道:“我知道他舅这几年赚了些钱,可这些钱也不是枪打出来的。这样,我收一条烟钱,领你这份情!”说着,就从钱中抽出了两张百元钞票。可李正林一看,马上道:“两百块钱买什么烟?要买就买好烟!”说着,自己又抽出了几张,连看也没看,啪地塞到贺劲松手里。贺劲松只好收下了。然后两人走了出来。这时,李正秀已经为李正林等人做好夜宵,李正林留贺劲松一块儿吃,贺劲松说自己吃过了,进去和端阳打了一声招呼便出门回去了。李正林看着贺劲松的背影,对李正秀说了一句:“这是一个正派人!”李正秀也说了一声:“是!”便过去关了门。
第二天吃过早饭,李正林果然喊李正秀去叫了贺毅和贺善怀过来砍竹子绑了一副滑竿把贺端阳抬走了。贺贵听说李正林将端阳抬去治伤了,就像是死了亲人一般,立即跑到村委会那村务公开栏前,在端阳那份《承诺书》上又痛心疾首地写下了两句话,道是:
出师未捷身先死,
长使英雄泪满襟!
呜呼,痛哉痛哉——
贺端阳在他舅舅的老林乡住了一个多星期。这期间也曾几次要回来,均被李正林以医生说伤还没有痊愈给拦住了。一直等到选举结束,李正林方才派人送了端阳回贺家湾。此时,贺家湾的选举自然已是尘埃落定。贺国藩做了村委会主任,贺贤明仍继任村委会副主任。端阳尽管没有在家,却也得了将近三百张的主任票。这让端阳多少得到了一些安慰,同时,也鼓起了他下次竞选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