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年,李正秀慢慢从悲痛中走了出来。李正林夫妇像是要弥补李正秀什么一样,就忙着为姐姐再找一个丈夫。可李正秀却是铁了心不嫁。李正林不解,过来对姐姐问道:“姐,你是不是还记恨着我们?”李正秀道:“我记恨你们做什么?生死有命,端阳他爸,生就是短命鬼!”李正林道:“那我们打起灯笼火把都想为你再找一个合适的人家,可你总是冷水烫猪不来气,又为的什么?”李正秀冷笑一声,看着弟弟问:“难道再嫁就硬是那样好?”李正林说:“一个女人,总得有个依靠。不为这时想,也要为老了想一想,是不是?”李正秀鼻孔里又冷笑一声道:“你不要说老了,我就是看到老了,才死了再嫁这个心的!远的不说,我说一个人,就是我们湾里的黄二娘,也是年轻时死了丈夫改的嫁。三十多岁嫁给俊田二叔填房时,俊田二叔的儿子还在横起揩鼻子。黄二娘和前夫没有生养,把俊田二叔的儿子当成心肝宝贝,巴心巴肠地带。可现在怎么样?前几年俊田二叔死了,黄二娘也老了,儿子不养她不说,骂的那些话牛都踩不烂!有一回,我都听不下去了,过去说他:端阳他叔,你都是吃饭不长的人了,骂人也要想一想,她好歹还是你娘!你猜他怎么回答我?他说:她是我什么娘?我娘早就死了!后来黄二娘怄不过,悄悄喝了农药。你说这当后娘的,有什么意思?”李正林道:“难道所有当后娘的,都是那样?就是亲生的,也有不孝的呢!”李正秀说:“自己生的,再不孝也不会那样骂他娘!”又说:“你存心跟你外甥找个后爹,要是那老汉儿对端阳不好,又怎么对得起他的死鬼老汉?”说着,就抹起眼泪来。李正林一见,也红了一阵眼圈儿,半天才说:“姐,我看出来了!说一千,道一万,你心里还是没有放下姐夫!好,姐,你既然吃了秤砣铁了心,不改嫁,我们也不劝你了!你就只在家里种那点包产地,能种多少种多少。其余的,有我这个当兄弟一口吃的,就有你和端阳一口吃的!外甥今后读书和结婚的费用,我这个当舅舅的全包了!别说他上大学,只要他娃儿有那个出息,就是到外国留学,该花多少,我供他多少!”说完便回去了。
自此以后,李正林再没有劝过姐姐改嫁了。李正秀种着两个人的庄稼,倒也不觉得怎么困难,只是那家里的日用开支,因少了贺世春这个挣钱的汉子,显得有些紧张起来。幸亏李正林没食言,一则姐弟情深,二则心有愧疚,将母子二人的一应花销,全承揽了下来。有时三五百,有时七八千,随着煤矿效益愈好,出手也便愈大方。李正秀也是会过日子的人,无论弟弟给多少钱,该花的则花,不该花的一个子儿也不花,精打细算过着日子。十来年下来,孤儿寡母的日子过得不但不比旁人差,还用攒起来的钱将丈夫生前的三间旧房子扒了,盖起了一楼一底的三间新房,只待儿媳妇进门来了。
万事顺意,却有一点不足,无论是母亲还是舅舅,都一心指望贺端阳好好念书,将来不说光宗耀祖,最低也能够混出一点样子来。可端阳念书的成绩总是差强人意,特别是数理化,每次考试都不及格。初中毕业连高中都没考上,只考了县里的一所职业学校。端阳见自己考得不好,先自灰了心,不打算去读了,却遭到了母亲和舅舅强烈的反对。母亲说:“你才十几岁,不读书回来做什么?混也把人混大点嘛!”舅舅也说:“就是!管它什么学校,考起了就去读,它总要教点知识给你,你总不得教点知识给他!”端阳怕母亲伤心,舅舅生气,只得去了。到了学校一看,因为缺少师资和教学设备,学校开的专业极少,只有果树栽培和管理、缝纫、电器维修等几个专业。端阳认为缝纫裁裁剪剪,蹬蹬机器,是女孩子们的事,不适合他这种大男子干。电器维修学了也没什么用处,因为那个时候,农村的家用电器还没普及。想那果树栽培和管理,学了可能还有点用处。即使别处用不上,以后在自己房前屋后栽上几棵果树总是用得上的,于是便胡乱报了这个专业。真真是天生一人,必有一路,端阳过去面对书本上那些公式、定义、原理什么的,一直是浑浑噩噩、糊里糊涂,可如今一听老师讲那些嫁接、治虫、打枝等知识,竟一下来了兴趣。这也难怪,端阳生在农村,长在乡下,从小就看惯了那树呀、果呀、花呀、木呀什么的,有些道理,已是知其然,只是不知其所以然罢了。如今听老师一讲,哪有不豁然开朗的?职业技术学校又与一般学校不同,强调的是动手能力。学校旁边有几十亩县茶果站的苗圃基地,老师每个星期便会带了学生来实习。端阳用脑子想问题不行,可用手做事情是他的专长。没多久,他便迷上了那些嫁接、移栽、打枝、杀虫、疏花、压枝等活计,几天不去干这些活儿心里便觉得失落。一个学期不到,不但老师,就连苗圃里的工人都喜欢起他这个不要钱白干活的学生来。第二学期,端阳不但被选为班长,还成了学校团委的干部。
三年后,贺端阳以优异的成绩从县职中毕业了。一回到家里,端阳面对现实便犯了愁。本来,按照端阳自己对人生的设计,一毕业,他也就和同学一起到外面打工。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挣钱不挣钱且不说,年轻人哪个又不羡慕外面的世界呢?可端阳还没把心里的想法给母亲说完,李正秀却又是抹眼泪,又是唠叨数落。端阳再说,李正秀干脆就去寻了一瓶农药来,抬头就要喝,唬得端阳扑过去就抢了。端阳明白,母亲的千滴眼泪万般情怀,就是不放心他外出,都只为把他拴在家里,使母子二人能够朝夕相守。端阳走不是,不走也不是,便请来舅舅裁决。李正林明白李正秀的心情,陪着姐姐流了一会儿眼泪后,便把端阳喊到一边,说:“既然你妈不答应你出去打工,你就先委屈两年,如何?”说完又道:“你还年轻,不懂女人。女人一辈子,做姑娘时父母就是她的天;嫁了人时丈夫就是她的天;老了儿子就是她的天!你十岁老汉就死了,她一直守着你不嫁人,靠的就是你。要是你出去又出点什么事,她的天不就塌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又道:“舅舅知道你想出去看看世界,可你还年轻,以后还有的是机会!等你结了婚,生了儿子,那时有个大胖孙子在她身上爬上爬下,她又有了新的希望,你再提出来到外面打工,说不定她就不得拦你了!这两年你就在屋里尽份孝心,没有钱到舅舅这儿来拿。反正舅舅这辈子,再怎么还也没法把你们母子的账还清!”
端阳听舅舅说得如此动情,还能说什么?便答应留下来,和母亲一起下地。母子俩种着两个人的地,闲暇的时间便很多。端阳除了看点书以外,便找不到别的事干。年轻人本来不太安分,何况好歹又读过几年书?一闲下来,就觉得日子不该这样过。可究竟还应该做点什么?心里又是十分茫然。这日,地里没活,端阳看了一阵书,觉得无聊,便出来瞎转。屋侧边的一块地里,一群鸡一边咯咯叫着,一边东一嘴、西一嘴地啄着地里的菜叶。端阳的眼睛落在地里,猛地想起入学时曾经萌生过的计划。心想:这屋团屋转的鸡啄地,种什么都没有收成,不正好可以栽果树吗?一想到这里,端阳禁不住激动起来,急忙回到家里,把自己的想法跟母亲说了。李正秀道:“反正那地种什么都是给鸡预备的饲料,你想试手脚,就去试吧!”端阳听后,果然在第二天就跑到原来学校旁边县茶果站的苗圃里,买了几十株良种果苗回来栽到了地里。
那几十株柑橘、雪梨和葡萄栽到地里,端阳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管理之中,不是给果苗杀虫、施肥、松土,就是除草、剪枝……仿佛那几十株果苗,都成了他的情人,一日照顾不到,便会亏欠了它们一般。果苗让端阳安静,从此不再提说打工的话,也从此觉得日子充实,对未来充满了希望。那几十株果树,也像是要报答主人似的,栽下去时都不足半尺高,可才一个多春秋过去,竟然都长到了半人多高,生意盎然,煞是可爱。虽然离挂果还有些时日,但哪个庄稼人看了,都会高兴。
一日,端阳在地里,用细篾丝捆住一些直直往上生长的果树枝条,把它们斜拉到一定的高度,然后将篾丝固定在地上的木桩上。正干着,猛听见一个声音问:“娃儿,你这是干什么?那枝条长得好好的,怎么要把它们拉来趴起?”端阳抬头一看,原来是自己房子旁边住的世福叔放牛归来,便道:“世福叔你不晓得,这丫丫对直往天上长,长高了,既不好杀虫、打枝,以后结起果子了,也不好摘。还不利于果树采光、通风,影响产量!”世福一听,说:“果然是读过书的,我活了几十年,还是头一回听说果树的丫丫趴起长比对直朝天上长要好!”说完不等端阳回答,便又说:“看你娃儿年龄不大,本事还不小,等不到两年,这些树一结果,就该你娃儿发财了!你娃儿既然有这样的本事,怎么不多栽一些,把全湾都栽上,让大家都跟到你发财?”端阳听了这话,心里像被什么敲打了一下,有些不安地躁动起来,却对贺世福道:“世福叔,我有什么本事,瞎猫碰到死耗子呗!”贺世福道:“有本事就是有本事嘛,鲢巴郎过河——牵须(谦虚)什么?”说毕,在牛屁股上打了一鞭,自顾去了。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端阳听了贺世福的话后,竟忘了干活,抬起头,看着天边。天边一抹红霞,十分艳丽,似乎在向他发出召唤。端阳不禁心想:是呀,这几十株果树,规模委实太小了,远不够自己施展才华!真要让每家都栽上几十棵,不,最好是全村的土地都栽上果树,贺家湾要不上几年,就会春天花团锦簇,夏天绿树成荫,秋天硕果累累,变成花果之乡!那可比种粮食不知要强多少倍呢!到那时,家家户户可都要像电视里说的那样,过上幸福的小康生活……端阳沉浸在自己的遐想里,越想越激动,像是真看到了那富裕、美好的景象似的。正想着,贺世福院子里猛的一声牛哞,打断了他的沉思。贺端阳不禁哑然一笑,回到了现实中。他知道自己这想法虽好,却有如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
又做了一会儿活,天色已晚,端阳才收了剩下的篾丝,往家里走。一边走,一边还想着刚才贺世福的话,心里难免一会儿热、一会儿冷的。回到家里,李正秀正在灶房做饭,端阳放下手里的东西,便去开了电视看。没想到的是,电视里正播一档励志节目,说的是一个大学生毕业后不贪恋城里灯红酒绿的生活,却立志回家乡创业,带领乡亲们致富。回到村里,村民选了他做村委会主任,从此那大学生便利用自己所学认识,在村里办企业、建果园、发展大棚蔬菜等。没几年时间,一个贫穷落后的村子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村。大学生不但入了党,还被选为了省人大代表。要在平时,贺端阳肯定不会关注到这一类节目,觉得自己和这类节目中的主人差距很大,遥不可及。可此时因了刚才贺世福几句无心的话,丢了一粒火种在他心里,如今,这电视和电视节目忽然像是一股东风,将贺世福丢的那粒火种呼地一下刮燃了,使原本看起来遥不可及的事,一下子变得不那么神秘,似乎也伸手可得。因此,贺端阳一看完节目,便禁不住思忖开了。他在心里道:“是呀,要是我当了村主任,不就可以让全村的人,都在地里栽上果树吗?”又道:“母亲不让我出去打工,这辈子,注定便只能面朝黄土背朝天,背一辈子太阳过山了!倘若真能做个村主任什么的,即使不能像电视里那个大学生,当个什么代表,多少也有一点面子,不枉做了一世人,且又遂了母亲的愿!”这样一想,又觉得想法很荒唐,那村主任,怎么想当就能当上呢?可他接着又推翻了自己的怀疑,想:“为什么我就不能当村主任?我虽然不是大学生,可也算一个有文化的人!我虽然不会办工厂,可我却懂得果树栽培和管理!我虽然年轻,可我有带领乡亲们致富的决心!党中央号召建设新农村,但念过书的年轻人都到外面打工去了,像我贺端阳这样还留在土地上的年轻人,比癞儿脑壳上的头发还少,我愿意做村主任,说不定上级和村民会举起双手欢迎呢!”这样一想,端阳禁不住全身的血液都突突地在血管里奔涌起来了。可巧的是,贺家湾上届的村主任贺国华,因为和村支书贺春乾不合,两个多月前撂了担子,到沿海打工去了。村主任的位子这时正空着,平时的工作都由支书一肩担着。端阳被电视上的榜样激励着,又经过自己一番分析,便觉得老天爷分明也在帮助他。要不然,为什么国华叔端端地就辞了职,空出了那村主任的位子?端阳越想越激动,越想越以为事情是这么回事,一时豪情满怀,也不觉得自己幼稚,所以在那心里,竟坚定了做村主任的理想。但端阳毕竟念过书,又早已进入了成人之列,知道那村委会主任自己再够条件,也是要经过村民选举的,所以不可张狂。要是张狂了,选不上,岂不是会被村民耻笑?因而,端阳尽管有了想做村主任的想法,而且志存高远,却因为离选举时间尚远,不可随便说与人,只是去县里书店悄悄买回一本有关村委会组织法的学习材料和一本《怎样当好村干部》的书,一面细细研读,一面等待时机。时机一到,他端阳便要腾空而起,一飞冲天,让村人明白,他贺端阳岂是蓬蒿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