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珂赛特,你刚才在和我说话,继续下去,再说点,讲吧,让我再听听你的声音!”
马吕斯吓呆了,他望着老人。
珂赛特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声。
“父亲!我的父亲!您要活下去,您会活的,我要您活下去,听见了吧!”
冉阿让抬起头来看着她,带着一种热爱的神色:
“噢,是的,谁知道?我可能会听话的。你们来时我正要死去,就这样我就停了下来,我觉得我似乎又活过来了。”
“您是充满了活力和生命的。”马吕斯大声说,“难道您认为一个人会这样死去吗?您曾有过痛苦,以后再不会有了。是我在请求您的原谅,您会活着的。”
“您看。”珂赛特满面泪痕地说,“马吕斯说您不会死的。”
冉阿让微笑着继续说:
“彭眉胥先生,您带我回去,难道我就不会死了吗?不行,上帝的想法和您我一样,并且他从不改变主张,我最好还是离开。死是一种妥善的安排。祝你们快乐,祝彭眉胥先生有着珂赛特,你的丈夫真好,珂赛特!你跟着他比跟着我好多了。”
门上发出声音。是医生进来了。
“早安和再见,医生。”冉阿让说,“这是我可怜的孩子们。”
冉阿让转向珂赛特,凝视着她,似乎把她的形象带到永生里去那样。他虽已沉人黑暗深处,但望着珂赛特他还会出神。这个温柔的容貌使他苍白的脸发出光芒,坟墓因而也有着它的光彩。
“啊!原来他缺少的是你们。”医生望着珂赛特和马吕斯轻声说。
于是他凑近马吕斯的耳边轻声加了一句:
“太迟了。”
冉阿让几乎在不停地望着珂赛特,安静地看看马吕斯和医生。我们听见从他嘴里含糊地说出这样的一句话:
“死不算是一回事,可怕的是不能再活了。”
忽然他站起身来,这种体力的恢复有时就是回光返照。他稳稳地走向墙壁,取下挂在墙上的铜十字架,动作似乎完全是个健康人,他把十字架放在桌上并且高声说:
“这就是伟大的殉道者。”
然后他的胸部下陷,头摇晃了一下,似乎墓中的沉醉侵占了他。
冉阿让在半昏迷状态之后,又恢复了一点气力,他摇晃了一下脑袋,接着几乎变得完全清醒了。他拿起珂赛特的一角袖子吻了一下。
“他缓过来了!医生,他缓过来了!”马吕斯喊着。
“我告诉你们什么事在使我痛苦。彭眉胥先生,您不肯动用那笔款子。那笔款的确是您夫人的。我要向你们解释,我的孩子们,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我很高兴见到你们。黑玉是英国的产品,白玉是挪威的产品。这一切都写在这张纸上,你们以后自己看吧。因此珂赛特的财产确是属于她的。我讲这些详情是为了使你们安心。”
看门的上楼来了,通过半开的门向里面探望着,医生叫她走开,这个热心的妇人在走开之前向垂死的人大声说:
“您需要一个神父吗?”
“我已有了一个。”冉阿让回答。
这时他似乎指着他头上方的某一处,他似乎看见有个人。
大概他的主教真的在这临终的时刻来到了。
当我们所爱的一个人要离去时,我们的眼睛就盯住他,想把他留住。他们两人痛苦得说不出话来,不知要向这垂死的人说些什么,他们失望地颤抖着站在他跟前,马吕斯握着珂赛特的手。
冉阿让一点一点地衰竭下去,他不断地在变弱,他已接近黑暗的天边。他的呼吸已断断续续,身体越来越衰竭时,庄严的灵魂却在上升,并且已经显示在他的额头上。他的眼珠里已经出现了未知世界的光明。
他的脸逐渐失去血色,但仍带着笑容。
他做了一个手势要珂赛特走近,又要马吕斯走近,这肯定是最后的时刻,他用微弱得似乎来自远方的声音和他们说话。
“过来,你俩过来,我很爱你们,啊!这样死去有多好!你也一样,你爱我,我的珂赛特。我知道你对你这个老人一直是有感情的,我不愿你真的难过。你们应当多多享乐,我的孩子。我把壁炉上这对烛台留给珂赛特。烛台是银的,但对我来说它是金的,它能把插在上面的蜡烛变成神烛。我不知道把它赠给我的那个人在天上是否对我感到满意,我已尽我所能了。孩子们,你们不要忘了我是一个穷苦人,你们把我随便埋在哪一块地上,用一块石板盖着做记号。这是我的遗愿。石上不要刻名字。假如珂赛特有时能来看望我一下,我会感到愉快的。还有您也来,彭眉胥先生。我得向您承认,我并非一直都对您有好感的,我为此向您道歉。现在您和她,对我来说是一个人了。我非常感激您,我感到您会使珂赛特幸福。在橱柜里还有一张五百法郎的票子。我还没有动用。这是施舍给穷人的。珂赛特,你看见你的小衣服在这张床上吗?你还认得吗?其实这还只是十年前的事。时间过得多么快呀!我们曾经多么幸福呀。现在完了。孩子们不要哭,我去不了很远。我从那儿能看得见你们。当天黑下来的时候,你们只要注意瞧,会望见我在微笑。珂赛特,你还记得在孟费的树林里,你多么害怕,你不记得当时我提起水桶把吗?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你这可怜的小手,当时你的手冻得通红,小姐,现在你的手是雪白的了。还有你的大娃娃!你记得吗?你小时候多调皮!你玩着。你把樱桃放在耳朵里。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和我的孩子经过的森林,我们一起在下面散步的树木,我们一起藏身的修女院,种种游戏,童年时代的欢笑,都已经消失了。德纳第家的人都很凶狠,原谅他们吧。珂赛特,现在我该把你母亲的名字告诉你了。她叫芳汀。要记住这个名字:芳汀。当你提到她的名字,你应当跪下。她吃过很多苦。她十分爱你,她的痛苦正和你的幸福成对比。这是上帝的安排。我就要去了,孩子们,你们永远相爱吧。世上除了相爱之外几乎没有别的了。孩子们,我现在已看不大清楚了,我还有许多话要说,算了吧。你们只需稍稍地想一想我。你们是上帝保佑的人。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啦,我看见光亮。你们俩再挨近我些,我要愉快地死去。把你们的头挨近我,我好把手放上去。”
珂赛特和马吕斯双双跪下,心慌意乱,泣不成声,每人靠着冉阿让的一只手,这只庄严的手已不再动弹了。
他倒向后面,两支烛光照着他,他那白色的脸望着上天,他让珂赛特和马吕斯拼命地吻他的手,他死了。
夜没有星光,一片漆黑,在黑暗中,可能有一个大天使在展开着双翅,等待着这个灵魂。
六
在拉雪兹神甫公墓里,在靠近普通墓穴的旁边,远离这墓园中幽雅的地区,就在一个荒僻的角落里,靠着一堵旧墙,在一棵爬着牵牛花的大水杉下面,在茅草和青苔之间,有一块石板,这块石板和别的石板一样,日子一久也剥落得斑斑点点,发了霉,长着苔藓,堆着鸟粪。雨水使它发绿了,空气使它变黑。它不在任何路旁,人们不爱到这边来,因为野草,使脚立刻浸湿。当太阳露面时,壁虎会出现,四周还有野燕麦围着沙沙作响,春天红雀会在树上欢唱。
这块石板是光秃秃的,上面没有名字。
可是很多年前,有只手用铅笔在上面写了四句诗,在雨露和尘土的洗刷下已慢慢地看不清楚了,而今天它大概已经完全消失了:他安息了。虽然命运多舛,
他仍偷生。失去了他的天使,他就丧生,
事情是自然而然地发生,
就如同夜幕降临,白日西沉。
——节选自第五部《冉阿让》
雨果散文游记
《巴塞尔》
亲爱的朋友,我于昨天凌晨五点离开了弗赖堡。正午,我进入巴塞尔。沿途风景秀丽,美不胜收。我观赏了日出。六点左右,太阳刺破云层,光芒四射,现出远处汝拉山巨大的秀峰。这是些极美的山岭,是被人们称作阿尔卑斯山的那巨大花岗岩峰峦的最后起伏。
巴登公共马车的前厢已满员,中厢坐着这么几个人:一个德国图书管理员,他满面悲伤,因为他将上衣忘在了里日山上的客栈中;一个穿戴如路易十五时代的小老头,正在讥笑另一个穿戴奇特如督政府时代年轻人的老头,这老头给我的印象就好似旅行中的埃尔维奥,那个小老头正问这个老头,他“是否去过格里松斯”;还有一个商业推销员——布匹流动商贩,他大笑着宣称,由于未能将货样装上车,他是“醉酒”(徒劳地)旅行;另外,他的脸上留有颊髯,正好似被剃了毛的卷毛狗。——看到这一切,我登上了顶层。
天气很冷,我孤独一人。
上莱茵河地区的年轻姑娘衣裙漂亮;头扎饰结,身着一条大褶棕色超短裙和一件黑布男式上装,衣上饰有红绸,用以仿造古代衣袖装饰缝与袖衩。有些少女头上未戴饰结,而是拿一块红手绢像头巾一样系在颏下。这样的女孩显得妩媚动人。不过,这并不妨碍她们用手指擤鼻涕。
上午八点左右,在一片适于幻想的野地里,我看到一位年事已高的先生,他身穿黄色背心,灰色长裤,灰色礼服,头戴大圆帽,左臂下夹着一把雨伞,右手里拿着一本书。他正在专心致志地读书。不过,他左手里却拿着一根鞭子。而且,我还听到路边荆棘丛中发生了奇特的呼噜声。突然,荆棘稀疏,于是,我注意到了,这位哲学家正在放牧群猪。
从弗赖堡到巴塞尔,沿途是绵延不断的丘陵,这些丘陵都相当高,足以遮云蔽日。时不时地,在路上可遇到一辆牛车,赶车的农民戴着一顶大帽子,其可笑的服饰使人想起下布列塔尼地区;或是一根枞树大梁,人们把它像连接符一样放在两副轮子上运往巴塞尔;或是一位跪在陈旧十字架前的老妪。到达巴塞尔的两小时前,道路从一座森林的角落穿过:到处是浓密的荆棘丛,松树、柏树、落叶松;时而出现一片林中空地,一棵大橡树孤零零地高耸入云,就好似七枝形大烛台一般;随后,又见一些沟壑,沟中急流哗哗流淌。
我将在下封信中给您详述巴塞尔。我下榻在“白鹳”旅馆,从我给您写信的这扇窗子望去,我看到一个小广场上并排有两座美丽的喷泉,一座是十五世纪的产物,一座是十六世纪的。那座大喷泉,即十五世纪的那座,水流洒入一个石头池,池中装满清澈晶莹、闪闪发光的碧水,就好似阳光在水面碎成数不胜数的金针,填满了水池。
此外,这些喷泉是极为惹人注目的。我在弗赖堡见到了八座;在巴塞尔,每个街角处都有一座。在卢塞恩,在苏黎士,在伯尔尼,在索勒尔,喷泉都很丰富。这是山区的特色。高山孕育激流,激流产生小溪,小溪制造喷泉;由此证明,瑞士城市中迷人的哥特式喷泉应该算作阿尔卑斯山的朵朵奇葩。
我在大教堂里看到了非常漂亮的东西,我还见到了许多令人好奇的东西;其中有伊拉斯漠之墓。这墓碑只是一块立放着的咖啡色大理石薄板,上面用拉丁文写着长长的墓志铭。墓志铭的上方有一幅肖像,看起来很有些像霍尔拜因画笔下的伊拉斯漠,在墓志铭的下方有一个神秘的词:终结。这里还有罗道夫·德·哈布斯堡的妻子安娜皇后的石棺,她的孩子就睡在她的旁边;而在交叉甬道的侧室中,还有一座十四世纪的坟墓,上面安眠着忧郁的石制侯爵夫人:霍赫贝尔夫人。——我不想赘述,我将在下封信中向您讲述巴塞尔。
明天清晨五点,我将出发去苏黎世,那里刚刚爆发了一件小事,这里的人们称之为革命。就让平静的湖面迎来一场暴雨吧,那么,景色就完美无缺了。
9月7日于巴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