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事!”那贼又说,“这死人是活的吗?让我来看看。”
他重新弯下腰去,搜着那人堆,把碍手脚的东西掀开,抓着那只手,拉住他的胳膊,搬出头,拖出身子,一会儿,他把一个断了气的人,至少也是一个没有知觉的人,拖到凹路的黑影里去了。那是铁骑军的一个军官,并且是一个等级颇高的军官,一条很宽的金肩章从铁甲里露出来,那军官已经丢了铁盔。他脸上血迹模糊,有一长条刀砍的伤口,此外,他的手脚似乎没有受伤,也许有些尸体在他上面交叉构成一个空隙,因而他没有受压。他闭着眼睛。
在他的铁甲上,有个银质的功勋十字章。
那个贼拔下了十字章,塞在他那蒙头斗篷下面的口袋里。
过后,他摸摸那军官的裤腰口袋,摸到一只表,随后他从背心里搜出一个钱包,也一并塞在自己的衣袋里。
这时那军官的眼睛睁开了。
“谢谢。”他气息奄奄地说。
那人不住地翻动他,凉爽的晚风又加上呼吸到的流畅的空气,使他从昏迷中醒过来了。
那贼没有答话。他抬起头来。他听见旷野里有脚步声,或许是什么巡逻队来了。
那军官低声说,因为他刚刚转过气来,还像个死人。
“谁胜了?”
“英国人。”那贼回答。
“您搜我的衣袋。我有一个钱包和一只表。您可以拿去。”其实他早已拿去了。
那贼照他的话假装又寻了一遍,说道:
“什么也没有。”
“已经有人偷去了。”那军官接着说,“岂有此理,不然就是您的了。”
巡逻队的脚步声越来越清楚了。
“有人来了。”那贼说,做出要走的样子。
那军官使尽力气,伸出手来,抓住他:
“您救了我的命。您是谁?”
那贼连忙低声回答说:
“我和您一样,也是法国军队里的。我得走开。假使有人捉住我,他们就会枪毙我。我已经救了您的命。现在您自己去逃生吧。”
“您是什么军衔?”
“中士。”
“您叫什么名字?”
“德纳第。”
“我不会忘记这个名字。”那军官说,“您也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彭眉胥。”
——节选自第二部《珂赛特》
……
马吕斯三天没有回家,接着他又到了巴黎,一直跑到法学院的图书馆里,要了一套《通报》。
他读了《通报》,共和时期和帝国时期的全部历史,《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和各种回忆录、报纸、战报、宣言,遍览一切。他第一次在大军战报里见到他父亲的名字后,整整发了一星期的高烧。他访问了从前当过乔治·彭眉胥上级的一些将军们。他也访问过教区理财神甫马白夫。马吕斯这才全面认识了他那位卓越、仁厚、勇猛而又驯顺的父亲。
在他以全部精力阅读文献的那一段时间里,他很少和吉诺曼一家人见过面。
马吕斯正狂热地爱着他的父亲。
同时他思想里也正起着一种很大的变化。这种变化是经过多次发展逐步形成的。
那段历史,他刚读到时就使他感到震惊。
最初的时候使他眼花缭乱。
共和国、帝国,在他心里一直是些魔鬼似的字眼。共和,代表着断头台,帝国意味着大刀。他满以为见到的只不过是一大堆凌乱的黑影,但是他看到了一个个耀眼的名字,米拉波、维尼奥、圣鞠斯特、罗伯斯庇尔、卡米尔·德穆兰、丹东和一个冉冉上升的太阳:拿破仑。他被阳光照得睁不开眼。渐渐地,惊恐的心情过去了,革命和帝国都在他面前辉煌灿烂地罗列着,他看到了共和国和帝国的伟大,也从中看到了伟大的人民和伟大的法兰西。
他发现在此以前,他既不了解自己的祖国,也不了解自己的父亲。无论是祖国还是父亲,他都没有认清,他甘愿让云雾遮住自己的眼睛。现在他看清楚了,既敬佩又崇拜。
他胸中充满了懊丧和悔恨。唉!假使他父亲还活着,他会扑上去对父亲喊道:“父亲!我来了!是我!我的心和你的心完全一样!我是你的儿子!”他会抱住他的白头,瞻仰他的刀伤,紧握着他的手,吻他的脚!马吕斯心中在痛哭,在悲叹。同时他变得严肃而又深沉了,他感到内心充满了信念和力量,那是他前所未有的两种新力量——他的父亲和祖国促成的。
他的心似乎被一个钥匙打开,使他重新冷静地审视过去的一切。
自从他改变了对父亲的看法,对拿破仑的看法也自然而然地改变了,但是在这方面的转变,是有一个艰苦过程的。
当他还是一个孩子时,所听到的全是关于拿破仑的坏话,复辟王朝把痛恨全部加在他身上,把他描绘成一个凶神恶煞般的形象,所以马吕斯从小就学会了憎恨拿破仑,但是在研读历史时,拿破仑的形象逐渐高大起来。
他感到心中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兴奋,在阅读中他感觉到他的世界变得广阔起来。
他读着大军的战报,他偶尔看见他父亲的名字,也处处见到皇帝的名字,伟大帝国的全貌展现在他的眼前,他感到胸中波涛澎湃,有时仿佛感到父亲像阵微风似的从他身边拂过,在他耳边低语。他仿佛听到鼓声、炮声、军号声和队伍行进的整齐步伐,骑兵在远方奔驰的马蹄声,他不时仰望天空,望着天宇中那些巨大的星群和书中另一些巨大的形象。他感到有一种东西在胸中郁结。他已经无法自持了,也不知道自己受着什么力量驱使,他站起来,把两只手臂伸向窗外,睁眼望着那神秘无尽的天空大叫了一声:“皇帝万岁!”
从那时起,科西嘉的吃人魔鬼、僭主、暴君、奸淫胞妹的禽兽、跟塔尔马学习的票友、凶犯、老虎、布宛纳巴等等关于拿破仑的说法全破灭了,在他心里只有一片明亮的光,在光中高不可及处竖着一座云石的雕像,对马吕斯的父亲来说,拿破仑还只是个为人们所爱戴并愿为之效死的将领,而在马吕斯心目中却不是那么简单。他是命中注定来为法兰西人在统治宇宙的事业中充当设计师的。他是重建废虚的宗师巨匠,是查理大帝、路易十一、亨利四世、黎塞留、路易十四、公安委员会的伟大的继承者,他在疏忽中仍是庄严的,在污点中仍是卓越的,在罪恶中也还是有雄才大略的。他是法兰西的化身,拿破仑在他的心目中竟成了民意的体现者。
他思想的转变使他自己陶醉了,崇拜武力的狂热冲击着他,并且打乱了他求知的热情。他一点也没有察觉他在崇敬天才的同时也在盲目崇敬武力。
总之,他的方向变了。
种种思想转变在他心中已逐步完成,但他家里的人却一点也没有察觉。
通过这隐秘的攻读,他完全摆脱了旧有的波旁王党和极端派的观点,也摆脱了贵族、詹姆士派、保王派的见解,成了一个完全革命的,彻底的民主派,并且几乎是拥护共和的。他订了一百张名片,上面印着:“男爵马吕斯·彭眉胥”。
这只是他父亲在他心中引起这次转变的一个十分自然的反应。不过,他不能随意去散发那些名片,只好揣在自己的衣袋里。
他越接近他的父亲,他便越和他的外祖父疏远了。长期以来,他早就感到他们的性格合不来。他俩之间存在着各种不协调。在马吕斯和吉诺曼之间,当他们还有共同的政治见解和共同的思想意识时,彼此好像还可以站在一座桥梁上。一旦桥梁崩塌,他们之间的鸿沟便出现了。尤其当马吕斯想到,把他从上校的怀里夺过来、使父亲失去了孩子、孩子失去了父亲的就是吉诺曼先生,他胸中就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愤懑心情。
马吕斯心中产生了对外祖父的厌恶。
这一切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不过,他变得越来越冷淡了,在餐桌上不大说话,也很少待在家里。
马吕斯不时要出门走动走动。
一次,他去了孟费,那是听从他父亲的遗言,去寻找滑铁卢的那个退役中士,客店老板德纳第。德纳第的客店关了门,没人知道他的下落。为了这次寻访,马吕斯四天没回家。
有人似乎觉察到,他脖子上用条黑带挂着个东西,在他的衬衫里面,直到胸前。
——节选自第三部《马吕斯》
……
一
在这件事上,假如责怪马吕斯那是不公正的。
马吕斯在结婚前没有盘问过割风先生,后来,他又怕去盘问冉阿让。他对他被动地答应下的诺言感到后悔。他只能慢慢地使冉阿让离开他的家,并尽力使珂赛特忘记他。
马吕斯做他认为必须要做的和公正的事,他觉得他有充分的理由采取不生硬和坚决的措施摆脱冉阿让,他偶尔在他辩护的一件讼事中遇到一个拉菲特银行旧职员,他没有去寻找就得到了一些保密的材料,这些材料确实是他无法深究的,因为他既要遵守他不泄密的诺言,又要顾及冉阿让的危险处境。他认为,此刻他有一件重要的任务要完成,这就是把这六十万法郎归还他在尽量小心地寻找的原主。目前他暂不动用此款。
珂赛特对这些秘密一无所知,要责备她,也未免太苛刻了。她出自本能或几乎机械地遵照马吕斯的愿望行事。她感到对“让先生”,马吕斯有他一定的主意,她就顺从。
对冉阿让,她这种忘怀和删除只是表面的。她主要是由于疏忽而不是忘记。其实,她很爱这个很久以来就被她称作父亲的人。但她更爱她的丈夫。因此在她内心的天平上就有点倾斜。
马吕斯慢慢地使珂赛特摆脱了冉阿让,珂赛特也听从他的摆布。
二
有一天冉阿让下楼,在街上走了两三步后,在一块界石上坐了下来。他在这儿坐了几分钟,又上楼去了。第二天他没出房门。第三天,他没下床。
他的门房,替他做了简单的饭菜,一点蔬菜或几个土豆加点猪油,她看看棕色的陶土盘叫道:
“怎么您昨天没有吃东西,可怜的好人!”
“吃了。”冉阿让回答。
“可碟子是满的。”
冉阿让说:“我怎么只想喝水呢?”
“这叫做口渴,假如不同时吃饭,这就叫发烧。”
“我明天吃。”
为什么今天不吃呢?我烧的白菜味道好着呢!”冉阿让握着老妇人的手:
“我答应您吃掉它。”他用和善的语气对她说。
“我对您很不满意。”看门人回答。
冉阿让除了这个妇人之外,很少见到其他人。
在他还能上街时,他从锅匠那儿用几个苏买到一个小的铜十字架,挂在床前钉子上。
一个星期过去了,冉阿让没有在房里走动一步。他老是躺着。看门的对她丈夫说:“上面的老人不起床了,也不吃什么,他活不多久了。他很难过。我相信他的女儿一定嫁得不好。”
看门的女人用一把旧刀,把门前铺路石石缝里长出的青草除去,一边除草一边嘟囔着:
“可怜,一个这样正直的老人!”
她看见街尾一个本区的医生走过,就自作主张请他上楼。
医生看了冉阿让,并和他说了话。
当他下楼后,看门的女人问他:
“怎么样,医生?”
“您的病人病的厉害。”
“是什么病?”
“似乎什么病都有,但又没有病。看来这人失去了一个亲人,这会送命的。”
“您还来吗,医生?”
“来。”医生回答,“但更需要另一个人回来。”
三
有一天傍晚,冉阿让很艰难地用手臂把自己撑起来,他自己把脉,但已摸不到脉搏,他的呼吸已很短促,而且还不时停顿,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衰弱过。于是,大概有某种特别重的心事使他拚命坐了起来,穿上衣服。不得不停了几次,仅仅为了穿短上衣的袖子,他就已满头大汗了。
他把手提箱打开,又把珂赛特的服装拿出来,摊开在床上。
主教的银蜡烛台仍放在壁炉架上。他从一个抽屉里取出两支蜡烛插在烛台上,尽管天还亮着,他也把蜡烛点起来。
每走一步,都使他极度衰竭。
他对着镜子已不再认识自己。他已八十岁了,在马吕斯结婚前,人们觉得他仿佛还不到五十岁,这一年足抵得上三十年。
夜已来临,他很吃力地把一张桌子和一把旧扶手椅拖到壁炉边,在桌上放下笔、墨水和纸张。
做完这些,他昏过去了。等神志恢复后,他感到口渴。他提不起水罐,他很困难地把它歪过来靠近嘴,喝了一口水。
他的手哆嗦着,慢慢写下了以下几行字:珂赛特!我祝福你,我要向你解释。你的丈夫先生有理由向我表示我该离去,不过在他可能也有些误会,不过他这样猜测是有道理的。他是个好人。我死后你要永远爱他。彭眉胥先生,您也要永远爱我亲爱的孩子。珂赛特,你会看到这张纸的,下面就是我要向你说的话,你将看到这些数字,这笔钱完全是属于你的。一切情节如下:白玉是挪威的产品,黑玉是英国的产品,黑玻璃是德国的产品。玉石较轻,较珍贵,价值也较高。在法国我们可以像德国那样仿造这些饰物。只需一个两英寸见方的铁砧和一盏酒精灯来熔化蜂蜡。过去制蜂蜡是用树脂和黑烟灰,要四法郎一市斤。我发明用树上的虫胶和松节油来制造,这就只需一个半法郎了,并且质量还要高得多……。
写到这时他停下来,笔从他手中跌落,他又一次从心底里发出失望的嚎啕大哭,这可怜的人两手捧着头在沉思。
“唉!”他内心在叫喊,“这一下完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我的上帝!我再也见不到她了。”正在这时,有人敲门了。
四
就在同一天晚上,马吕斯吃完晚饭就回到办公室,因为有一份案卷要看,这时巴斯克递给他一封信说:“写这信的人等在候客室里。
这时珂赛特挽着外祖父的手臂在花园里散步。
马吕斯接过来,信上有一股烟叶味。再没有比这种气味更能使人回忆起往事了。马吕斯想起了这种烟味。他看信封上的地址:彭眉胥男爵先生,他的公馆。熟悉的烟味使他认出笔迹。马吕斯似乎被一道闪光照得清醒了。
就是这种纸张,这种折叠方式,淡淡的墨水,熟悉的笔迹,尤其是那烟味,容德雷特的破屋在他的眼前出现了。
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念着:男爵先生:
假如上帝赐给我天才的话,我本可以成为德纳男爵、院士,可是我不是。我掌握一个关于某人的秘密。这人又与您有关。我可以把这秘密告诉您,希望能荣幸地为您服务。我奉上一个最简单的办法,把这无权留在您尊贵的家庭里的人驱逐出去。男爵夫人的出身是高贵的,道德的圣地不能再与罪恶同居而不有损于自身。
我在候客室等待男爵先生的命令。
敬颂
大安
这封信的签名是“德纳”。
签的名不假,只是简略一点。
马吕斯的情绪非常激动,惊奇之后,他感到了幸运。但愿现在他再能找到他寻找的另—个人,那个救了他马吕斯的人,那么他就别无他求了。
他从写字台的抽屉里拿出几张钞票,放入口袋,关上抽屉就按铃。巴斯克半开了门。
“带他进来。”马吕斯说。
巴斯克通报:
“德纳先生。”
一个人走了进来。马吕斯又感到了惊讶。进来的人他一点也不认识。
马吕斯看见进来的人并非是他所等待的人,于是感到失望,他从头到脚打量着他,当时这人正在深深地鞠躬,他不客气地问他:
“您有什么事?”
这人用一个露齿的笑容作了回答:
“难道男爵先生没有读过我的信吗?”
这话有点对头了。事实上马吕斯并没有非常注意信的内容。他只看到笔迹,忽略了内容。他几乎想不起来了。他用深刻的目光盯住这个陌生人。像一个审判官一样仔细,他只是回答:
“你说清楚点。”
陌生人把两手插在背心的口袋中,抬起头但并不直起脊背,他那透过眼镜的绿目光也在细察着马吕斯。
“好吧,男爵先生,我说清楚点。我有一个秘密向您出售。
“和我有关?”
“多少有点。”
“什么秘密?”
马吕斯一边听着,同时越来越仔细地观察这个人。
“我开始时不提报酬。”陌生人说,“对我所讲的您会感兴趣。”
“说下去!”
“男爵先生,您家里住着一个盗贼和一个杀人犯。”
马吕斯一阵震颤。
“在我家里?不会。”他说。
陌生人镇定地、用衣袖肘刷刷帽子,继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