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飞燕尚可年年春天返回故里,享受天伦之乐,可人却……”邓艾深情地瞅了瞅已不年轻的儿子,沉吟了一会,低声说,“忠儿,待廷尉犒军完毕,返回京师时,汝与他一块回洛阳,在家中住上两个月,守着汝母亲与我那孙儿……”
邓忠自知失言,连忙解释道:“孩儿方才所言,实乃无意之语,父亲不必在意。”
邓艾一本正经地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思家念子,乃人之常情。为父已年近七旬,尚且常在梦中回家,况汝正值壮年乎?”
“人生在世,忠孝为重。孩儿跟随父亲,既可为国尽忠,又可为父尽孝,岂不是两全其美!”
“其他将领,每年均可轮流回家与妻儿团聚,而汝却……每思至此,为父心中深感愧疚。”
“父亲不必如此。多年都过来了,还在乎一年半载?”邓忠不以为然地说。
“一年半载?”邓艾惊奇地打量着邓忠,诧异地问,“汝安知一年半载之后便可回家?”
“父亲前些日曾对孩儿言:待到今冬明春,父亲便要解甲归田。”邓忠认真地说,“到那时,孩儿也携妻带子,与父母一同返回故里,耕田种地,侍奉二老。”
“彼一时而此一时也。”邓艾低沉地说,“大战在即,大都督岂会允准为父解甲归田!”
“大战!何来之大战?”邓忠迷惑地说,“侯和之战,姜维损兵折将,败回沓中,近时岂敢再战!”
“非姜维欲战,而是大都督欲伐蜀也。”邓艾冷冷地说。
“父亲已多次致书大都督,申明伐蜀之机尚未成熟,劝大都督稍安勿躁,静观待变。莫非大都督真是急不可待耐”
“唉——”邓艾轻轻叹了口气,转变语气问:“现在不年不节,大都督为何要派遣廷尉卫瓘前来犒军?”
“听说是因我军在侯和击败了姜维。”
“那已是几个月前之事,为何现在才遣使犒军?”
“这……”邓忠被问住了,无法回答。
“为父断定,卫瓘此来,必定与伐蜀之事有关。”邓艾自信地说。
“如此也好。”邓忠横下一条心说,“多年来,我军与姜维像拉锯一般,他攻过来,我打过去,一直难分胜负。此次伐蜀,正好与姜维进行决战,将其彻底击败,以了却父亲多年之心愿。待歼灭了姜维之后,孩儿再陪父亲返回故里,安度晚年。”
“若能如此,自然是好,不过……”邓艾迟疑了一下,忧虑地说,“此时出兵伐蜀,只怕事倍功半。战事一开,必是一场血战,结果如何,难以预料,天晓得我父子二人能否如愿。”
邓艾和邓忠边走边谈,等他们来到城东的十里长亭时,卫瓘已押运着犒军的物品来到此处。邓艾在马上向卫瓘拱手施礼,抱歉地说:“艾因军务在身,迎接来迟,请廷尉鉴谅!抱歉!抱歉!”、卫瓘也在马上拱手还礼,客气地说:“征西将军日理千机,瓘岂敢劳征西将军之大驾前来迎接。惭愧!惭愧!”
“廷尉不辞劳苦,千里迢迢前来犒赏我军,艾岂能不亲自迎接!”
“瓘蒙大都督错爱,奉命前来犒军,岂敢言劳苦!”
“艾不才,有负大都督之重托,不过偶有小胜,大都督竟如此看重,实令艾当之有愧,诚惶诚恐!”
“征西将军治军有方,御敌有功,陇右诸郡赖将军之智勇得以保全。大都督赏罚分明,故而特命瓘前来犒军,以激励我陇右之将士。”
一阵完全没用而又必不可少的客套话之后,邓艾和卫瓘并马而行,进入狄道城。邓艾一面命邓忠去准备宴席,一面向卫瓘发出邀请:“等会我在守将府大堂之上为伯玉接风洗尘,以尽地主之谊。现在,伯玉若是不太劳累,不如暂到我书房中叙旧。”
“士载之言正合我意。”卫瓘心领神会,爽朗应邀,“多年未曾见面,甚为思念,正好趁此机会,叙叙旧时之友情。”
邓艾携起卫瓘的手,说说笑笑地走进书房。亲兵献茶已毕,退到房外。邓艾呷了口茶,若有所思地问:“伯玉此来,是专为犒军还是另有使命?”
卫瓘狡黠地一笑,反问道:“士载以为我来狄道,是专为犒军,还是另有使命?”
“以我之见,伯玉此来,是以犒军之名而行他命之实。”邓艾微笑着回答。
“何以见得?”卫瓘微笑着问。
“理由有四。”邓艾目不转睛地瞅着卫瓘,扳着指头说道,“其一,侯和之战乃是小战,段谷之战才是大战,大都督在大胜之后不派使犒军,为何却在小胜之后遣使犒军?其二,侯和之战已过去三月有余,大都督为何当时不犒军却现在犒军?其三,大都督以往犒军,只遣一位普通将军为使,而此番为何使廷尉屈尊前来?其四,大都督犒军乃常有之事,从前皆不大张旗鼓,为何此次却这般大肆招摇?”
卫瓘见邓艾言之有据,且连连击中要害,不由得暗暗吃惊,钦佩邓艾的分析能力。他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坦率地说:“士载果真料事如神。大都督此次遣我出使狄道,并非专为犒军,而是另有军国大事要与士载相商。”
邓艾不动声色地问:“莫非为伐蜀之事乎?”
邓艾此言一出,卫瓘大吃一惊。他像见到一个陌生人似的,紧盯着邓艾,诧异地问:“此事朝中尚无几人知之,士载为何反倒了然于胸?”
邓艾的眉头微微一皱,脸上掠过几丝难以捉摸的神情。然而他马上又恢复了平静,沉稳地说:“据我猜测,此事恐怕连蜀国大将军姜维也已知之矣。”
卫瓘心中剧烈一震,大惊失色地瞪圆双眼,莫名其妙地问:“姜维为何会知道此事?”
“此事既然我能知之,姜维为何又会不知?”邓艾含而不露地反问。
话说到此处,卫瓘可真坠入了五里雾中。据他所知,京城中知道此事者,也仅有司马昭、钟会、羊祜、杜预和他五人而已,就连魏帝曹奂至今尚且还蒙在鼓里。可远离洛阳的邓艾和姜维又如何会知道……他越想越不可思议,迷惑不解地自言自语道:“是何人泄密?”
“无人泄密。”邓艾正色答道。
“无人泄密?”卫瓘更糊涂了:既然无人泄密,邓艾和姜维怎会知道此事?他百思而不得其解,只是怔怔地望着邓艾。
“智者千虑,难免一失啊!”邓艾轻轻地叹了口气,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向卫瓘解释,“大都督既然志在伐蜀,又何必令沿海州郡打造浮海大船,并扬言欲从海路进攻吴国?这岂不是欲盖弥彰?那姜维乃老谋深算之人,魏、蜀、吴三国将领少有出其右者。大都督此声东击西之计,或许可瞒得了别人,但绝瞒不过姜维,只能适得其反……”
“欲盖弥彰……适得其反……”卫瓘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忽然一拍几案,失声说道,“大都督声东击西之计,岂不成了画蛇添足之举?此事该如何补救?”
“事已至此,无法补救。”邓艾的脸上飘过几片愁云,迟疑了一下,有点忧虑地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伯玉此次回京,请务必转告大都督:姜维乃文武兼备之人,千万不可低估了他。否则,对此次伐蜀极为不利,甚至遗患无穷!”
卫瓘呷了口茶,压低声音问道:“以士载之见,此次伐蜀,何时出师为宜?”
“此事当由大都督决断,艾不便多言。不过——”邓艾犹豫了一下,还是委婉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以艾之见,当以明年九十月为宜,千万不可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
“明年九十月为宜?”卫瓘不解地问,“为何非要待到明年九十月?”
邓艾略作思忖,冷静地回答:“蜀国君主昏聩,奸佞弄权,国力日衰,亡国之势已不可逆转。其之所以尚能偏安一隅,惟赖姜维苦撑危局。然而,黄皓小人得志,姜维忠信见疑,蜀国统兵之权一两年内将会易人。待到蜀国大将军易人之后,我军再出兵伐蜀,必能一举荡平巴蜀。而如今,姜维还是兵权在握,若贸然出师,难免要两败俱伤;即使能够勉强灭掉蜀国,其伤亡及损失也必然十分惨重,造成国力与军力锐减,反让吴国坐收渔翁之利。这岂不是得不偿失?所以……”
“士载真乃精思熟虑,用心良苦。不过——”卫瓘面呈为难之色,将涌到喉头的话又咽了下去,良久才吞吞吐吐地说,“士载久经沙场,威震陇右,对姜维用兵之道了如指掌。以士载之见,此次伐蜀,应如何调兵遣将?”
“大都督已部署停当,伯玉何必再来问我。”邓艾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不热不冷地说,“艾本一农牧小吏,蒙大都督父子大力提携,方有今日之高官厚禄。对这等知遇之恩,艾自当以死相报,竭尽全力把姜维绊于沓中,使其不得回兵东救汉中。至于如何取汉中、夺剑阁、灭蜀国,上有大都督运筹帷幄,下有司隶校尉临阵调度,何用艾多言。”
邓艾这一巧妙的回答,简直把卫瓘的嘴给封住了,一路上反复思考过的话全都变成了无用之语。他怀着矛盾的心情,用复杂的目光打量着邓艾,心中剧烈地翻腾着:他和邓艾虽同朝为官,但由于一个是文官,久在京城任职;一个是武将,长期在外征战,接触不多,了解不深。过去,他只知邓艾是位有勇有谋、能征惯战的武将。然而,通过这次交谈,他才深知邓艾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如果不是他亲自耳闻目睹了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他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看来这场伐蜀之战的主将到底是何人,目前还难以断定。
“伯玉,我想汝之使命已完成矣。”邓艾见卫瓘沉默不语,提醒他说,“酒宴已准备停当,我二人该去赴宴矣。”
卫瓘从沉思中跳了出来,不好意思地说:“真正之使命已经完成。但我名义上是来犒军。还需例行公事。”
“到大堂之上与诸位将校寒暄一阵,干上几杯,那就连犒军之使命也完成矣。”邓艾站起身来说。
“哈哈哈——”邓艾和卫瓘对视了一下,会心地笑着,携手走出邓艾的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