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艾率军攻下绵竹之后,只在城中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又挥师南下,向雒城进发。
雒城位于成都的东北方,距成都仅有七八十里,是由绵竹去成都的必经之地,也是成都的最后屏障。当年,刘备率军前来夺取成都时,曾在此处遭到阻截,围攻一年方克,并且损失了谋士庞统。诸葛瞻兵败绵竹的消息传到雒城以后,城中的官吏、守兵和百姓却纷纷弃城而逃。半日之内,雒城就成了一座被遗弃的空城。魏军没动一刀一枪,便顺利地占领了此城。
兵马刚刚安顿完毕,邓艾又把各部将领召集到县衙的大堂之上,共议攻取成都的办法。他扫视了一眼众将,不动声色地说:“我军今日暂且在雒城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就要兵进成都,如不发生意外,午后就可兵临成都城下。成都虽兵力空虚,但仍有五千兵马与十余万百姓,只要刘禅下一道诏书,很快就可纠集起数万兵民共守成都。而我军兵马只有万余,且所剩粮草已为数不多,最多只可用四五日。倘若蜀国之君臣兵民据城而战,拼死抵抗,我军将如之奈何?假如我军在五日内攻取不了成都,就将因粮尽草绝而被迫退兵,使前功尽弃。当今之计,我军应如何才好?请诸位出谋献策。”
邓艾的这番话,立即在众将中引起了一阵强烈的反响。有的说:蜀国虽可临时拼凑起数万人共守成都,但却是一群毫无作战能力的乌合之众,只要不分昼夜轮番强攻,五日之内定可攻破成都。有的说:强攻不如智取,可先挑选一两千名精壮兵士,化装成四乡逃难的百姓,混入成都之内,然后来个里应外合,夺取此城。还有的主张先礼后兵,先给刘禅写一封软硬兼施的劝降书,劝其献城归顺,许其封爵裂土;凭着刘禅之懦弱昏庸,说不定可以奏效;如刘禅真的。
雒城:城邑名,故址在今四川广汉。
据《三国志》载:建安十八年(213)五月,刘备率大军进围雒城,直至建安十九年闰五月方攻克了此城,耗时一年有余。刘备的重要谋士庞统在率众攻城时为流矢射中,不治身亡。《三国演义》第六十二回、第六十三回“演义”了此事。不肯献城投降,再下令攻城也不迟。
就在魏军诸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之际,把守城门的偏将进来禀报:蜀国后主刘禅遣使携带玺绶与降书前来请降,来使正在城外等候召见。
这一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消息,使邓艾和在场的魏军诸将都大为惊讶。他们全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将信将疑地打量着那个偏将,诧异地问:“会有这等事?”
那个偏将严肃地说:“刘禅之特使就在城外,带来一问便知分晓。”
邓艾用冷峻的目光紧盯着那个偏将,一字一顿地问:“刘禅特使为何人?”
那个偏将如实地回答:“据其自报,一人为侍中张绍,一人为驸马都尉邓良。”
邓艾把目光移向马邈,谨慎地问:“马将军,蜀国朝中可有张绍、邓良二人?”
“蜀国朝中有此二人。”马邈小心地回答,“张绍乃张飞之子,邓良乃邓芝之子。”
“噢——”邓艾手捻银须,沉吟有顷,再次问马邈:“以马将军之见,刘禅遣使前来请降,是真降还是假降?”
马邈紧皱起双眉,思索了好一阵子,才犹犹豫豫地说:“刘禅一生贪图安逸,追求享乐,且又昏聩无能,贪生怕死。如今他见我大军将至,自知凭着城中之五千兵马难以抵抗,但又怕成都被攻破之后自身难保,故而遣使前来请降,以图苟安,也是情理中事。”
邓艾沉默了一会,吩咐着马邈:“马将军与张绍、邓良乃老相识,就有劳汝出城把此二人引来见我。”
“末将遵命!”马邈应声而去。
邓艾打量了一下众将,再次吩咐道:“马上整理盔甲,振作精神,让刘禅之特使见识一下我军之威武。”
众将闻言,立即整盔理甲,抖擞精神,威风凛凛地站立在大堂之上。
不一会儿,马邈带领着张绍和邓良来到了大堂。张绍和邓良双膝跪地,一个双手举着蜀国皇帝的玺绶,一个双手举着刘禅的降书,诚惶诚恐地说:“卑职张绍、邓良,奉我家主公之命,赍玺绶与降书前来请降,请征西将军受纳!”
邓艾正襟危坐,威严地说:“将玺绶与降书呈上来!”
邓忠上前取过玺绶和降书,放在了邓艾面前的几案上。
邓艾先是取过蜀国皇帝的玺绶。
侍中:官名,侍从皇帝左右,出入宫廷,为天子近臣,地位贵重。
驸马都尉:官名,皇帝近侍官之一,掌副车之马。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发现确实无假,便把它放在了一边。然后,他又取过刘禅的降书,逐字逐句地观阅。降书中写道:
……巴蜀与中原山隔水阻,路途遥远。蜀土四塞崇峻,孤悬一隅。禅偏处边陲,倒行逆施,对中原上国多有冒犯……忆想黄初年间,大魏之文皇帝曾命虎牙将军鲜于辅来蜀,宣温密之诏,申三好之恩,开示门户,大义炳然。而禅昏庸暗弱,窃贪遗绪,一意孤行,未蒙教化。仰俯之间,已历数纪……而今天威震怒,王师既发,所向披靡,神兵天降。禅岂敢不洗心革面,以顺应天命!故而,禅已敕令蜀之兵将,皆投戈释甲,以归王师;官府所藏,一无所毁,以待王师取用。伏望大魏广布恩德,普施教化……今特遗私署④侍中张绍、驸马都尉邓良,赍印绶降表前往请降,万望受纳!禅之生死存亡,悉听尊命……
邓艾细读罢刘禅的降书,又瞅了瞅摆在面前的玺绶,不由得喜出望外。这份降书,像是一阵春风,扫尽了邓艾心中的阴霾,使他不久前还忧心忡忡的棘手事顿时化为了乌有;这方玺绶,好似一份捷报,宣告了蜀国从此便不复存在了。假如不是手中那份墨迹犹新的降书和眼前那方精致无比的玉玺,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会是真的。然而,这一切却出乎意外地从天而降,把灭蜀这一显赫的奇功落在了他的身上!
邓艾再次把张绍和邓良打量了一番,满脸笑容地说:“二位特使远道而来,多有辛劳,快快请起!”
张绍和邓良因未得到邓艾明确的答复,仍不敢起来,依旧跪地而言:“不知征西将军是否受纳玺绶与降书?”
邓艾闻言哈哈大笑,朗声说道:“禅公顺天应人之义举,艾岂敢不受纳!二位特使快快请起。日后我等皆为同僚,何必如此多礼!”
张绍、邓良闻听此言,方才站起身来,恳请着说:“请征西将军修书一封,我等好回成都向主公复命!”
“二位特使何必如此着急?”邓艾笑吟吟地说,“待艾给二位特使摆酒接风洗尘之后,再在此处住上一晚。
温密:情辞恳切。
三好:指魏、蜀、吴三国友好相处。
纪:古代纪年的单位,十二年为一纪。
④私署:私家府署。此处指蜀国,以表示谦恭。明日回成都复命也未为迟!”
“多谢征西将军之盛情!”张绍和邓良恳切地说,“我家主公在成都急盼回音,望眼欲穿,我等岂敢在此久留!”
“二位特使既然执意要回成都复命,艾也只好从命。”邓艾朝张绍、邓良款款一笑,大声吩咐亲兵:“速取笔墨纸砚来!”
那场袭击成都的雨夹雪虽然已经停息了,但它带给成都的寒冷却并没有消失,仍在城中久久地徘徊。阴冷和潮湿,无孔不入,充满了成都的每一个角落,侵袭着城中的每一个居民。城内到处都积着水,结着薄冰,显得是那么凄凉。大街小巷之中清冷而空荡,只是偶尔有几个沿街乞讨的叫花子,抖抖索索地晃过。往昔热闹而繁华的锦官城,如今像是一座被遗弃的废墟,孤零零地摆在那里,任凭苦风凄雨的侵蚀。
平时森严壁垒的皇宫,如今是宫门紧闭,鸦雀无声。那些后妃、宫女和宦官,都得知了刘禅已遣使向魏军请降的消息,一个个惶恐不安,为自己的命运担忧。他们有的躲在房内暗自垂泪,有的凑在阴暗的角落里商议着对策,有的则偷偷地收拾着珠宝首饰准备潜逃。整座皇宫中杳无人迹,犹如一座被丢弃在深山中的寺庙……
天已经完全黑了,皇宫中并没有人去点灯,使皇宫内黑咕隆咚的,一片死寂,毫无一点生气,仿佛是一片没有人守护的陵墓,黑黝黝的,阴森森的。这时,只有刘禅平时用于召见大臣的便殿里点起了两盏纱灯,昏黄的灯光好似两团飘忽不定的鬼火,闪闪烁烁。
便殿之内,只有四个人:刘禅、谯周、郤正和黄皓。白日里散朝以后,刘禅就把谯周和邰正召到了便殿,共拟降书。而黄皓作为中常侍,也只好前来服侍刘禅。从那时起,他们四人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现在,尽管他们同处一室,但其心情和神色却各不相同。
刘禅自派遣张绍和邓良携带着玺绶、降书去向邓艾请降后,心中一直是提心吊胆,害怕邓艾欲逞勇武显威风,不肯轻易受降,而是要血洗成都,把刘氏一门诛灭九族,暴尸街头。倘若如此,他就不仅性命难保,而且还要死无完尸。他越想越害怕,脊背上一阵阵地向外冒冷汗。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冷汗越冒越多,情绪也越来越坏,脸色变成了铅灰,像是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在便殿内团团乱转。
郤正被迫来到便殿以后,心中一直极为郁闷。他这大半生写过许多文章,受到世人的称赞,在朝野广为传阅。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写过降书,更不愿意代刘禅去写那份要遭到后人耻笑唾骂的降书。然而,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只好违心遵命,在刘禅的授意和谯周的口述下,眼含着热泪,写下了那份言辞卑恭的降书。写完了降书以后,他就像干了一件无法再去见人的丑事,脸色冷漠,目光呆滞,好似一截木头桩子一般,默默地立在便殿之内,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相比之下,谯周倒显得神态自若,老成持重。降魏的主意是他出的,降书的内容是根据他的口述写成的,无形之中,他成了今天最受刘禅宠信的重要人物,也成为蜀国转折时刻的关键性的人物。为此,他有些暗自得意,觉得是他力挽狂澜,使刘氏家族避免了一场灭门之灾,让成都的百姓免遭了一次杀戮之祸。因而,他不仅可以得到曹魏的赏识与回报,而且还能够在巴蜀的历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笔。
表里最不一致的是黄皓。他虽然仍旧像往常一样,毕恭毕敬地服侍着刘禅,显得十分平静和镇定,似乎刘禅的降魏与否和他并没有多大的关系,但心中却在反复地思虑着脱身之计。蜀国这一翻天覆地的巨变,结束了他飞扬跋扈的弄权生涯,除了昏聩的刘禅之外,他在别的皇帝面前是得不到这么宠信的。他自知在这么多年的弄权生涯中,他在朝廷中树敌过多,在百姓中声名狼藉;魏军入城以后,即使他能侥幸蒙混过邓艾的那一关,那些朝中的大臣和城中的百姓也不会饶了他!所以,他必须尽快地逃出成都,远走高飞。
夜色越来越浓,寒气越来越重,焦躁不安的刘禅显得更加烦躁,像是一只被困在陷阱中的大笨熊,急得六神无主,不停地转动着,口里不断地念叨着:“不知张绍、邓良是否已见到邓艾?不知邓艾是否肯受降?”
谯周上前扶住刘禅,沉稳地说:“陛下稍安勿躁。邓艾定会受纳玺绶与降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