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洛阳,秋高气爽,黄花遍地,正是秋游赏菊的大好时机。那些王公贵族、文人雅士,纷纷抓紧这段美好的时光,或携带美女、美食、美酒,或邀上三五个老朋好友,走出洛阳城去游玩,伊阙之下,洛水之滨,随处可见游山玩水之人。
往年的这个时节,司马昭也总是带上府兵,携着姬妾,外出游玩两三日,以放松一下大半年过于紧张的心情。可是,因为今年秋天他已派兵伐蜀,前方将士正在激战,随时都会有紧急军报飞传至京师,要由他作出决断。因此,他便将这次游玩取消,整日坐镇大都督府,等候着前方的战报,以免因他外出游玩而贻误战机。
此次伐蜀的成败,是与司马家族的利益息息相关的。自从他的父亲司马懿在洛阳发动政变,一举将曹魏的军政大权夺入司马氏之手后,又经过他们兄弟二人十余年的苦心经营,司马家族已羽翼丰满,独揽朝政,魏帝形同虚设,曹魏政权已名存实亡了。
尽管司马昭在外貌上比他的父兄都要显得柔弱,但野心却要比他的父兄大得多。他早已不甘于做人臣,哪怕是权势熏天、可任意玩弄皇帝的权臣,而是要步魏文帝曹丕的后尘,改朝换代,以司马氏取代曹氏。尽管按照他目前的权势,完全可以轻而易举地将魏帝曹奂推下皇帝的宝座,由他取而代之,称孤道寡。但是,他经过反复思虑,总觉得他们父子兄弟的功绩,还难以与魏武帝曹操相匹敌,担心操之过急会适得其反,引起朝臣的不满和非议,激起国人的唾骂和反抗。他必须再创建出超过曹操的不世之功,让朝臣和国人口服心服,到那时自然瓜熟蒂落,水到渠成,既可将皇帝的桂冠戴在自己的头上,又可避免落个篡权夺位的恶名。
为此,司马昭经过了长时间的苦苦思索,终于决定先灭蜀后称帝。他以为,只要能灭掉蜀国,他的功绩与曹操相比便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再去称帝便是顺理成章、名正言顺,休说朝臣和国人,就是曹氏家族,也无话可说:前有车,后有辙,既然曹氏可凭借其功绩取代刘汉,那么司马氏为何不可依赖其功绩取代曹魏!所以,他才置邓艾的屡陈异议、邓敦的激烈反对和众多朝臣的不置可否于不顾,一意孤行,派遣钟会率领大军伐蜀。
虽然司马昭对此次伐蜀作了周密的部署,并充满了胜利的信心。但是,老奸巨猾的司马昭深知战争的错综复杂和难以预料,在没有灭掉蜀国之前,他始终不敢掉以轻心。因而,他才不得不取消今年的秋游,而守在府中等候着前方的战报。
令司马昭感到欣慰的是,钟会果然不负他的重托,出师以来节节胜利:伐蜀大军不仅顺利地穿过了秦岭,占领了汉中,而且以极小的代价夺取了阳安关,打开了入蜀的第一道大门。若照此速度发展下去,再有一两个月,蜀国将不复存在!只要蜀国灭亡了,魏国也将随之改换名号和君主,司马家族两代人为之付出的心血将结出丰硕的果实!
司马昭为伐蜀大军夺取了阳安关而高兴,为伐蜀之战的胜利在望而兴奋不已,为他即将登上权力的顶峰而暗自欣喜。于是,他命家丁在议事堂中摆上一桌丰盛的酒席,并召来府中的歌舞伎和乐师为他助兴。他一边慢慢地饮着御用美酒,吃着山珍海味,一边饶有兴致地观赏着歌舞。随着那悠扬婉转的乐曲和飘然欲飞的舞姿,他也变得如梦似幻一般,眼前浮现出他登基大典的喜庆场景。是啊,人世间就是一个争名夺利的大战场,每个人都在为着他本人、他的家族、他的国家的名与利而争夺不休。在这场旷日持久的争夺中,司马昭胜利了,司马家族胜利了,被曹氏家族和曹魏政权所霸占了多年的名与利,终于改姓易主,归属于司马家族了……
就在司马昭想入非非,陶醉在改朝换代、登基称帝的梦幻之中时,羊祜与一位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走进了这座轻歌曼舞的议事堂。
送走了钟会、卫瓘和伐蜀大军以后,司马昭便把羊祜调到了大都督府任从事中郎,协助他掌管军机、处理政务。一个多月来,羊祜尽心尽力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把自己掌管的一切处置得有条不紊,给司马昭减少了许多麻烦,深得司马昭的信赖。
跟在羊祜身后的那位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大约有三十来岁,生得颀长文静,眉清目秀,鼻直口方,阔额大耳,风姿翩翩,超凡脱俗,浑身上下充满一股子灵气,颇有些仙家的气韵。此人姓张,名华,字茂先,现为大都督府的长史。张华乃渔阳太守。
从事中郎:官名,第六品,三公及将军、州牧所置的属官,其职为参谋政务与军事。
长史:官名,第六品,三公、常设将军及各州郡官署所置的属官,其职为总理各曹事务。张平之子,少时丧父,家境贫寒,以牧羊为生。尽管如此,他却并不自暴自弃,而是自强不息,边牧羊边读书。由于他天资聪慧,刻苦用功,年轻时就遍览群书,通古博今,甚至连图谶方伎之术也颇为精熟。他才思敏捷,下笔千言,所写的文章犹如花团锦簇一般,词情并茂,乡人争相传抄。张华的才学和声誉引起当地官吏的注意和重视,把他举荐给了司马昭。司马昭爱其才华,任用他为大都督府的长史。
羊祜和张华见司马昭仍沉溺于乐曲歌舞之中,互相使了个眼色,轻手轻脚地来到司马昭身旁,低声地说:“大都督,卑职有要事禀报。”
司马昭微微颤抖了一下,从美妙的梦幻中挣脱出来,先是退去乐师和歌舞伎,随后略带吃惊地打量着羊祜和张华,有些意外地说:“有何要事?”
“卑职今日接连收到扬州与荆州送来紧急军报。”张华连忙回答,“吴国大将军丁奉率兵一万,进逼寿春;左将军留平率兵一万,指向襄阳;后将军丁封领兵一万,进驻秭归;领军将军孙异领兵一万,进驻巫山……”
“哈哈哈一一”司马昭还没等张华把话说完,便放声大笑,得意地说:“孙休小儿果真出兵骚扰我国后方,以援救蜀国。只怕吴兵来时容易回时难。”
司马昭的放肆大笑与得意之言,把张华搞糊涂了,莫名其妙地说:“丁奉、留平等人皆吴国之名将,此次领兵出征,只怕来者不善。寿春与襄阳乃我国南境之重要门户,万一有失,吴军将威胁京师洛阳。大都督对此不可不防,以免……”
“茂先不必担忧,此事早在我意料之中。故而此次伐蜀,我未动用扬州与荆州之一兵一卒。同时,我还密令此二州刺史:若吴军来攻,先据城而守,待其退兵之时,再出城追击,能消灭则消灭之,难以消灭则要将其紧紧缠住,使其无法退回。待我伐蜀大军占据巴蜀之后,便顺流而下,进军吴国。吴国兵马本不及我国之半,若此四万兵马再被我军缠住,长江防务必然空虚,岂能抵抗我顺水东下之大军?灭吴之战也就顺利得多矣!”司马昭胸有成竹地说,然后狡黠地笑了笑,端起几案上的酒杯。
就在司马昭自以为得计、将饮未饮之际,羊祜认真地提醒着他:“大都督千万不可掉以轻心。以卑职之见,吴国此次调兵遣将,大兴师旅,绝非仅仅为了骚扰我国之后方,以援救蜀国,而是另有图谋。”
司马昭不由一怔,放下手中的酒杯,诧异地说:“叔子有何高见,速详细道来。”
“据卑职所知:吴国虽已今非昔比,与其鼎盛之时不可同日而语,但其仍比蜀国强大得多。孙休之智谋、胆识与气魄虽逊于其父孙权,然其精通典籍,能辨是非,并非庸碌无为之人,远在蜀国后主刘禅之上。丁奉、陆凯与陆抗等人,胸富韬略,深谙军事,亦非等闲之辈。尤其是陆抗,年轻有为,谋深虑远,颇似其父陆逊。去年大都督欲声东击西,在沿海州郡打造浮海大船,集结操练水军,扬言要从海路进攻吴国。可吴国竟不为之所动,依旧将重兵布于江汉与江淮。由此可见,吴国君臣见识不凡,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今镇西将军已夺取了汉中与阳安关,威逼剑门关,而姜维与蜀国之精锐兵马又被征西将军围困在沓中,无法回兵东救,蜀国灭亡几成定局。此时吴国出兵骚扰我之后方,虽有助蜀国一臂之力、迫使我国撤回伐蜀大军之意,然其真正意图是欲抢在我军之前,占据巴东地区,使其不仅仍拥有长江天险,而且可居高临下,虎视蜀地,并伺机占领之。若非如此,吴国何以只各用一万兵马进犯寿春、襄阳,而将两万兵马部署在三峡?请大都督明鉴,莫要被吴国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假象所迷惑!”羊祜如同竹简倒豆,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羊祜的一席话引起了司马昭的高度重视,他低下头去沉思良久,忽然一拍几案,恍然大悟地说:“若非叔子提醒,我几乎中了吴国之奸计!叔子既能识破吴国之奸计,想必也定有对付吴军之良策。”
羊祜淡淡一笑,不慌不忙地说:“力相等者谋高者胜,谋相等者力强者胜。我国之兵力远大于吴国,只要识破其计,对付又有何难?大都督可从徐州、青州调集两万兵马,暗中进驻汉水之北。吴国若不去抢占巴东地区则罢,若其真要挥师西进,我军则去攻取吴国之西陵。”
“妙!叔子此计大妙!”聪明的张华还没等羊祜把话说完,便已全明白了,禁不住插言道,“西陵对于吴国,比巴东更为重要。吴国定会宁舍巴东,不丢西陵,必然要撤回西进之军东救西陵!”
老谋深算的司马昭也看清了羊祜之计的妙处,又一拍几案说:“妙!此乃围魏救赵之计,就照叔子之计行事!”说着,再次端起那杯欲饮未饮的酒,一饮而尽,感慨地说,“有叔子贤弟掌管军机,我无忧矣!”
吴国出兵的消息破坏了司马昭的情绪,他再也没有兴致观赏歌舞了,耷拉着脑袋回到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