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将军欲把阳安关献给胡某?”胡烈简直被惊呆了,怔怔地望着蒋舒,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蒋舒要送给他的这份礼物实在是太厚重了,厚重得使他大吃一惊,厚重得使他难以相信,厚重得令他不敢接受,厚重得让他怀疑其中有诈!他做梦都想得到阳安关,但他做梦也没想到会有人将阳安关拱手相送!难道天底下会有这等好事?不,天底下绝不会有这等好事!
可能蒋舒也从胡烈的表情中看出了他的疑虑。又郑重其事地解释道:“胡将军切莫因这份礼物太厚重,而怀疑蒋某包藏着祸心。其实,蒋某欲将此关献给贵军之心萌发已久;蒋某盼望贵军挥师伐蜀,如漫漫寒夜盼日出。识时务者为俊杰。现在之蜀国,纲纪废弛,朝政腐败;上无明君,下无贤臣;文官贪赃枉法,武将专横跋扈;君臣相互猜疑,同僚互相敌视;国力日见衰微,百姓面有菜色。尤其是大将军姜维,拥兵自重,刚愎自用,嫉贤妒能,结党营私,搞得将领离心,兵士思归。蒋某也深受其害,壮志难酬,欲干不能,欲罢不忍,只好得过且过,空耗生命。蒋某以为,如今之蜀国,犹如一个病入膏肓之人,已是无法可治,无药可救,只能苟延残喘,待日而亡。蒋某虽然不才,但却胸怀建功立业之志,岂能伴着那具不日即亡之僵尸耗费时光,最终成为殉葬品!故而,蒋某久经思虑,才决定归顺贵军。这阳安关便是蒋某之进见礼,望胡将军笑纳!”
胡烈听了蒋舒的解释,不敢不信,又不敢全信:不信,怕失去这千载难逢的夺取阳安关的良机;全信,又怕这其中有诈,上当受骗。他将信将疑地打量着蒋舒,试探着说:“蒋将军一片苦心,胡某岂敢不诚心领受!但阳安关如今尚在傅佥掌握之中,蒋将军如何把它献给胡某?”
“傅佥乃一介武夫,有勇无谋。蒋某只需略施小计,阳安关便唾手可得!”蒋舒诡谲地一笑,走到胡烈的马前,低声说道,“胡将军只需如此……”
胡烈听罢,也诡谲地一笑,高兴地说:“蒋将军真是智谋过人!若能得手,这伐蜀之首功当属蒋将军。胡某定会禀明镇西将军与大都督,重赏与擢升蒋将军。”
“蒋某乃一员降将,今后还望胡将军多多提携!”蒋舒说着,向胡烈深施一礼,小声地说,“天色已晚,蒋某暂且回营做些准备。”
“蒋将军请先行一步,胡某随后便率大军赶到。”胡烈拱手送着蒋舒。
“蒋某暂且告辞。天黑之后,蒋某在营门恭候胡将军大驾光临!”蒋舒说罢,带着他的心腹亲兵,匆匆离去。
胡烈目送着蒋舒远去,直到蒋舒的身影完全消失后,他才吩咐两员偏将:“蒋舒投降是真是假,尚难断定。汝二人各率三千骑军,从左右两侧迂回到蜀营背后,卡断蒋舒回归阳安关之路。若蒋舒是真降,万事皆休;若他是诈降,就将那支蜀军兵马围而歼之,不得使一人逃脱!”
天刚擦黑的时候,阳安关的周围下起了毛毛雨,密密麻麻的雨丝,经夜风一吹,纵横飘荡,织成了一张半透明的大网,将阳安关罩在迷茫的雨网之中,好像一只被粘在蜘蛛网上大甲虫,静静地伏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傅佥身披铠甲,头戴斗笠,默默地站立在关城之上,眼巴巴地朝着汉中方向张望。四周斜飘过来的雨丝,无声无息地洒落在他的铠甲之上,凝聚成为大大小小的水珠,缀满了铠甲,稍一动弹,便叭嗒叭嗒地纷纷滚落下去。大概是他已经站立了好长时间,脚下已汪着一大滩水,把他的那双牛皮战靴泡得湿漉漉的。对此,他却全然没有觉察到,依旧像根石柱似的矗立在那里。就是他头上的那顶斗笠,还是亲兵给他戴上的,当时他竟然都没有发觉。
关城之内已经点起了灯火,用过晚饭的兵士一队队地走上城头,替换那些守关的兵士下去吃饭。傅佥的亲兵见他还是那么出神地张望着远处,提醒他:“将军,该下去用晚饭了。”
“尔等先去吃吧,我等会再吃。”傅佥头也不回地说。
“要么将饭端上来,将军就在城头上吃。”亲兵又说。
“不必矣。我不饿。”傅佥仍旧头也不回地说。
“唉——”两名亲兵叹了口气,大为不解地对视了一下,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找来了一件蓑衣,轻轻披在傅佥的身上。
此时此刻,那两名亲兵怎能了解傅佥矛盾而复杂的心情!自从上午蒋舒率领三千兵马出关以后,傅佥的心里一直乱糟糟的,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心情越来越糟。他为那三千出关兵马的命运担忧,也为蒋舒一反常态的举动而纳闷。据他所知,无论是斗智还是斗勇,蒋舒均不是胡烈的对手,即使在兵力相当的情况下,取胜的希望也是十无一二,何况现在的兵马又是如此众寡悬殊,获胜的可能更是微乎其微。若是那三千兵马惨遭不幸,他身为一关守将,如何向大将军姜维交待?他后悔不该放蒋舒率军出关。可是,蒋舒已经把话说到了那种份上,他如不放蒋舒出关,非闹出些乱子不可!那三千兵马本是蒋舒从武兴带到阳安关来的,只听蒋舒的指挥。不听他的调遣。
傅佥心中像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不是滋味。他盼望着蒋舒能尽早地率军返回关城,哪怕是被魏军打败退回来,或是被魏军的大队人马吓退回来,也比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要好。说实在的,蒋舒从武兴带来的三千兵马,本来就与他所率领的七千兵马是两张皮,总是贴不到一块儿。没有那三千兵马,他也完全可以凭借着阳安关的险峻地势,固守待援,不会出什么大事。然而,无论怎么说,蒋舒总是他的同事,那三千兵马总是蜀军的兵马,他怎能忍心看着他们惨遭不幸而无动于衷?正是这种矛盾而复杂的心情,久久地纠缠着他,折磨得他连晚饭都没有心思去吃。
天越来越黑了,好似一口倒扣着的大铁锅,把阳安关扣在其中。毛毛细雨渐渐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本来半透明的雨网变为黑而厚的大罩子,把阳安关整个套在里面,使人感到很是憋闷,呼吸不畅。
傅佥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关城之上,冒雨向着远处眺望。大概是他淋雨的时间太久了,有些着凉,竟接二连三地打起喷嚏。就在这时,仿佛有人把倒扣着的大铁锅砸裂了一道缝,将黑布罩子撕破了一道口子,远处出现了一些亮光。那亮光越来越近,越来越亮,正在迅速地向阳安关靠近。
傅佥吃了一惊,他睁大眼眼,盯着那离阳安关越来越近的亮光,终于发现是一支兵马打着火把向这里走来。
是蒋舒败退回来了,还是魏军要趁着黑夜冒雨前来攻关?傅佥心中大为疑惑,一边命令守关将士准备迎击魏军的攻关,一边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支靠近关城的兵马。
不一会儿,那支打着火把的兵马来到关城之下。接着,关下就有人高声喊道:“我等是蒋将军所率之兵马,快放下吊桥,让我等人关。”
是蒋舒率军回来了!傅佥俯身在关城的垛口之间,向关下望去,只见蒋舒浑身湿漉漉的,骑在他那匹黑色的战马之上,立在护城壕边,正抬起头来向关上张望。
蒋舒见傅佥正在往下观察,向傅佥招了招手,大声说:“傅将军,快放下吊桥,让我等入关。”
蒋舒在雨夜率军回关,使傅佥多少产生了一些疑虑。他一边命令守关的兵士暂不放下吊桥,一边问蒋舒:“蒋将军率军出关迎敌,胜负如何?”
蒋舒仰望着傅佥,高声回答:“蒋某率军出关,在距关城三十里处安下营寨。傍晚时分,胡烈之前锋到达那里,蒋某率军出寨,冲杀一阵,斩首千余。后虑及魏军大队兵马今晚便可抵达那里,怕被其围困,故而趁雨夜率军回关。详细战况,一言难尽,进关后再与傅将军详述。”
傅佥知魏军离此处只有三十里,并与蒋舒交锋过一次,更不敢轻易放吊桥了,谨慎地问:“蒋将军率军回关,身后是否有魏军尾随而来?”
蒋舒大声回答:“蒋某已派遣探马打探过,或许是魏军对此处地理生疏,怕中我军埋伏,已在三十里外安营扎寨。在我军背后,并无魏军尾随而来。请傅将军令兵士放下吊桥,让兵马入关歇息。”
“这……”傅佥有些犹豫难决了,抬起头来,极力向远处眺望。可是,漆黑的夜色和厚厚的雨罩挡住了他的视线,使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他侧耳细听,四周除淅淅沥沥的雨声之外,并无别的声响。
就在关上的傅佥犹豫之际,关下的蒋舒却有些等得不耐烦了,气呼呼地说:“傅将军迟迟不肯放下吊桥,是何用意?莫非疑蒋某要叛国献关、卖身求荣?”
傅佥连忙解释道:“蒋将军莫急。魏军众多兵马近在咫尺,傅某不得不谨慎行事。”
“既然如此,蒋某也就不进此关了,免得将来关城有失,要怀疑是蒋某作内应!”蒋舒怒冲冲地拨转马头。朝着关下的兵士厉声喊道,“弟兄们!原路返回,去与魏军拼命。战死沙场,以身殉国!”
蒋舒的话音刚落,关城之下一片哗然,有的大声叫嚷,有的高声咒骂,听那话语,皆是纯正的蜀地口音。
傅佥再也不能犹豫了,一边命令守关的兵士放下吊桥,一边朝着关下高喊:“蒋将军莫要赌气,弟兄们莫要叫喊,傅某即放吊桥,开城门……”
傅佥的话音刚落,关城上的吊桥已经缓缓地放下。还未等吊桥放稳,关下的兵马就一拥而上,挤进了城门。与此同时,还有几个兵士挥动起大刀,去砍吊桥上的绳索。傅佥发现情况异常,知事情有变,急令守关兵士速把吊桥扯起。可是,拉扯吊桥的绳索已被砍断,吊桥无法拉起。傅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关外的兵马源源不断地拥进关城。
到了这时,傅佥才完全明白过来:蒋舒已投降了魏军!他猛地抖掉身上的蓑衣,抽出腰间的宝剑,向守关的兵士大声吼道:“弟兄们!蒋舒已经叛国投敌,快把他们赶出关城!”吼罢,率领着守卫城楼的兵士向下冲去,想夺回城门,把尚未进关的兵马挡在关外。
然而,这一切都为时已晚,还没等傅佥冲下城楼,蒋舒已带领着一大群装扮成蜀兵的魏兵冲上了城楼。同时,在汉中通往阳安关的道路上,突然出现了无数支火把,像是一条望不到尾的火龙,向关城飞奔而来。
傅佥见此情形,知道大势已去,关城肯定是保不住了!他又气又恨,手持宝剑,怒不可遏地朝着蒋舒大声骂道:“卖国投敌之贼寇,傅某与汝不共戴天!”
蒋舒也手持宝剑,紧盯着傅佥,嘿嘿嘿地冷笑了几声,严肃地说:“傅将军,汝若下令让关内守军放下刀枪,停止抵抗,蒋某保汝可升官晋爵。”
傅佥怒视着蒋舒,厉声说道:“傅某生是国之人,死是国之鬼!宁可战死在关城,也绝不叛国投敌!”说罢,挥起宝剑,向着蒋舒刺去。
蒋舒早有防备,急忙举剑相迎。这两个昔日的同事,现在成为不共戴天的仇敌,剑来剑往,砍劈刺杀,蹿蹦跳跃,腾挪躲闪,战到了一块。
就在傅佥与蒋舒厮杀之时,魏军的大队兵马已拥进了关城。那七千名守关的将士,明知战则死,降可生,但他们谁也不肯放下手中的刀枪去求生,都在竭尽全力地进行着拼死的抵抗。大概是因为他们都曾对天盟过誓,要与阳安关共存亡。而现在,阳安关已名存实亡了,所以他们就必须去履行自己的誓言,与阳安关一起去亡!而在死亡之前,他们要进行最后的强有力的挣扎,杀上一个敌兵够本,杀上两个赚一个。整个关城之中,城墙上下,到处都飞闪着刀光剑影,到处都滚动着扭打在一起的兵士,到处都回响着骇人听闻的叫喊,到处都布满躺卧在血泊中的尸体……鸡公山下,西汉水边,出现了一个奇异的刑场。在这里,人人都是刽子手,人人又都是死囚犯;有的刚当罢行刑的刽子手,马上又变成了受刑的死囚犯。生命与鲜血这两种人类最宝贵的东西,在这里似乎已变得一文不值;人道与良心这两种人类传统的美德,在这里仿佛根本就不存在!
傅佥与蒋舒剑来剑往地斗了几十个回合。傅佥义愤填膺,誓杀叛贼,越斗越勇,宝剑闪着逼人的寒光,在蒋舒的身边晃来晃去。蒋舒的武艺本来就不如傅佥,再加上有些做贼心虚,剑法越来越乱,只是拨挡躲闪,无力进行回击。忽然,傅佥大吼一声,来了个夜叉探海,锋利的剑尖如同一道突发的闪电,直指蒋舒的胸膛。蒋舒想用自己的剑去拨傅佥的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来了个金鸡独立,侧转了身体。傅佥的剑虽没能刺进蒋舒的胸膛,但却刺中了他的右臂。蒋舒惨叫了一声,手中宝剑跌落到地上。傅佥冷笑两声,再次挥舞起宝剑,要去结果蒋舒的性命。
就在这生死攸关的紧急时刻,胡烈冲上了城楼,迅速地伸出宝剑,架住了傅佥的宝剑。蒋舒绝处逢生,托着血淋淋的右臂逃下城楼。
傅佥和胡烈曾在战场上交过手,互相认识。胡烈架住傅佥的宝剑,诚恳地说:“胡某敬重傅将军之勇猛与忠厚,实在不忍心加以伤害。现在阳安关已落入我军之手,依胡某之见,傅将军与其有国难投,有家难归,倒不如顺应天意时势,归顺我大魏。胡某定会尽己之所能,保傅将军封侯晋爵。望傅将军能体谅胡某一片苦心,好自为之。”
“胡将军此言差矣!”傅佥凝视着胡烈,郑重而严肃地说,“傅某奉命守关,誓与关城共存亡。现在关城已失,傅某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人世?惟有一死,以身殉国!只是未斩叛贼,傅某死不瞑目!”
“天命难违,傅将军何必如此……”胡烈仍不甘心,还想继续劝说傅佥归顺。
“胡将军勿再多言。傅某满门忠烈,岂能做叛国之贼,生时愧对先父在天之灵,死后无颜去见九泉下之先父!”傅佥打断胡烈的话,抽回自己的宝剑,说了声,“胡将军,休怪傅某无礼!”挥剑朝胡烈砍去。
胡烈无奈,被迫挥剑应战,二人你劈我架,你砍我挡,你刺我拨,进进退退,躲躲闪闪,杀成了一团,十几个来回之后,仍未见分晓。
就在这时,胡渊提着宝剑冲上了城楼,见父亲正在与一员蜀将厮杀,也不答话,猛地扑了上去,一个毒蛇出洞,挥剑向傅佥的后背用力刺去。
傅佥正把全部精力集中在与胡烈搏斗上,没料到背后有人暗下毒手,“噗嗤”一声,被刺中后背。利剑穿身而过,两股热血从傅佥的前胸和脊背上同时喷涌而出,溅在了身前身后的胡烈和胡渊身上。
傅佥惨叫了一声,仰面倒在地上。他双目圆睁,望着漆黑的夜空,用尽最后一点气力说:“父亲,孩儿来矣……”一语未了,声气已绝,只有体内尚未流尽的鲜血,还在汩汩汩地往外冒,两只圆睁的双目仍然凝望着漆黑的夜空。
胡烈将宝剑入鞘,默默地注视着死不瞑目的傅佥,长叹一声,然后俯下身去,用手轻轻地合上傅佥的双眼,低沉地吩咐着胡渊:“明日一早,汝带人把傅将军遗体抬到鸡公山上,寻找个向阳山坡,将其好好掩埋,不得使这位忠勇之将暴尸荒野!”
傅佥含悲带愤地以身殉国了。守卫阳安关的七千蜀军将士虽然拼死抵抗了半夜,但终因寡不敌众,大部分与关城共亡了,小部分身受重伤后被魏军生擒活捉。
关城内的厮杀之声逐渐消失了,夜雨却越来越大了,由淅淅沥沥变为哗哗啦啦,仿佛苍天因这场惨无人道的拼杀而悲伤,由轻轻的抽泣变成放声大哭。滂沱大雨冲刷着关城内那一汪汪、一摊摊的鲜血,顺着青石铺成的道路纵横流淌,灌进四周的护城壕,泻入奔腾的西汉水,使它们改变了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