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秀芬脱离危险期后,便从重症病房转到贵宾病房,这是秦朗坚持的,因为贵宾病房有一张陪护床,能让小影晚上稍微睡一会。池小影本来就瘦,才几天,那张脸更是瘦得只有巴掌大了。
夏秀芬一天吊六瓶药液,秦朗考虑到她身体虚弱,叮嘱护士药液滴得慢些,通常都要到下午才能结束。池小影几乎是不离夏秀芬的床边,目不转睛盯着输液管的液体,一滴,一滴,又一滴。透亮的清水一样的液体在体内遁环了一遍,成为尿液汇集在储尿袋里。尿袋彭胀,彭胀,快满了,池小影轻快迅捷地拨去下面的塞子,哗------温热的液体排进了便盆。
这些事,池小影从不假以人手。
每当她做这些时,夏秀芬眼里就会流出眼泪,艰难地扭过头,泪水很快就把枕巾沾湿了。
夏秀芬在池小影掌心里写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妈妈拖累你了。”
“妈妈,”池小影撒娇地拿把小梳子替夏秀芬梳着散乱的头发,“生孩子不就是防老吗,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妈妈在,我就有个家,有人疼,有人体贴,有人关心,多好呀!你是我的拖累,也是甜蜜的拖累。”
夏秀芬的泪掉得更凶了。
药瓶全部输完之后,池小影会先帮夏秀芬洗个脸、擦擦手,喂过晚饭之后,便帮夏秀芬擦洗身子、换干净内衣。
夏秀芬在工厂是做体力活的,骨架大,退休后又胖了许多,池小影帮她翻身时,都要出一身的大汗,好半天才能缓过气来。
夏秀芬自已又使不上力气,急得脸通红。
这天,池小影刚从热水房打来热水,秦朗推门进来了。他现在除了做手术,隔一会就要过来转一转,晚上都要呆到深夜才会回去。
“我来。”他走到床边,翻起考究的棉麻长衫袖子,修长的双手托住了夏秀芬的腰。“把毛巾递给我。”他对池小影说道。
池小影愣了,夏秀芬也愣了。
夏秀芬先反应过来,呜呜地摇头。
“阿姨,在医生眼里,没有性别之分的。而且小影的家人以后也会是我的家人,家人不需要见外的。”他淡淡一笑,手却是不带松懈。
夏秀芬被他的话一时吓住。
“还是我······来。”池小影说道,有一股暖暖的东西蔓延在其中。
“你给我挤毛巾就行。”秦朗接过她手中的毛巾,细心地帮夏秀芬调整姿势,看到她大腿上有一片红肿,眉头也没皱,手上的动作却极轻柔,柔软的睫毛在他眼下落下密密的阴影,这样的一瞬间,突然让池小影觉得这辈子,无论活到多老,无论走到何处,无论再遇见什么样的人,这一刻是永远都忘不掉了。
心里的震撼一时都找不到什么词来形容了,有这样的一个人,只要一见到,你的心就可以立即安稳下来,除了父母,竟有人可以如此放心依赖。
池小影心底深处的某个地方,有道坚硬的门,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此时,门却被一缕暖风吹得吱吱作响。
两人分工合作,病房内十分安静,擦完身,池小影帮妈妈换了衣服,两人身上都出了一身薄汗,秦朗把病床调回原来的位置,池小影出去倒水,夏秀芬扯住了秦朗的袖子。
秦朗听着池小影的脚步走远,笑了笑,把手掌平放,好方便夏秀芬划字,“阿姨,我也正有话要和你谈谈。”
池小影从水房出来,在楼梯上遇到财务室的会计下班,两人点点头。池小影想起到今天,妈妈已经在医院呆了有八天,不知那两万块还余多少,听说这贵宾房一个晚上都要几百,她心里面发慌,忙追上会计。
“昨天你不是刚预缴了三万吗,足够你住到出院呢!”小会计眨巴眨巴眼,“其实你那钱不预缴也没事,你现在所有的费用,都归秦医生结算。”
“那三万不是秦医生预缴的?”池小影很惊讶。
“呃?你是不是太疲累了?”小会计耸耸肩。
“我昨天没有去财务室呀,你看到是我了?”
“昨天人多,我只听到有人报了你妈妈的名字,没抬头看人。不是你,那就是你家亲戚了。”
小会计说完,走了,留下池小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亲戚?大舅?小姨?不可能的,这两天,家里的亲戚走马灯似的来看夏秀芬,手里提着点东西,在病房里坐一会,临走时总会提到股票的事,让她抽个空回县城一趟,把事情解决掉。
人人都以为她离婚后分得一大笔财产,只是现在没时间,也可能故意拖着不想给。
池小影苦笑,如果时光能倒流,如果她能预料到发生这件事,她不会和宣潇装清高,会把属于她那部分的财产笑纳的。
人生没有如果。
池小影狐疑地走回病房,看到夏秀芬脸上第一次露出进院以后的一丝笑意,她哦哦地向池小影招手,让池小影蹲下,抚摸着她的脸,眼睛看着秦朗,示意秦朗的握着池小影的手。
秦朗笑着照办,夏秀芬闭了闭眼,笑得口水滑过了嘴角。
“阿姨,小影借我一会,护士会过来陪你的。”秦朗说道。
夏秀芬点头,直朝外挥手。
“你和妈妈说什么了,把她乐得那样?”两人出了病房,秦朗牵着她的手往专家门诊走去,一路上撞见值班的小护士们,他也不松手。
“我和她说,要送她去疗养院,接受中医治疗,她同意了。”
“我还没同意呢!”池小影停下了脚步。
“生病的是阿姨,阿姨说了算,你说了不算。”秦朗宠溺地刮了下她密布着汗珠的鼻子,推开办公室的门,直接进了里面的洗漱间。“你先在这冲个澡,我去餐厅买点晚饭,一会有事和你说。”
不等她说话,他已笑着带上了门。
她倚着浴室的玻璃门框,神情恍惚,心里面天人交战。
夏秀芬出院之后,这样子好像不宜搬进宁贝贝的公寓,另外得租房子,这是一笔开支。夏秀芬需要人陪伴、照顾,一般保姆还不能胜任,得年轻力壮的,工资不能开太低。唉,都是钱呀!
如果去疗养院呢,房租和保姆费都可以免了,但住院费会很高,可夏秀芬能得到最好的照应,自己也可以放心,说不定还会有奇迹发生。
似乎去疗养院是最正确的了。
解开湿湿的衣衫,温热的水从花洒里喷下来,池小影舒服地吐了口长气,才感觉到从骨头缝里都在往外叫嚣着累。
这几天,她一直紧绷着,丝毫不敢松懈。到了今天,夏秀芬的情况一直保持良好,她才敢好好地喘息。
冲完澡出来,正在擦头发时,秦朗回来了,提着一串饭盒。
“出去吃太费时间了,就在这里随便吃点。头发我来擦,你坐到这边先吃。”秦朗柔了声音,把她按坐在椅中。
人一放松,疲累感也上来了,饥饿感也泛出泡泡。
秦朗买了鱼香肉丝、清蒸鲈鱼、粉蒸排骨、菠菜蛋汤,有红有绿,色香味俱全,池小影看着不禁咽了口水。没有矫情,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秦朗轻柔地替她一点点擦着头发,擦好后,体贴地用一条干毛巾披在她身后,唯恐湿发碰着衣服,才坐下来吃饭。
“小影,我准备后天让阿姨出院去北京。”
“去北京?”池小影差点没呛着。
秦朗给她倒了杯热茶,“那家中医疗养院就在北京呀!”
“那么远?那我不是就不能经常见到妈妈了吗?”滨江到北京,千里迢迢,坐飞机都得一个半小时。
秦朗说道:“谁说的,我们回北京不就可以见到了吗?小影,我已经请人帮你把工作调到北京去,我在滨江的聘期也没几个月了。你是想继续做文秘还是做工程设计?”
池小影怔怔地看着他,“为什么一定要去北京?”
“北京那家中医疗养院是国内最好的,小影,我不想吓唬你,如果有奇迹,那至少得是几年后,阿姨身体才会有知觉,但想恢复成从前那样是不可能的;如果没有奇迹,阿姨就得在疗养院呆一辈子。你不想和阿姨近一点吗?想阿姨,下了班也能过去看看,节假日可以在那里陪阿姨住几天。”
池小影低下头,不得不承认秦朗为她设想的很周到了,刚好,县城的房子也要出售了。所谓家,就是有亲人的地方。妈妈在哪,哪儿就是家,滨江没什么好留恋的。
只是心里面酸涩得像雨季的天空,动不动就要下雨。
“秦朗,谢谢你!”
秦朗弯弯嘴角,“明天上午,我没手术,我来照顾阿姨。你去单位把手头的事理理,顺便把假期延长,先把阿姨送去疗养院,等我的聘期结束,你的工作应该也有着落了,那时我们一同回北京。家里面那些事,我们从疗养院回来后办理,小影,不要乱操心,一切交给我来办理。”
“那······那不是个小数目。”不管她如何反对,秦朗已在一步步为她撑起一片“晴朗”的天。
她真的太累了,身体上的,心理上的,太想有个肩依靠一下。
她不敢逞能拒绝秦朗,也没有力气拒绝。
“大数目也没关系,我可以的。”
秦朗对她微微一笑,哄着她再吃一点。
妈妈的病,巨大的债务,像九重大山把她压得焦头烂额,秦朗一来,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不,不止这些,远在他体贴地为她在日本料理店点中国汤圆时、为她在宫外孕而输血时、把她在夜晚从瞎了眼的路灯下找回来时······他就已经向她张开了双臂,只是她一直都不愿去正视。
有人可依赖的感觉真好!
生命里,来来往往的过客,有的人注定停留,有的人注定要远离,她说了不算,老天主宰着一切。
在她绝望的时候,出现的人总是秦朗,而······另一个人总是不在。
爱情很美,灿亮如星辰,明艳如火光;生活很淡,如涓涓溪流、袅袅炊烟。她曾经很向往爱情,现在她只渴望安宁的生活。
“秦朗,如果没有你,我该怎么办啊?”她第一次卸下心防,彻底地敞开自己的无助。
“傻丫头,你怎会没有我呢,我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吗?”秦朗牵着她的手,夜色里,散步走向病房大楼。
他的手很修长很有力,还有点微凉,可是握久了,就会很暖,不是烫。
“小影,做喜欢的事,人很快乐。如果把喜欢的事当成功利去做,那还有快乐可言吗?”进病房前,他把手放在她的肩上,问。
她脸一红,“你······看见了呀?”前几个晚上,等妈妈睡了后,她偷偷开着电脑写专栏,其实很累,也没心情写,但贪着几个稿费。
她满脑子满心眼里都是一个字:钱,钱,钱!
“今天晚上好好睡觉,别再熬夜了,我看着心酸,阿姨也看着心疼。”
“妈妈也知道?”
秦朗亲昵地抚了抚她的后背,“阿姨白天睡那么多,晚上一般都醒着。看你那么辛苦,她心里不好受。别做傻事了!你的身体比钱重要百倍、千倍。”
她喉咙一堵,身子前倾,头搁在他的肩上,“我听你的话。”声音微微发颤。
秦朗轻轻揽住了她的腰,清俊的面容浮出欣慰的笑意。
池小影的手机不舍时宜地突然响起,两人分开。池小影一看号码,皱了皱眉头,是大舅。
不是又来要钱的吧!
“大舅,嗯,妈妈今天很好,过两天出院,什么?房子有买主了,这么快?”池小影昨天才委托大舅回县城出售房子,才一天时间,就有答复了。
“嗯,咱县中去年升学率高,有许多外地孩子想转学过来,你家离中学近,房子抢手呢!”大舅的声音很兴奋。
“人家······出多少钱?”
“六十万!”
池小影的眼睛突地瞪得大大的。
那套住了二十年、八十平米、位于小县城的房子,卖到六十万?
她听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