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少女漫画、女作家、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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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吉本芭娜娜:漫画与文学(2)

尽管像这样对她产生过不小影响的漫画不在少数,但毋庸置疑,潜入吉本芭娜娜精神内层的漫画,还是要数她在青春期时所阅读的大岛弓子、岩馆真理子的作品吧。大岛弓子1978年开始在月刊《ララ》上连载的代表作《绵之国星》,从一只拟人化的小猫的视角,生动地传达出了对于人生的感悟,其思想性给当时的漫画界带来了很大的冲击。显然她那种富于幻想性的抒情表现手法使得吉本芭娜娜对她情有独钟,以至于吉本芭娜娜说道:“11岁左右的时候,读了初期的《致约克……》什么的,备受感动,发誓一定要把她所有的作品都一网打尽。大岛弓子作品的绝妙之处,就在于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处理非常严峻的问题,并置换成能够向人们展示的形式。也许对此的看法因人而异,但一直以来她所面对的主题都是重大而严肃的。”③或许我们可以说,她对大岛弓子的评价也适用于她自己的小说作品,即按照“自己的方式”来直面并表现人生的重大课题。

③见吉本ばなな『ばななのばなな』メタローグ 1994年。

与大岛弓子一样,她给予高度评价的漫画家还有岩馆真理子。她在与岩馆真理子本人的对谈中说道:

“真的,或许可以说,打一开始我就是和岩馆真理子的作品一道长大成人的吧。最初阅读《两个人的童话》还是在小学的时候……”

“总之,我觉得有趣得不得了,非常喜欢。经常和几个要好的女孩子一边嚷嚷着‘这儿特有意思’,一边读下去。每个插曲都充满了身临其境的感觉……比如,和心仪的男孩在学校以外的某个地方突然邂逅相遇…….悄悄跑到喜欢的男孩家,越过围墙偷看他们家的情形等等,这一切都让人觉得好生快乐。女孩子们边看边说‘嗯,嗯,这种感觉我懂我懂’。虽说都是小孩子,却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④

④见『YOUNG YOU』平成元年9月号。

当然,因为是对谈,其中不可能完全排除附和对方的成分,比如在与山田咏美的对谈中,吉本芭娜娜就说道:“山田是漫画家的时候,我就很喜欢你的漫画。”“我那孩提时代的心里甚至思忖到,这是一个多么富有品位的人啊。”⑤不过,对山田咏美的溢美之词姑且不论,至少,她曾是岩馆真理子的漫画迷这一点绝非外交辞令,而毋宁说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⑤见『文芸』平成4年?文芸賞特別号。

漫画以初次发表在杂志上的时间为准。连载数年的漫画以第一卷发行的时间为准。

吉本芭娜娜在谈到岩馆真理子的特点时,说道:“第一次看她的漫画是在10岁的时候,但却感到她所描写的内面世界与自己近在咫尺。她在逼真地描写10岁到20岁这个年龄层的女性心理活动上非常擅长,并且不是借助情节,而是利用画面来加以表现的。”①岩馆真理子那种巧妙地描绘了女孩子任性而纤细的内心世界的漫画作品,强烈地攫住了处于少女期的吉本芭娜娜的心灵。当然,岩馆漫画那种漂亮的画面和独特的幽默感,无疑也是令她着迷的原因之一。

①见吉本ばなな『ばななのばなな』メタローグ 1994年。

岩馆真理子被认为是最适合于那些即将从少女漫画中“毕业”、带着点成熟感的少女来阅读的少女漫画家。她不是用写实的手法,而是喜欢用带有飞白而又不失优雅的线条来描写原本非常严峻和灰暗的内容。正是那种虚虚实实的线条酿造出了一种独特的氛围,构建了一个远离现实的美丽世界。

吉本芭娜娜酷爱的《两个人的童话》乃是岩馆真理子的早期作品,描写了瞻前顾后、畏缩不前的阿忍和敢于袒露心声的高志之间的故事,被认为是其后所有作品的原型。两个人是小学时代的同学,尽管阿忍一直喜欢高志,但高志在六年级时却转学到了其他学校。阿忍进入中学后与高志再度重逢,但来不及向对方表白自己的情感,高志又再次转学了。三年后上了高中的两个人又再次相逢,但高志却似乎已经有了女朋友……经历了种种曲折之后,两个人终于明白了对方的心意。这是一个用舒缓的调子来描写两个人长达十年情感历程的恋爱故事。最后用“两个人的故事从初次见面的那一天开始,一直持续着,不断持续着”的旁白来结束了整个故事。虽然它用舒缓的节奏来描写了一段始于幼时憧憬的恋爱,但却绝非一个单纯的少女爱情故事。尽管最终依旧是两个人结合在一起这样一种司空见惯的爱情结局,但叙事的重点却并不在于追求其中的戏剧性,而是依靠整体的抒情氛围和丰富的情绪来显示出了不同于其他漫画家的独特风格。

岩馆真理子的漫画不属于那种有着明显的起承转结的作品,并不注重故事情节的铺陈。毋宁说,其作品的最大价值就在于细腻地刻画了女孩子喜欢上某个人时那种情绪的起伏变化、一个个瞬间的心跳感觉、对爱的憧憬、还有爱情所带来的痛切和绝望。比如,岩馆真理子的另一部长篇连载漫画《美味关系》就称得上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尽管它描写的是高中生圭子在经历了与体育教师安藤的不伦关系后,最终爱上了滑雪教练的爱情故事,但作者着力刻画的,显然是圭子情感上的动摇和逡巡,以及内心的苦涩和悲哀。

在这部作品中,岩馆真理子还显示出了另一个重要的特点。尽管圭子和体育教师安藤有着不道德的肉体关系,但即便听说安藤已经和妻子离婚,与新的情人同居在一起,她也并不在乎,其理由是:“我从没有想过要和老师结婚或是一起生活什么的。只因为呆在一起感到快乐才和他交往的呗。所以,不管老师和谁同居,都与我没有关系。自始至终我和他都是一种愉快的关系罢了。”在圭子看来,肉体关系并不具备太大的价值,无非是所谓愉快关系中的一个环节罢了。也正因为如此,在岩馆真理子的漫画里,性并不占有重要的地位。所以,性爱描写自不用说,就连接吻的场面也鲜为所见。因此,有不少人认为她的作品不是描写的男女爱情,而是一种类似于家庭亲情的爱情。其实,这倒不仅仅是因为岩馆真理子的作品乃是面向未成年女孩子的少女漫画,从而刻意回避的结果,而是因为在岩馆真理子眼里,性行为与性乃是两个迥然不同的概念。不描写性行为,并不意味着与性是无缘的。因为在不少情况下,比起裸露的身体或激烈的性行为,倒是男人的某一个动作、某一句话语、某一个眼神,或许更能让女人心旌摇曳,感受到性的亢奋。因此,在不少女性看来,她的作品较之那些直接描写性行为的作品,更是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性的芳香。而吉本芭娜娜无疑也是这些女性读者中的一个,以至于这一点也影响到了她其后的小说创作吧。只要看看她的小说,就会发现它们和岩馆真理子笔下的漫画一样,几乎从来不会出现性行为的描写,其中的男女主人公被一种说不清是爱情还是友情的东西所维系着,总是保持着透明而cool的距离。与其说是恋人,不如说更像一个家庭中的兄妹或姐弟。这一点或许也决定了吉本芭娜娜小说中关于男主人公的描写。无论是《月光阴影》中的柊,还是《可悲的预感》中的哲生,抑或是《厨房》中的雄一,这些与女主人公有着亲属般准恋爱关系的男主人公都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独立性很强,是真正的男子汉,同时又是“美形”男儿。比如,《厨房》中的雄一就是一个“有着纤长的手脚和漂亮面孔的青年”,《月光阴影》中的柊“一旦穿上便装,乃是一个让人禁不住回头一顾的英俊男孩”,而《泡沫》中的岚则有着“长长的睫毛,高高的鼻梁”。他们明显带有少女漫画男主人公的外表特征,是一些与其说是男人,不如说更近于美少年的男主角。他们在读者心里唤起的,更多的是一种淡化了男性特征的、多少有些中性的英俊形象。因此,在他们与女主人公之间,不是表现为明显的两性吸引,而是表现为同类相亲的安全感。这也决定了他们和女主人公的关系,与其说是两性之间的激烈碰撞,不如说更像兄妹或姐弟之间的亲属关系。或许可以说,吉本芭娜娜正是借助少女漫画式的男主人公造型,回避了或者说是淡化了男女主人公之间的性意识。当然,这并不妨碍整个小说漂漾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官能氛围,也不意味着作者对性的厌恶或对性的拒绝。毋宁说在岩馆真理子和吉本芭娜娜那里,她们所谋求的乃是一种柔和而惬意的人际关系,恋爱不啻建立这种惬意的人际关系的一种尝试,而性应该是这种惬意关系的自然延伸,因此,她们的作品不像山田咏美的漫画或小说那样,总是借助性爱这样一种浓烈的人际关系来达成情感的升华。毋庸置疑,浓烈的人际关系尽管有可能实现爱情的升华,但有时候又难免令人窒息,打破某种恬静舒适的状态,甚至引发冲突和摩擦,因此,在吉本芭娜娜的小说里,为了达成或维持一种柔和恬淡的人际关系,其主人公总是避免直接涉及性爱,避免肉体与肉体的激烈碰撞,避免与他人和现实直接发生冲突。而岩馆真理子笔下的主人公亦然,也是一些不直接与“现实”展开斗争,或者说避免与现实直接冲突的人物。即便在《我变成了人鱼的日子》当中,着力刻画的也是陷入单相思的女主人公的内心世界。她并不打算与那个男人的同居对象展开竞争,而只是默默地爱着对方罢了。

于是,岩馆真理子笔下的主人公不再像过往少女漫画中的那些人物一样,眼睛里闪烁着星星了,而是透着一丝朦胧,显得焦点模糊。换言之,不再是那种直面现实,试图解决现实矛盾的意志闪现的眼睛了,而是避免直视现实的眼睛,是仿佛在凝视着现实与非现实之间空白地带似的眼睛。或许吉本芭娜娜喜欢的正是岩馆真理子的这种世界吧。因为吉本芭娜娜在小说中试图描写的,也是那种唯有拒绝了大人感性的人才可能看见的现实与非现实之间的“临界点”。可以说反映了将攻击性隐藏在内心,试图避免对立和冲突的一代年轻人的典型心态吧。吉本芭娜娜就是以这种方式向年轻人们开放了原本常常是被孩子们所独占的幻想世界,从而不仅写出了穿着短裤的伸太(即《机器猫》中的少年主人公)们的故事,也写出了穿着长裤的年轻人们的幻想故事。

饶有兴趣的是,吉本芭娜娜的姐姐春夜宵子最为擅长的就是像《项目魔王》(1993年)、《阿斯里埃尔的故事》(1993年)等带有科幻性质和幻想性质的漫画。其最初的单行本《诺亚的彩虹们》(1985年)的主人公们就是一帮一生也没法完全变成大人的孩子们。而同书所收的《孩子的领地》试图表达的也不外乎这样一个主题:即如果用孩子们的眼光来观察这个世界,将会是怎样一个世界展现在我们面前。显然,这是一个拒绝大人感性的世界。其中无疑与吉本芭娜娜那种固守少女感觉的小说世界有着相通之处。

孤儿的不幸与不幸的治疗

在岩馆真理子的《大街、星星、还有你》中,描写的是孤独的卡姆与托奥尔之间绝望的爱情。两个人都有着悲惨的过去。正是这种悲惨的过去牢牢地维系住了他们俩。同样的故事也出现在《几千夜》中。尽管过去给主人公的人生罩上了浓重的阴影,但不久她的身边就出现了一个可以与她分担心灵创伤的男孩子,从而使她的精神创伤被逐渐治愈。而在《求你,阿丽丝》中,则描写了有着杀人经历的美名子与阿丽丝之间那种不可思议的友情。几乎每一个主人公都被过去的重荷束缚住了今天的现实,而且都清一色地被赋予了孤儿的身份。比如,美名子的双亲是在交通事故中丧生的,而《大街、星星、还有你》中的卡姆虽然有母亲,但却独自寄宿在女子宿舍里。而托奥尔则是父母双亡的孤独少年,因过于寂寞而在地下室玩火时引起了火灾,导致了其他人的死亡。对于这些举目无亲的少男少女而言,现实的确是过于残酷了。他们所追求的乃是无偿的温柔。。而这种背负着不幸过去的男女主人公邂逅相遇,并最终借助善良和温柔来相互治愈精神创伤的故事,无疑也是大岛弓子和三原顺漫画的原型。

无论是大岛弓子的《致约克……》、《在七月七日》、《香蕉布丁面包》,还是三原顺的《我们这群流浪儿》,无一不是描写的那些除了善良之外再也找不到任何生存根据的年轻人们的悲哀和梦想,记录了这些孤儿式的人物那种心灵的成长和精神创伤的痊愈过程。从这种意义上说,岩馆真理子、大岛弓子和三原顺这三个少女漫画家的共同点,就在于喜欢描写那种背负着可悲命运的人们与善良邂逅、并最终平复创伤的主题。而“孤儿、精神创伤、治愈”——这无疑也是构成吉本芭娜娜小说世界的几大基本要素。

吉本芭娜娜曾在随笔集《FRUITSBASKET》中说道,自己对写小说抱着一些基本的愿望,其一是希望写那种读了让人觉得心情爽快的东西,为此想把小说的结局写得令人感动。其二希望主人公不管处于什么样的极限状态,都不失人性的温暖和尊严。其三,尽管在普通的生活中存在着憎恨、喜欢或厌恶,以及金钱纠纷等种种繁杂的事情,但自己对这些却毫无兴趣,而希望在小说中呈现一些迥然不同的东西。一言以蔽之,就是想描绘那种非常人性的、温柔祥和的、不被日常所玷污的、令人感动的世界。即是说,不是把那些因具有敏锐的感受性而背负着心灵创伤的人作为怪物来描写,而是用温柔的笔触来加以细腻的刻画。并且,决不让这些主人公们陷入过度的感伤之中。

纵观吉本芭娜娜的小说,我们会发现,其中的主人公大都背负着某种心灵的创伤。比如,痛失了双亲,遭遇了父母的离异,或者失去了至爱的恋人,抑或爱上了某个不该爱的人,陷入某种禁忌之爱,从而心灵深受创伤,以至于出现了厌食症、失语症、梦游症等症状。但吉本芭娜娜却为这些背负心灵创伤的主人公们提供了一个无条件地接纳他们的“居所”。比如,在《厨房》中,无条件地接纳女主人公的居所乃是田边家,尤其是其中的厨房。毋庸置疑,所谓的“居所”,就是让人感到惬意和轻松的、弥漫着温馨感的空间。正是因为置身于这样的居所里,受伤的人们才逐渐治愈了精神上的创伤,重新赢得了生活的勇气和力量。而读者也在阅读的过程中得到一种情感的宣泄和心灵的净化,从而达成吉本芭娜娜所追求的“爽快心情”。不用说,这就是吉本芭娜娜的作品被称之为“治愈的文学”的原因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