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少女漫画、女作家、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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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少女漫画中的家庭观(3)

我们在第二章《少女漫画中的恋爱观》里讨论过,多数情况下,这种强烈的愿望采取了希冀作为恋爱对象的异性来肯定自己这样一种形式。就像桥本治在《如花少女们的炒牛蒡丝》中所指出的那样,少女漫画的核心主题就是那种来自于男孩子的自我肯定。这是她们摆脱不安,从而找到生存依据的最大途径。但不可否认的是,她们的存在根据遭到动摇的初始原因很多时候都来自于原本应该最无条件地接受她们的他者——即父母——非但没有肯定自己的存在,反而否定了自己的存在这一点。它有可能表现为继母的虐待,也可能表现为父亲或母亲的不在,抑或是在家庭中不被父母所爱,以至于怀疑自己的出生秘密等等。这种否定的情感导致了她们找不到自己居所的根源性不安。所以,最初,少女漫画中那种对自我肯定的渴望,不仅仅是面向异性的,有时候甚至径直表现为渴望来自父母对自己的肯定。惟其如此,早期少女漫画中围绕着“家族”来展开的故事才不胜枚举。而且,就说那些恋爱故事吧,既然在结尾安排或预示了“幸福婚姻”的可能性,那么,也就不妨把它们也称之为“家庭再生“的故事。如果这样想的话,那么,我们不难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少女漫画从描写“继母故事”的那个时代起,其主题至今也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不外乎描写的是——对自己的存在抱着不安或怀疑的少女们依靠来自他者的重新评价,从而重新找回自己居所的故事。少女漫画“寻找自己居所”的旅程,其实也就是“恢复理想家庭”的旅程。

少女漫画对家庭的重新定义

少女们通过反复阅读各种少女漫画,将自己投影到那些治愈与再生的故事里,并模拟其中的情节,多多少少治愈了自己的创伤,并想象会有一个专门属于自己的居所而将希望维系在将来上。她们禁不住发出一声疑问:“在这个世界上,果真存在着我的居所吗?特别是在这个家庭里。”当大街小巷都在纷纷议论着“家庭崩溃”的时候,年轻人们仍旧孜孜不倦地追求着家庭。

然而,如果把这些故事叫做“家庭回归的故事”或是“家庭再生的故事”,又是否真的妥当呢?不用说,其中并非没有那样的因素或侧面。但是,一旦把这些故事叫做“家庭回归的故事”或“家庭再生的故事”,似乎又存在着某种决定性的疏漏。那就是关于“家庭”的定义。

显然,少女漫画对家庭重新进行了定义。每个人都需要一个能够安心回归的场所,即能够相信自己并非孤独一人的场所。“相信一旦回到那儿,就必定存在着一个属于自己的居所”——这就是少女漫画所反复讲述的关于家庭的定义,家庭的本质。

只要家庭确保了上述的性质,那就不必再拘泥于任何形式了。相反,如果家庭不能让你感到那儿存在着属于自己的居所,那它也就不再成其为家族或家庭了。过去当我们论及家庭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涉及到它的形式,认为只要具备了所谓“妻子、丈夫和孩子”的形式,那么,也就意味着那儿存在着家庭。不管它如何支离破碎,毕竟还存在着破损的家庭。

比如,日本作家立松和平有一篇小说叫做《作为乐土的家》。主人公因在公司里搞婚外恋,被发配到地方上,过了五年之后才回到家里,而这时候他发现,那个原本属于他的家里已经没有了他的居所。小说里是这样描写的:

“玄关附近乱糟糟的脱鞋处扔弃着沾满泥巴的帆布运动鞋。他把脚伸进了昨天脱下后扔在那儿的鞋子里。尽管他感觉到就好像是旅途中在某个地方借宿了一夜似的,可又禁不住想,今天一旦上完班,还会回到这里来吧。这个家乃是他静悄悄的乐土。……”

显然,这个男主人公心目中关于家庭的观念属于那种传统的东西,在他看来,家庭是存在于那儿静止不动的尤物,而不是创造出来,并处于流变中的东西。所以,即便他挂满浪漫的风帆,离开了家庭的港湾,也从不怀疑有人还在原处静静地守候着那个业已破损的家庭。

作为对照,我们不妨也来看看新一代女作家柳美里和吉本芭娜娜所描写的家庭形象吧。当由血缘关系维系着的传统家庭制和家族制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解体时,柳美里和吉本芭娜娜似乎在考虑用一种新型的家庭模式来取代传统的家庭。比如,在柳美里的近作《命》(2000年)及其续集《魂》(2001年)中,那个由不同血缘、不同姓氏和不同户籍的成员组合起来的家庭,虽然有悖于传统的家庭制,但谁又能否定它就是一个家庭呢?而在吉本芭娜娜的小说《厨房》(1987年)中更是如此。聚集在那儿的人们大都没有血缘关系,即便有,也采取了与普通情况稍微不同的形式,比如,原本是父亲的人却男扮女装,扮演着母亲的角色等等。但如果把“居所“作为一个关键词语来考虑,就可以断言,那儿确实存在着名副其实的家庭。不用说,少女漫画所追求的,就是这样一种每个人都能找到各自惬意居所的家庭。

因此,不能不对家庭重新定义了。

即便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也不管它属于怎样一种异类的家庭形态,只要那儿存在着惬意的居所,那它就是完整意义上的家庭。也正是因为如此,难怪前面提到的那些少女漫画分别刻画了明朗快活的母子家庭、不乏魅力的父子家庭等等,刷新了过往那种“破损家庭”的形象,描写了没有血缘关系的共同生活等等。这些家庭被描写得甚至比传统的血缘家庭更具活力,更加洋溢着快乐。

女流小说中的“梦幻家庭”和“梦中厨房”

毋庸置疑,在少女们心中,“家族”的形象已经在一点点地演变。也惟其如此,对女性现实最为敏感的少女漫画和女性文学才迅速地做出了反应。几乎在同一时间段里,少女漫画和女性文学都开始着手于对家庭的重新定义,决不是偶然的。

我们不妨读一读深受少女们欢迎的小说家冰室冴子那篇名叫《为了在梦幻家庭里生活》①的作品,或许可以隐约窥见到少女们现在所追求的东西究竟是怎样一种形式。她回想起自己与两个女性朋友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日子,觉得那时候是最为幸福的时光。再度重逢的朋友对她说道:“那时候,要是你陪我一起吃饭的话,也许就不会去交男朋友了吧。(就因为那个恋人,使得她们的共同生活打上了句号——引者注)”听闻此言,她不禁大吃了一惊。“面对孤独我其实并不那么坚强呐。我越来越害怕寂寞,等到回过神来时,已经寂寞得难以自持了。……我常常一个人倾听着八音盒。尽管我是那么想央求你陪我一起听。”说完,那个女友噤口不语了。

①见冰室冴子『いっぱしの女』筑摩書房、1992年。

小说接着是这样来描述主人公的心理变化的:

“……正是在这时候,我的人生观也发生了变化。即是说我明白了,为了在梦幻家庭里与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共同生活,至少需要拥有一起吃饭的时间和空间。需要一起来倾听八音盒发出的乐音,哪怕是一分钟也好。

“只要有她呆在同一间屋子的某个地方,我就会感觉到安全放心,觉得自己并非孑然一身,因此可以轻松自若地生活。但仅此而已,却并不能维持梦幻中的家庭。我也需要付出各种努力,来让她们真切感受到,她们也不是孤独一人。

“在世间上,或许这原本是该男人扮演的角色吧。不过,既然不知道从今以后与我一起居住在梦幻家庭里的人是男是女,那么,也就不应该区分什么男人的角色或是女人的角色。总之,必须学会爱的方式,而不是只磨练被爱的方式。”

尽管可以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来解读这篇小说,比如把几个女人的共同生活体验看作是女性主义所倡导的“姐妹情谊”等等,但不管如何,我们都可以说,其中也肯定潜藏着从背后支撑着吉本芭娜娜笔下的世界和少女漫画世界的那种强烈意志。换言之,不管是吉本芭娜娜,还是少女漫画都在努力探索着,如何建立一个属于我,同时也属于其他人的居所。

“为了在梦幻家庭里与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共同生活,至少需要拥有一起吃饭的时间和空间。”这是冰室冴子笔下主人公所领悟到的建立或维系“梦幻家庭”的基本条件。无独有偶,在漫画家洼田尚子的《新·制造快活家庭的方法》(1991~97年)中,母亲也不无感慨地说道:“无论怎么说,人生最大的目的,就是大伙儿在一起享用快乐的晚餐。”而吉本芭娜娜也把目光投向了通常是一家人聚集在一起,从而也最富于生活气息的厨房,给自己的成名作取名为《厨房》。作为给全家人烹调美食的地方,也许那儿存在着制造快活家庭的秘方吧。我们不妨借用日本女性主义评论家上野千鹤子的话来说明:“吉本芭娜娜描写了一个成为孤儿的少女所进行的没有血缘关系的拟似家庭的实验。维系着这个家庭的纽带,乃是‘一起吃饭’这个行为。不是床,而是厨房处在了家庭的核心。”②所以,不仅是《厨房》,而且在吉本芭娜娜的很多小说中,也都出现了所谓“非常规的家庭成员”一起吃饭,一起喝茶等共同生活的场面。以至于吉本芭娜娜在《厨房》的结尾写道:

“梦中的厨房。

我还会拥有很多很多吧。在心中,或者是实际上。抑或是在旅途中。一个人,很多人,两个人,在我生活的所有地方,都会拥有很多吧。”

毋庸置疑,梦中的厨房寄托着吉本芭娜娜,不,甚至是所有的少女们在当今这个血缘的共同体已经解体的时代,对建立新型家庭模式和新型人际关系的期盼。但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少女漫画和以吉本芭娜娜为代表的女作家们才会马不停蹄地向前摸索着。

②见上野千鹤子「食缘家族」一文。『ミッドナイトコール』朝日新聞社、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