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少女漫画、女作家、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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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言

无论是在东京那些霓虹闪烁、行人如织的街头,还是在通往偏远小镇的支线电车上,都可以看到无数日本人聚精会神翻阅漫画的情景。其中有老有小,也有男有女。而走进日本的大小书店,会发现漫画专柜的规模远远超过了陈列其他各种书籍的柜台。林林总总的漫画书,让人大有步入丛林迷景之感,怪不得仅新宿车站附近就有好几家漫画连锁书店取名叫“漫画的森林”。日本人对漫画的无限痴迷由此可见一斑,以至于人们把日本称之为“漫画的王国”。日本漫画的影响力和消费量之巨大,足以雄踞世界之首。特别是经过近五十余年的锤炼和积蓄,日本的漫画业已从同人杂志的形式跃升到了企业规模化的程度。而且在制作技术和表现手法上,都形成了具有日本独特风格的漫画体系,同时对世界漫画业的发展起到了积极的推进作用。正如日本漫画评论家吴智英所指出的那样:“漫画乃是日本足以向全世界进行夸耀的最高文化。”1

日本的漫画经历了几十年的发展,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化不仅席卷了整个日本,也风靡了包括中国大陆、台湾、香港、韩国在内的众多国家或地区,并逐渐在美国、欧洲等地生根开花,培养了一大批日本漫画迷,也催生了众多的模仿者。我国近年来漫画业也有较大的发展,一大批新漫画家——诸如阿恒、杨帆、千叶子、自由鸟、胡蓉等人——也创作出了不少的优秀作品,但不容讳言的是,我国漫画业的发展显然还停留在初期的阶段,远远不能和日本相提并论,尚未形成自己的独特风格,所以,无论在人物的造型或是表现手法上,都多多少少带有日本漫画的烙印,而日本漫画的盗版书充斥市场,也印证了日本漫画在中国根深蒂固的人气。

日本的确无愧于“漫画王国”的称誉,每年的漫画杂志和单行本的发售高达20亿册之多,占据了全部印刷品的三分之一。其中,周刊杂志《少年JUMP》每期的发行量就超过了500万册,足以让中国的同行们瞠目结舌,艳羡不已。而且,与中国漫画动辄10元、20元的不菲定价相比,日本漫画可以说是惊人地廉价,以至于人们看完后可以毫不怜惜地信手丢弃在电车的货架上,或是月台的垃圾箱里。低廉的价格固然得益于发行量庞大,成本相应降低的因素,而在某种意义上,低廉的价格又反过来促成了漫画的更加大众化。据说日本作为出版大国,其发行的定期刊物有2000种,而漫画就占了其中的150种左右。诚然,从80年代中叶开始,日本各种杂志连连创刊,从而使杂志的数量急速攀升,但漫画的出版却并不仅限于杂志,其单行本的出版也是突飞猛进,据说仅1983年一年的销售额就较前一年陡然增加了20%。不过,漫画这一庞大市场的70%却是由集英社、讲谈社和小学馆这三大出版社一手垄断的。

漫画发行量的巨大也意味着读者群惊人的广泛性。漫画最初不啻孩子们的读物,可在60年代以后,逐渐成为了青少年们的阅读媒体,并且,随着这些读者的长大成人,由他们形成了当今一个庞大的“漫画世代”。不仅如此,在80年代后期出现了面向依靠退休金生活者的漫画杂志,专门以退休后的第二人生为表现的主题。而在80年代的漫画市场上涌动的另一股新浪潮,则是以25岁到29岁之间的女性为主要读者群的“レディースコミック(LadysComic)”。据称这个年龄层的女性是漫画市场瞄准的最后一个黄金目标。这一崭新潮流的始作俑者,乃是1980年由讲谈社创刊的杂志《BELOVE》。到1984年时,同类的杂志上升至4种,而1985年则猛增到17种,86年又增加到了21种,其平均发行量也高达了20万册。

随着读者阶层的扩大,漫画的多样化也日趋加速。这种多样化并非单单意味着适应各个读者阶层的杂志与系列漫画的大量出版发行,也意味着漫画种类的丰富多彩。换言之,除了动画片之外,各种各样的漫画——从单幅漫画、四格漫画到情节漫画——全都被冠之以“漫画”这一名称。而所谓的情节漫画,则既包括了改编自文学作品的大部头漫画小说,也涵盖了漫画版的实用手册类书籍等等,以至于工薪族、学生们和主妇们都爱不释手,从阅读漫画中轻松地掌握着原本陌生的知识。而从漫画表现的题材和内容上看,也是林林总总,多种多样。主要可以分为少年漫画、少女漫画、武术漫画、SF漫画、体育漫画、历史漫画、色情漫画等等。

进入80年代以后,漫画完全承担起了现代日本文化一翼的角色。尽管在中国,漫画依旧没能摆脱孩童文化的胎记,只是作为一种亚文化处于文化的边缘地带,可在日本,漫画已经抛却了原来那种文化上的低俗色彩抑或边缘色彩,与电视、录像、视觉媒介一起,成了最强有力的大众媒体之一,并渐渐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化受到了人们的承认。虽然在70年代,阅读漫画还仅仅是一种无聊的娱乐方式,甚至被认为有可能给孩子们带来负面的影响。但如今漫画却得到了普遍的认可,以至于关于漫画的评论与讨论政治、文学的文章一起同时见诸报端杂志,也早已成了一道见惯不惊的日常风景。当然作为漫画赢得市民权的明确标志,还是当数1983年大友克洋的漫画《童梦》被授予日本SF大奖。授奖词中的一句话足以表明漫画地位的跃升和人们对漫画的新认识:“漫画的表现力可以超越小说的表现力”。如今,尽管漫画还是被一些自视清高的文人学者嗤之以鼻,但它确确实实已经走入了不少高等学府的课堂,成为大众文化论课程中的一大主角,而有关的研究著作也不断付梓面世,逐渐为漫画步入高雅的文化殿堂扫清了理论上的障碍。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论著,有勾勒出日本漫画概史,对日本漫画的评论现状加以批判,从而对现代漫画展开综合性和原理性考察的《现代漫画的全貌》(《現代マンガの全体像》吴智英著、1997年双葉文庫);有从消费社会论和战后漫画表现手法的革新等视野探讨漫画的《战后漫画的表现空间》(《戦後まんがの表現空間》大塚英志著、1994年法蔵館);有从大众文化与视觉文化的可能性研究日本漫画,进而探讨日本文化美学之独特性的《漫画王国日本》(《マンガの国ニッポン》ジャンクリーヌ?ベルトン著、1994年花伝社);还有从小说家的感性出发,再辅之以评论家的睿智,专门探讨少女漫画的杰作《如花少女的炒牛蒡丝》(《花咲く乙女たちのキンピラゴボウ》橋本治著、1984年河出文庫)等等。

在日本的众多漫画种类中,少女漫画无疑是一个最重要的分支。进入70年代中叶之后,一批出生于昭和24年(即1949年),因而被称之为“二十四年组”的少女漫画家们——萩尾望都、竹宫惠子、大岛弓子、山岸凉子等创作出了一批带有崭新倾向的漫画作品。尽管其中不乏灰姑娘故事的现代翻版,但更多的作品则弥漫着强烈的幻想色彩,浸润着浓郁的文学性,具有着坚实的结构,并在题材和内容上进行了前所未有的革命,出现了大量以寄宿高中为舞台,描写少年爱的作品。这些被统称为少女漫画的作品,因其浓厚的文学性和题材的前卫性,擢升了漫画的形象和地位,开启了漫画更大的门扉,将此前处于漫画外围或是与漫画无缘的人也揽入了自己的怀抱,使少女漫画成了讨论日本漫画时不可逾越的重要课题。

而就在少女漫画从成长期进入黄金期,并逐渐走向衰退,从而向成人女性漫画过渡的同一时期,日本女流文学也迎来了它的第三个高潮期。这固然与日本的经济高度成长、社会生活中出现的种种促成男女平等和妇女解放的重大事件——比如1975年11月国际妇女年日本大会的召开,同年12月联合国宣布自1976年至1985年的10年间为“国际妇女的十年”,1986年日本实施男女雇用机会均等法,1999年日本实施男女共同参与社会基本法等等——密切有关,使少女漫画和女流文学的繁荣和深化具有了社会学上的保障。当男性作家在急剧变化的现实面前,无论在作品的主题,或是创作手法上,都大有黔驴技穷之感时,女作家们的文学活动构成了文坛上一道靓丽的风景线,一大批女流作家——比如津岛佑子、松浦理英子、高树信子、山田咏美、吉本芭娜娜、柳美里等人以各自的作品构筑起了女流文学第三个高潮期的象征性存在。以至于诺贝尔文学获奖者大江健三郎也不得不感叹道:“不久的未来,在日本,能够构建新小说思维或思想性小说这种文学世界的,唯有年轻的女性们……”1由此可见,日本女流文学业已成为日本当代文学中最活跃的部分。对日本现代文学的研究无疑离不开对日本当代女流文学的研究。也正是基于这个原因,日本国内对其女流文学的研究著作可以说是层出不穷。

综上所述,我们不难理解日本各大书店里占据着显著位置的柜台为什么会是女流文学的专柜了。就像日本评论家原善所说的那样,“书店里的女作家专柜,与其说是性别歧视,毋宁说证明了女作家的读者群的大量存在,甚至可以说女作家们被特权化了”2。这一结论或许同样适用于漫画的现状吧。

的确,日本漫画在本国,乃至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各地的超级人气是有目皆睹的,而日本女流文学在日本当代文学中的重要位置也是毋庸置疑的。但只要仔细研读,就会发现两者之间存在着某些惊人的相似之处。特别是当我们把目光从广袤的漫画森林锁定在少女漫画这一独特的分野上,从它们对日本当代女流作家——尤其是像吉本芭娜娜、长野真由美等一批被称之为少女感觉的作家所产生的影响中,可以发现日本当代女流文学爆炸性人气的秘密所在,以及在创作手法上和创作题材上的新意之渊源。正如有人把吉本芭娜娜等女作家的作品叫做“漫画世代的纯文学”一样,当我们阅读她那篇风靡了全日本的小说《厨房》时,眼前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大岛弓子、岩馆真理子等人的漫画。无论是她的那种言语感觉,还是她对空间的处理,抑或对家族和人的视角。而因《妊娠日历》获得芥川文学奖的小川洋子,其作品里也浓郁地漂漾着少女漫画的影响。无论其主题,还是文体,俨然就是少女漫画本身。而作为装饰工艺家的长野真由美,更是以宫泽显治的童话风格,使其代表作充满了漫画般的氛围。还有以漫画家出道,最终却选择了小说创作的山田咏美,无论是其描写始于性爱的现代爱情模式的作品,还是那些描写在沉闷的学校生活中几近窒息的初高中生的校园小说,都始终直面着少女漫画中那些反复出现的主题。

鉴于上述原因,我们不妨断言,尽管可以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来探讨日本的漫画或是女流文学,而且事实上也不乏成功的研究范例(就像前面提到的那些研究著作一样),但本书却选择了另一种方法论,即通过对日本少女漫画从成长期到黄金期,进而由衰退走向成年女性漫画的历史回顾,特别是借助某些具体的少女漫画作品,来解读当代女性所置身的社会变革,以及随之发生的社会价值观与女性自身意识的剧烈变化。因为围绕着“恋爱”、“性”、“家庭”等女性所必须直面的重大问题,少女漫画的变迁足以折射出近三十年来女性价值观,抑或女性文化的蜕变。而作为处在同样的社会变革期与相同女性文化背景下的女性,女流作家们自然容易与少女漫画家们产生强烈的共鸣,表现出相同的价值取向,并展现在自己的作品中。因此,通过研究少女漫画的变迁,对日本当代女流文学的发展和革新进行一次跨学科的解读,可以为我们提供一个独特的视角,得以透视漫画这种大众文化形式和女性文学这种纯文学之间的相互融合和相互影响,并捕捉住它们之间的共同母题。而且,借助具体的少女漫画作品与吉本芭娜娜等作家的具体作品的对比研读,着重分析岩馆真理子和大岛弓子等人的漫画作品对吉本芭娜娜等当代女作家在精神内层和创作手法上的影响,从而揭示出少女漫画与当代女流文学(也许只是不小的一部分)之间的同构性,以期独辟蹊径地破解以吉本芭娜娜、山田咏美等为代表的当代女流文学风靡文坛的秘密。换言之,本书希望横跨少女漫画和女流文学这两个领域,并借鉴两个领域的既往成果,对两者进行一次跨学科的考察。这种考察既要涵盖两者共同所处的社会背景,和同样作为近二十年这个巨变时代中的女性所必然面对的价值观裂变等因素,即社会学上的平行研究,又要涉猎到前者对新生代女作家的巨大影响,即不能不包括一部分文本上的对比解读。因此,这种研究既带有一定的宏观性,又离不开对细节的思考和分析,以期能够超越无聊的夸夸其谈或是简单的对比罗列,揭示出当今日本最具人气的两大文化门类之间的影响关系及其背后的文化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