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周明的案子是头痛的,小莉是有一定依据的:他之所以被抓进群专部,罪名有三,一是因为他在召开三忠于大会时,主席台上有领呼“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时他低头看报,没有举手。二是因为他在由贾X主持的批判会上,有人指责那些走资派一惯“只抓生产,不问政治”,是反动透顶的坏人时,他即在台下讥讽了两句,“下这样定论的人未毕就是浑身发亮的马克思主义革命家”。三是因为他知道那个贾X在文革初期曾利用武斗的混乱,亲自将一个老干部(当然也是挂了走资派名的)以关怀为名,投毒致死,而他又居然冒天下之大不违,在县革委成立前夕,以写信的形式向上控告,不料这封信落到了贾X的顶头上司手中,于是一项“诬告革命造反派,为服毒自杀、自绝于党和人民的走资派翻案”的罪名落到了他头上。三者合一,将他划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对他实行了群众专政。尽管有人对此案反对提出异议,但他还是成为全县在押审查的重点人犯。可是从调查的结果来看,他自幼出生在一个家境贫穷的人民教师家里,文革前是一个优秀的共青团员,对待教育事业忠心耿耿,从未犯过任何政治思想性的错误。只是在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对许多新鲜事情看不惯,特别是对贾X所操纵的那个群众组织的作为很反感,加上他对贾X的继续揭发,于是便接二连三地惹来了横祸。单凭以上的问题来讲,根据中央有关指示来看,似乎一时还难在定罪,更何况县革委内部,还有分歧看法,所以要长期关押或移交给县公检法军管会立案就更困难。更可恼和不幸的是,事情如今已成僵局,竟有人又说她对周明的案子态度暧昧,再加之有人竟然讲这是领导和同志们对她进行考验,这叫她如何回避这矛盾才好啊!?……
“周明不是罪犯,至少也算有严重错误,对他进行审理大方向不会错!”这是她内心的结论。
在这种思想的支配下,她和两位同事交换了一个眼色后,立即向站在门口执勤的四个管理人员下达了命令:
“提周明!”
少顷,周明出现在门口了。
按实际年龄讲,他今年最多不过二十五岁,但是由于精神的折磨的近一年的关押,他显然瘦了许多,脸色苍白得可怕。他穿的灰布衣上留下了斑斑的血迹,头发老长老长,如果不是那一抹明显的黑胡须摆在鼻唇之间,人们倒真要怀疑他是不是一个男人了。要谈唯一未变的倒是他那对明亮好看的大眼睛,它依旧那么有神,那么自信,那么放光,似乎是两颗嵌在夜空中晶亮的星星……
以上,这是朱小莉离别老师三年来获得的第一次形象。
看见他,她怔住了,心里不由一阵辛酸,不知是由于是同情,或者还是念师生旧情,她竟停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开始审讯。
审讯颇有点反常,是这样开头的:
“周明,你知道今天是谁来审问你吗?”
“新的……”周明刚一张口,却又将双唇闭了起来,在以往,他往往挺胸昂首,据理申辩,使那些老的和少的审讯人员成了他的手下败将。然而今天他感到奇怪了,初进屋时将头偏向一边,等待着那打官腔(讯问姓名、年龄、出身、籍贯、犯罪的主要事实)常规讯问,但此刻不同往常,近乎奇怪,而且主审人的声音他好熟悉啊——她清脆、稚嫩、动听,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来讲听起来还颇为愤怒的,但略一思索,也不难觉察这之中有隐衷之情。
“周明,回过头来!你听见了我的问话了吗?”
“你?……”周明猛地回过头来,目视着他的主审人一眼,好像从根本上怀疑她似的,便不更说话了。
“不认识了?”朱小莉的态度是冷冰冰的:“我过去是你的学生,现在是你的主审人,你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了吗?”
周明浑身震动一下,开始他真有点相信这不是事实,然而眼前的一切是这样的明明白白:她是朱小莉,他再也不能沉静下来,他仔细地咀嚼着她的措词来……
她确是他的学生,而且他和她的感情很不平常。
三年前的夏天,那是一个多么令人难忘的季节啊!
夏日炎炎,垂柳依依,池塘中那素丽多姿的荷蕾争相绽放,碧波中一群又一群的红色的、黄色的、兰白相间的金鱼甩尾畅游……
在校园中日益向上的青年学生们,又何尚不可比做这可爱的花儿和这畅游的鱼儿?孩子们是祖国未来的希望呀!
朱小莉在学校里是一个很用功的女孩子。她单纯天真,心地干净得像张白纸一样。她出生在一个工人家庭,父母都是从旧社会的苦水中泡大的人,她和她父母一样对党对毛主席都有着深厚的感恩深情和热诚的爱。因此,当文化大革命运动爆发,从党报上闻知有人要****、反毛主席、******主义时,她就毫不迟疑地介入红卫兵运动,仅管老师当时曾劝过她要慎重,可是,她像所有追求光明,崇尚真理,进取心极强的年青人一样,她一旦被一种信仰所征服,任何人的规劝和阻挡都是无济于事的。于是,她离开了学校离开了老师,撞进了社会的大门,接触到了复杂的人生,在大革命的熔炉中锻炼。
现在,面临着她的追问,他应该怎样措词呢?他对她的态度该作何选择呢?……
周明有些茫然了。
“周明,你为啥不回答了?”
“我没有什么可谈。”他的回答是平静的:“依我看,也用不着你们如此劳神费力……”
“胡说!”在她身边当记录的一个男青年跳了起来:“你抵赖!你不只是问题严重,而且……”
“而且是继续犯罪!”在她身边当助手的女同伴也站了起来:“你只有坦白才能有出路,继续犯罪……”
“犯罪?犯罪?”周明冷冷在笑了两声:“我没有罪,真正犯罪的是那些拉虎皮作大衣,包着自己去吓唬别人的阴谋家、野心家!我一个心直口快的教师,这有什么不好?请问,现在有的人指驴为马,掩耳盗铃,把水搅混,把成千上万的纯真可爱的青年捆上战车,相互残杀……”
“住口!”听到这里,小莉也勃然大怒:“周明,你估量过这些言行将会带来的恶果吗?”
“恶果?”周明理直气壮地做了最后回答:“如果因我讲真话和为悍卫真理而献生,我不仅感到荣幸,而且感到是新生——今日逞豪杰,后笑是何人?……”
“太放肆了,太放肆了!”两位同伴惊呼起来。
“带下去!把他带下去!”小莉也拍案而起,激动非常。
周明放声大笑起来……
三
审讯就算这样结束了!
周明的呼声和形象在小莉的心里震响着、活动着,使她无法平静下来。
几天以后,她先后审理了许多群众专攻的对象,都遇到了不同程度的抵制和回击,他(她)们或者以沉默以冷笑来表示抗议,他(她)们或者以讥讽以怒斥来代替回答,一句话,工作进展很缓慢……
“如果因为我说真话和为悍卫真理而献生,我不仅感到荣幸,而且感到是新生……”
朋友,当您回味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会怎么想呢?难道不会为这种大义凛然、宁碎不弯的囚徒之音而引起许多联想吗?
小莉,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开始了她的回忆的……
周明老师并不老,他更不固执和狂傲,他是一个中等师范学校的毕业生,他所教授的是语文课,他不仅才华横溢,而且还是十分严肃的,是学校中有一定号召力的青年教师。
在小莉进入中学学习的年头中,她亲眼看见了因为教学,老师窗里的灯光常常彻夜不灭。为了学生,他常常侃侃而谈,讲得唇干舌燥;去展望未来。他平时还带病工作,谈古道今,循循善诱,同学生们打成一片,把同学们引往美好的明天……
小莉永远忘不了那一次难忘的考试。
她拿着得了满分的试卷,激动地走出教室,脸上不由又一次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这时,恰好周明走了过来。
“小莉,你今天好像很高兴?”
“老师,这全归于你的教导。”
“是吗?如果仅仅因为我们懂得1/2+1/4=3/4就满足,甚至还自夸,我们又何须再求学?我们的祖先假若仅仅因为有了三大发明就止步不前,那我们的祖国还能继续发展吗?”
小莉感动极了,严师的印象从此更深。
老师的这般爱,不只是体现在平素洞察秋毫的学习之中,而且还涉及到她和她的同学们的衣食住行方面……
可是,不幸的是,由于文化大革命的开始,师生终于分手了,而且还发展到如此水火不相容的地步。
还有,更令人气愤的是,前不久因为自己对老师的调查,在某种场合和个别人坦率地交换了自己的看法,就被人误解甚至于遭到攻击,以至使她今天弄到这个哭笑不得的境地……
“朱小莉同志”,突然,一位群专人员的报告把她从沉思中唤醒:“周明这个家伙最近以来,一直很不老实,反动气焰嚣张,这两天表现得更为突出,你看怎么办?”
“走,陪我看看去!”
于是,她到了这些关押“囚犯”的禁地。
这里,由于不是正式的专政机关,牢房是由几间长长的空房屋组成,屋子的窗口全钉上了结实的木条,个别地方还加上了铁条。在押的囚徒有群居、有独居。周明因为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住的屋子是最末一间。小莉无心去一一留神细看各个窗口的动静,她径直地走到最末那间小屋子前无声地停了下来,从监视口(也叫观察洞)想查看周明究竟在干什么……
屋子里静悄悄的,它的主人此时正在做太极拳手势,做罢,又开始在小天地中原地跑步。他跑后,轻轻地作一番舒缓动作,这才坐在地上稻草堆里,掏出笔来,在手纸上默默地写着,写着什么……
“小莉同志”,那个陪同她观察的群专人员低低地说道:“该不是我骗你吧?你看他……”
他越写越激动,他越写越激奋,一会儿他眼里泪光闪闪,一会他眼中光芒四射,他手中仿佛拿的不是一支笔而是一杆枪,他全神贯注,好象对他所写的东西寄托了无限的希望……
小莉再也无法看下去了。
“这像一个罪人吗?”她不禁暗自独问:“这是一个怎样的罪人啊!”
周明呀,周明,你到底准备怎么样?难道说你真的打算拿鸡蛋碰石头吗?是什么力量支持你如此行动,又是什么原因变得你如此坚强,变得无畏、勇敢?……
年轻的小莉在经过一番苦恼的思索和内心斗争后,是多么多么地想了解这一切呀!
他的心胸究竟装着何种秘密呢?
四
周明所写的终于摆在了小莉的面前——
这是一封家信,也好像是写给党和人民的******:
亲爱的爸爸,近来好吗?当我提起笔写信时,我首先想到的是这封信还能不能送到你手里?也许能,也许不能。姑且不谈这点吧,反正我是往最坏的地方想的。也许,你根本不能看这封信,但是我确信,这封信是有人会看的,而且不止一个人看的……
假若看信人不是一个白痴,假若看信的人不是一个披着人皮的古怪动物,他们不是全部过早地离开人间,在你的儿子遇害后的几年或几十年后总会有人告诉你——在他生命临近结束时,他仍在继续战斗,他不会气馁,他的一生乃至他身上的每一个微细胞都已经激活起来,为真理而奋斗!
爸爸,你也许怪儿子太悲观了吧?不!这是我三年来从生活中总结出来的一条有益的教训:在急风骤雨来到之前,平静是不会长久的,而我目前却生活在这平静中。恕我直言,只要我肯低下头来向贾X们说一个“我错了”,我的处境肯定会改变的。但是,人——是世界上最高级的动物,当他一生所作所为都问心无愧,光明磊落,又怎么能够低下高贵的头来呢!?
眼前,我看到了一批年轻的生命正在被毒害,遭摧残,我很痛心!他(她)们是无辜的,这中间也有我从前最器重的学生。他(她)们被紧紧地捆上了战车,他(她)们正在狂热地干着他(她)们看来是无比崇高、无比革命的壮丽事业!所以,我无论如何不能再抱着什么幻想了!也许我活在今日,走在明天……
爸爸,人生当然是值得留恋的,特别是一个新青年的黄金时代!这是一个充满幻想,充满诗意,充满爱恋的美好年月啊!但是,身为教师,被人民誉为人类灵魂工程师的人,当他看到无数可爱的年轻生命被蚕食,自由与民主遭到粗暴的践踏,他怎能袖手旁观,放弃自己坚定的信念,去找一个“世外桃源”的小天地谈情说爱,违心地抽象讲道理、谈理想、论未来呢?……
为此,我当前是多么多么地顾惜自己的爱了!这种顾惜是为了正视将要付出的牺牲,而对于这种牺牲,我是义无反顾的,决不后悔的!
我所感到后悔,不!不是后悔,这仅仅是遗憾——
现在,我还来不及恋爱,更谈不上结婚和有小孩。
如果我能恋爱我能结婚,我肯定是好男儿好丈夫,我将以无比热诚无比炽热的爱去融化我妻子的心……如果我能当上父亲,我更会像你一样,不应该说比你更对我心疼和更负责任,去培养和教育中华民族的未来一代,让爱人同儿女都能分享我的这种快乐与幸福……
爸爸,谈到这里,你会责备儿子太荒唐了吧?
但是,我相信当你耐心读完这封信会改变这种观点的!
我长在红旗下,自幼便得到党和人民的乳汁的哺育,我的思想的形成直至我全身的每一滴血都是新鲜的,我怎么能够安守本份呢?
追求真理无所惧,只愿明日红万里,何畏今朝抛头颅?
我曾准备三十岁恋爱,三十五岁结婚,亲眼看一看祖国三十周年的大庆,并在这一天举行隆重的婚礼,可是这一切是不能够了,永远也不能够了……
要是我这些心里话让我未来的妻子和后人知道该有多好!不,不,不,我太痴情了!我怎么能够在这不到六平方米的囚笼里异想天开呢?
爸爸,原谅你的儿子吧,我只求你在那光明的未来,把我的这封书信公诸于世,让党和人民知道我的希望,我希望千千万万的战士起来为真理而战斗!
不!不!我的眼光太窄小了,事实上从遥远的古代到阶级斗争激烈的今天,在中华民族这块古老辽阔的土地上何止有千千万万的同志在战斗?想到这里,能让我心中的爱情和整个中华民族的未来融合在一起,我便感到由衷的幸福和快乐了!
到明天,英特纳雄尔林一定能实现!
亲人,再见了!我还要继续去战斗,向生命讨还我的一刻、一分、一秒……
您的儿子敬上
泪水撒落在信纸上,信纸很快将泪水吸收到纸层里,信纸上的言语也象泪水被吸收,被默默地吸入到少女的心坎里。
小莉哭了,也许是生平第一次,背着人伤伤心心地埋头哭了。
“他,他原来比我预想的还要好……”
一个人心理上的变化,往往导致思想深刻的变化。而思想深处的变化又往往促进言行上的变化。这种变化是任何力量,任何高压都不可阻挡的,更改的,动摇的……
说来也怪,几天以后,周明居然收到了父亲的回信。
信很简练,行文是这样的:
明儿,来信收到了!
为什么首先想到死呢?一个真正的人应该更多地想到活,活着是为了更好地战斗,唯有战斗才能获得由衷的幸福。
人之所异于牲畜,是因为人有思想啊!
请你相信,你绝不是孤立的。如果这封信也像你写的信一样很快地转交到你的手中,那就更证明了这点真理,中国人民不仅能够继续前进,而且也必定赢得胜利,迎来未来。
你的父亲X年X月
送信的人是谁呢?
周明看过这封回信后,真有点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奋,差一点放声大吼起来。
“这是为什么?这,这难道是敌人的花招吗?”
他竭力地使自己平静下来,一次又一次端详着,回想着父亲那熟悉的笔迹,特别是那更为熟悉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