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新民”教育思想与教育论著选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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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新民说(节录)(4)

轻则罚锾,重则输城旦矣。诸类此者,若悉数之,则更十仆而不能尽。由是言之,中国人自由乎?他国人自由乎?顾识者揭橥自由之国,不于此而于彼者何也?野蛮自由,正文明自由之蟊贼也。文明自由者,自由于法律之下,其一举一动,如机器之节奏,其一进一退,如军队之步武,自野蛮人视之,则以为天下之不自由,莫此甚也。夫其所以必若是者何也?天下未有内不自整,而能与外为竞者。外界之竞争无巳时,则内界之所以团其竞争之具者,亦无巨时。使滥用其自由,而侵他人之自由焉,而侵团体之自由焉,则其群固已不克自立而将为他群之奴隶,夫复何自由之能几也?故真自由者必能服从。服从者何,服法律也。法律者,我所制定之以保护我自由,而亦以箝束我自由者也。彼英人是已,天下民族中,最富于服从性质者莫如英人,其最享自由幸福者亦莫如英人。夫安知乎服从之即为自由母也!嗟夫,今世少年,莫不嚣嚣言自由矣,其言之者,固自谓有文明思想矣,曾不审夫泰西之所谓自由者,在前此之诸大问题,无一役非为团体公益计,而决非一私人之放恣桀鹜者所可托以藏身也。今不用之向上双求宪法,不用之排外以伸国权,而徒耳食一二学说之半面,取便私图,破坏公德,自返于野蛮之野蛮,有规语之者犹敢笋然抗说曰,吾自由吾自由。吾甚惧乎自由二字,不徒为专制党之口实,而实为中国前途之公敌也。

“爱”主义者,天下之良主义也。有人于此,汲汲务爱己,而曰我实行“爱”主义可乎?“利”主义者,天下之良主义也,有人于此,孳孳务利己,而曰我实行“利”主义可乎“乐”主义者,亦天下之良主义也,有人于此,豑豑务乐己,而曰我实行“乐”主义可乎?故凡古贤今哲之标一宗旨以易天下者,皆非为一私人计也。身与群校,群大身小,诎身伸群,人治之大经也。当其二者不兼之际,往往不爱己,不利己,不乐己,以达其爱群、利群、乐群之实者有焉矣。佛言“我不入地狱谁人地狱”,佛之税法,岂非欲使众生脱离地狱者耶,而其下手必自亲入地狱始。若是乎有志之士,其必悴其形焉,困衡其心焉,终身自栖息于不自由之天地,然后能举其所爱之群与国而自由之也明矣。今世之言自由者,不务所从进其群其国于自由之道,而惟于薄物细故日用饮食,断断然主张一己之自由,是何异箪豆见色而曰我通功利派之哲学,饮博无赖而曰我循快乐派之伦理也。战国策言:“有学儒三年,归而名其母者。”吾见夫误解自由之义者,有类于是焉矣。

然则自由之义,竟不可行于个人乎?曰:恶,是何言团体自由者,个人自由之积也。人不能离团体而自生存,团体不保其自由,则将有他团焉自外而侵之压之夺之,则个人之自由更何有也!譬之一身,任口之自由也,不择物而食焉,大病浸起,而口所固有之自由亦失矣;任手之自由也,持挺而杀人焉,大罚浸至,而手所固有之自由亦失矣。故夫一饮一食、一举一动,而皆若节制之师者,正百体所从谷永保其自由之道也,此犹其与他人他体相交涉者。吾请更言一身自由之事。

一身自由云者,我之自由也。虽然,人莫不有两我焉其一,与众生对待之我,昂昂七尺立于人间者是也;其二,则与七尺对待之我,莹莹一点,存于灵台者是也。孟子曰:“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物者,我之对待也。上物指众生,下物指七尺(即耳目之官)。要之皆物而非我也。我者何,心之官是已。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惟我为大,而两界之物皆小也。小大夺大,则自由之极轨焉矣。是故人之奴隶我不足畏也,而莫痛于自奴隶于人;自奴隶于人犹不足畏也,而莫惨于我奴隶于我。庄子曰:“哀莫大于心死,而身死次之。吾亦曰:辱莫大于心奴,而身奴斯为末矣!”夫人强迫我以为奴隶者,吾不乐焉,可以一旦起而脱其绊也,十九世纪各国之民变是也。非身奴隶于人者,他人或触于慈祥焉,或迫于正义焉,犹可以出我水火而苏之也,美国之放黑奴是也。独至心中之奴隶,其成立也,非由他力之所得加,其解脱也,亦非由他力之所得助,如蚕在茧,着着自缚,如膏在釜,日日自煎。若有欲求真自由者乎,其必自除心中之奴隶始。

吾请言心奴隶之种类,而次论所以除之之道。

一曰勿为古人之奴隶也。古圣贤也,古豪杰也,皆尝有大功德于一群,我辈爱而敬之宜也。虽然,古人自古人,我自我。彼古人之所以能为圣贤为豪杰者,岂不以其能自有我乎能?使不尔者,则有先圣无后圣,有一杰无再杰矣。譬诸孔子诵法尧舜,我辈诵法孔子,曾亦思孔子所以能为孔子,彼盖有立于尧舜之外者也,使孔子而为尧舜之奴隶,则百世后必无复有孔子者存也。闻者骇吾言乎?盍思乎世运者进而愈上,人智者浚而愈莹,虽有大哲,亦不过说法以匡一时之弊,规当世之利,而决不足以范围千百万年以后之人也。泰西之有景教也,其在中古,曷尝不为一世文明之中心点;逮夫末流,束缚驰骤,不胜其敝矣,非有路得、倍根、笛卡儿、康德、达尔文、弥勒、赫胥黎诸贤,起而附益之匡救之,夫彼中安得有今日也。中国不然,于古人之言论行事,非惟辨难之辞不敢出于口,抑且怀疑之念不敢萌于心。夫心固我有也,听一言受一义,而曰我思之我思之,若者我信之,若者我疑之,夫岂有刑戮之在其后也,然而举世之人,莫敢出此。

吾无双譬之,譬之义和团。义和团法师之被发仗剑踽步念念有词也,听者苟一用其思索焉,则其中自必有可疑者存,而信之者竟遍数省,是必其有所慑焉,而不敢涉他想者矣,否则有所假焉,自欺欺人以逞其狐威者矣,要之为奴隶于义和团一也。吾为此譬,非敢以古人比义和团也。要之四书大经之义理,其非一一可以适于今日之用,则虽临我以刀锯鼎镬,吾犹敢断言而不惮也。而世之委身以嫁古人,为之荐枕席而奉箕帚者,吾不知其与彼义和团之信徒果何择也。

我有耳目,我物我格,我有心思,我理我穷,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其于古人也,吾时而师之,时而友之,时而敌之,无容心焉,以公理为衡而已。自由何如也二曰勿为世俗之奴隶也。甚矣人性之弱也,“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袖,四方全幅帛”,古人夫既谣之矣。然曰乡愚无知,犹可言也,至所谓士君子者,始又甚焉。

当晚明时,举国言心学,全学界皆野狐矣;当乾嘉间,举国言考证,全学界皆蠹鱼矣。然曰岁月渐迁,犹可言也,至如近数年来,丁戊之间,举国慕西学若,己庚之间,举国避西学若厉,令则厉又为矣。夫同一人也,同一学也,而数年间可以变异若此,无他,俯仰随人不自由耳。吾见有为猴戏者,跳焉则群猴跳,掷焉则群猴掷,舞焉则群猴舞,笑焉则群猴笑,哄焉则群猴阋,怒焉则群猴骂。谚曰:“一犬吠影,百犬吠声。”悲哉,人秉天地清淑之气以生,所以异于群动者安在乎?胡自污蔑以与猴犬为伦也!夫能铸造新时代者上也,即不能而不为旧时代所吞噬所汩沈,抑其次也。狂澜滔滔,一柱屹立,醉乡梦梦,灵台昭然,丈夫之事也。自由何如也三曰勿为境遇之奴隶也。人从一身立于物竞界,凡境遇之围绕吾旁者,皆日夜与吾相为斗而未尝息者也。故战境遇而胜之者则立,不战而为境遇所压者则亡,若是者,亦名曰天行之奴隶。天行之虐逞于一群者有然,逞于一人者亦有然。

谋国者而安于境遇也,则美利坚可无独立之战,匈加利可无自治之师,日耳曼、意大利可以长此华离破碎,为虎狼奥之附庸也。使谋身者而安于境遇也,则贱族之的士礼立英前宰相,与格阑斯顿齐名者,本犹太人,犹太人在英视为最贱之族。何敢望挫俄之伟勋,蛋儿之林肯前美国大统领,渔人子也,少极贫。

何敢企放奴之大业,而西乡隆盛当以患难易节,玛志尼当以窜谪灰心也。吾见令日所谓识时之彦者,开口辄曰,阳九之厄,劫灰之运,天亡中国,无可如何。其所以自处者,非贫贱而移,则富贵而淫,其最上者遇威武而亦屈也。一事之挫跌,一时之潦倒,而前此权奇磊落不可一世之概,销磨尽矣。咄!此区区者果何物,而顾使之操纵我心如转蓬哉善夫,墨子非命之言也,曰:“执有命者,是复天下之义,而说百姓之谇也”。天下善言命者,莫中国人若,而一国之人,奄奄待死矣,有力不庸,而惟命是从,然则人也者,亦天行之刍狗而巳,自动之机器而已,曾无一毫自主之权,可以达己之所志,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英儒赫胥黎曰:“今者欲治道之有功,非与天争胜焉不可也。固将沈毅用壮,见大丈夫之锋豒,疆立不反,可争可取而不可降。所遇善,固将宝而维之,所遇不善,亦无懂焉”。陆象山曰:“利、害、毁、誉、称、讥、苦、乐,名曰八风。八风不动,人三摩地”。邵尧夫之诗曰:“卷舒一代兴亡手,出入千重云水身。”眇竖境遇,会不足以损豪杰之一脚指,而岂将入其笠也?自由何如也四曰勿为情欲之奴隶也。人之丧其心也,岂由他人哉孟子曰:“向为身死而不受,今为宫室之美,妻妾之奉,所识穷乏者得我而为之,是亦不可以己乎。”夫诚可见己而能己之者百无一焉,甚矣情欲之毒人深也。古人有言:“心为形役。”形而为役,犹可豓也;心而为役,将奈之何!心役于他,犹可拔也;心役于形,将奈之何!形无一日而不与心为缘,则将终其生趋趄瑟缩于六根六尘之下,而自由权之萌蘖俱断矣。吾常见有少年岳岳荦荦之士,志愿才气,皆可以开拓千古,推倒一时,乃阅数年而馁焉,更阅数年而益馁焉。无他,凡有过人之才者,必有过人之欲,有过人之才,有过人之欲,而无过人之道德心以自主之,则其才正为其欲之奴隶,曾几何时,而销磨尽矣。故夫泰西近数百年,其演出惊天动地之大事业者,往往在有宗教思想之人。夫迷信于宗教而为之奴隶,固非足贵,然其借此以克制情欲,使吾心不为顽躯浊壳之所困,然后有以独往独来,其得力固不可证也。日本维新之役,其倡之成之者,非有得于王学,即有得于禅宗。

其在中国近世,勋名赫赫在人耳目者,莫如曾文正,试一读其全集,观其困知勉行厉志克己之功何如,天下固未有无所养而能定大艰成大业者。

不然日日恣言曰吾自由吾自由,而实力五贼佛典亦五贼名五官。所驱遣,劳苦奔走以借之兵而齐其粮耳,吾不知所谓自由者何在也!孔子曰:“克己复礼为仁。”己者,对于众生称为己,亦即对于本心而称为物者也。所克者己,而克之者又一己,以己克己,谓之自胜,自胜之谓强。自胜焉,强焉,其自由何如也吁,自由之义,泰西古今哲人,着书数十万言剖析之,犹不能尽也,浅学如余,而欲以区区片言单语发明之,乌知其可?虽然,精义大理,当世学者,既略有述焉。吾故就团体自由、个人自由两义,刺取其浅近直捷者,演之以献于我学界。世有爱自由者乎,其慎勿毒自由以毒天下也论进步

泰西某说部,载有西人初航中国者,闻罗盘针之术之传自中国也,又闻中国二千年前即有之也,默忖此物人泰西,不过数纪,而改良如彼其屡,效用如彼其广,则夫母国数千年之所增长,更当何若,登岸后不遑他事,先人市够一具,乃问其所谓最新式者,则与历史读本中所载十二世试时亚刺伯人传来之罗盘图,无累黍之异,其人乃废然而返云。此虽讽刺之寓言,实则描写中国群治濡滞之状。淡言微中矣。

吾昔读黄公度日本国志,好之,以为据此可民尽知东瀛新国之情状矣。入都见日使天野龙溪,偶论及之,龙溪曰“是无异据明史以言今日中国之时局也”。余怫然,叩其说。

龙溪曰:“黄书成于明治十四年,我国自维新以来,每十年间之进步,虽前此百年不如也,然则二十年之书,非明史之类如何?”吾当时犹疑其言,东游以来,证以所见,良信。斯密亚丹原富,称元代时有意大利人玛可波罗游支那,归而着书,述其国情,以较今人游记,殆无少异。吾以为岂惟玛氏之作,即史纪汉书二千年旧籍,其所纪载,与今日相去能几何哉!夫同在东亚之地,同为黄族之民,而何又一进一不进,霄坏若此。

中国人动言郅治之世在古昔,而近世别为浇末为叔季。

此义与泰西哲学家进化之论最相反。虽然,非澜言,中国之现状实然也。试观战国时代,学术蜂起,或明哲理,或阐技术,而后此则无有也;两汉时代,治具粲然,宰相有责任,地方有乡官,而后此则无有也。自余百端,类此者不可枚举。

夫进化者天地之公例也,譬之流水,性必就下,譬之抛物,势必向心,苟非有他人焉从而博之,有他物焉从而吸之,则未有易其故常者。然则吾中国之反于彼进化之大例而演出此凝滞之现象者,殆必有故。求得其故而讨论焉,则知病,而药于是乎在矣。

论者必曰:由于保守性质之太强也。是固然也。虽然,吾中国人保守性质,河以独强,是亦一未解决之问题也;且英国人以善保守闻于天下,而万国进步之速,殆莫英若,又安息夫保守之必为群害也。吾思之,吾重思之,其原因之由于天然者有二,由于人事者有三。

一曰大一统而竞争绝也。竞争为进化之母,此又殆既成铁案矣。黎西当希腊列国之时,政学皆称极盛,洎罗马分裂,散为诸国,复成近世之治,以迄于今。皆竞争之明效也。

夫列国并立,不竞争则无以自存。其所竞者,非徒在国家也,而兼在个人,非徒在强力也,而尤在德智,分途并趋,人自为战,而进化遂沛然莫之能御。故夫一国有新式枪炮出,则他国奔其旧者恐后焉,非是不足以操胜于疆场也;一厂有新式机器出,即他厂亦弃其旧者恐后焉,非是不足以求赢于豖豗也。惟其然也,故不徒耻下人,而常求上人。昨日乙优于甲,今日丙驾于乙,明日甲胜丙,互相傲,互相妒,互相师,如赛马然,如斗走然,如竞漕然,有横于前,则后焉者自不敢不勉,有蹑于后,则前焉者亦不敢即安,此实进步之原动力所由生也。中国惟春秋战国数百年间,分立之运最久,而群治之进,实以彼时为极点。自秦以后,一统局成,而为退化之状者,千余年于今矣,岂有他哉,竞争力销乏使然也。

二曰环蛮族而交通难也。凡一社会与他社会相接触,则必产出新现象,而文明遂进一步,上古之希腊殖民,近世之十字军东征,皆其成例也。然则统一非必为进步之障也,使统一之于内,而交通之于外,则其飞跃或有更速者出。中国环列皆小蛮夷,其文明程度,无一不下我教等,一与相遇,如汤沃雪,纵横四顾,常觉有上天下地唯我独尊之概,始而自信,继而自大,终而自画,至于自画,而进步之途绝矣。不宁惟是,所谓诸蛮族者,常以其水草之性,来破坏我文明,于是所以抵抗之者,莫急于保守我所固有,中原文献,汉官威仪;实我黄族数千年来战胜群裔之精神也。夫外之既无可师法以为损益之资,内之复不可不竞竞保持以为自守之具,则其长此终古也亦宜。

以上由于天然者。

三曰言文分而人智局也。文字为发明道器第一要件,其繁简难易,常与民族文明程度之高下为比例差。列国文字,皆起于衍形,及其进也,则变而衍声。夫人类之语言,递相差异,经千数百年后,而必大远于其朔者,势使然也。故衍声之国,言文常可以相合;衍形之国,言文必日以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