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阿丽思中国游记(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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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好管闲事的人(9)

回到母亲房中去,则见到母亲正在那儿哭,大姐却在为我打包袱,眼睛中也似乎是有泪。九妹一声不作傍着母亲,见我进房就用小手摇摆,我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四弟,你还舍不得你那蛐蛐吗?”

听到大姐的话我羞愧得哭了。我才明白我离开母亲去看望那蛐蛐时母亲伤心起来了。我立时且想起这一去的一切难过,我只觉得我的过错都是不应当,我即刻就走转到书房去把那蛐蛐捉到手中抛到瓦上去。回头时,就告给大姐说已经放了。

母亲对我望着,大的泪只从眶中涌。我生平只见到母亲哭过两次,一次是二姐死哭得昏死两回,这一次则是为我出门流泪。大哥出门母亲还是笑笑的,因为大哥是大人不必担心了,我则不过比一个茶几稍高。且我的身体又是这样的小,平常简直还不敢一个人睡一个床,若非外祖母作伴就不能睡觉,如今却是就要一个人去当兵,怎么能够使这个良善的老人放心?我的行为又是这样坏,在家中,虽然管教打呀骂呀总还是自己的人,如今则把他交付给别个人,错事又是免不了,那么给人打呀骂呀又定是作母亲的不堪设想的事?就是明明知道在一起的也总不外乎城中几个熟人,不过离家既已是这么远的路程,倘若有一点小病小疼,谁又能像家中人来照料?

母亲的心是碎到我这次动身的上面了。母亲为儿子打算的事,也总不是忍心说给我受苦。在家庭方面,既已到了把老屋字契到处借钱度日的情形,在我又还是如此胡作胡为,即或把我送进中学又有什么益处?不过见到我就是这么离开了家中一切的人,为我到外面以后生活着想,却伤心到极点了。

那么一个小小的人儿,也得为命运卷到生活漩涡里来尝味那生活的苦辣,在我自己倒正因为小却一点不知道!如今却只给我痛哭到这回忆上。有人从大族中把家从中落到破产么?有人在小孩子时正当着这个顶坏的命运么?从这个来的,他都能体会到那种情形。我的家,在我出世那一年,是还正给爹爹大抖特抖,让一个姓庞的抚台到家为我取名的,谁知这个名字却在他十四年后给人作副兵喊叫用!在口北的爹爹,也许还正在儿子身上做着那好梦,谁知儿子却应在十五岁以前来把时间消磨到供人使唤的下作中?

我当时,虽然不明白这一离开家中是怎样为难,在我前面等候我的又是一些什么,然而见到母亲的伤心,我也再不能忍我的眼泪了。我只明白母亲的泪是为我流的。母亲在儿子离开家中时,所有的爱是再不能用到眼泪的以外事物上了。在我弟兄姐妹中,我永远是给母亲难过。我的病体,我的行为上错误,以及我的好像对家中也特别爱的反应,一直买得了母亲的眼泪十一年。离开母亲十一年,我从我自己的行为上看就知道母亲没有一天不是用眼泪洗面。生活既是这样难,我又是这般无用,一时要同母亲在一起又总不容易,我不明白在我同母亲的命运中,还应给母亲以多久流泪!娘,我想起你我要努力活下来了。这世界上还有你这样一个人,我就应当活到这世界上了。我不要一切,只愿意将一切所得供献到你面前,我好好的作人,我找钱,我找名誉,都只是想把这些来给娘赔偿那用爱儿子而流得太多的珍贵眼泪!只愿能够从这些事上赎我所有的罪过万分之一。我就死得了。作儿子的即或永远是穷困下去,让娘长此随到亲戚飘荡,但娘你所给我的爱,我却已经把她扩大到爱人类上面去了。我能从你这不需要报酬的慈爱中认识了人生是怎样可怜可悯,我已经学到母亲的方法来爱世界了。

我是终于就把母亲同姐用眼泪洒在上面那小小包袱背起,来到世界上混入人群中,参加人类的活动,为扮演这时代人类的百年悲剧的角色一员了。

以后为生活的变动,把我揪过来,抓过去,无抵抗的就到了今天。

当我见到大姐为我把包袱裹好,就想睡。洗了一整天的澡的我,一到夜来不拘什么重大事情我仍然需要是睡!我哭也哭倦了。我在母亲未让我上床以前,已经就在母亲膝边从哭泣中把眼睛闭上了。

听到大姐喊我,又听到母亲叹气。

“让他去睡好了。这是只有这一次在家中放肆,回头就要随到军管中喇叭作一切事的人!”母亲似乎见到我这情形还作着苦笑。

为了预备明天的早起,这次是同大姐在一床睡。到上床,又似乎心中有事不能即睡,就听到母亲同大姐讨论我的事情,到后我且听我那只大蛐蛐在瓦上得了露水的叫声,那已经是在梦中,大姐什么时候睡,母亲又在什么时候睡,我全不知道。

醒来,竟是为大姐摇醒的。

我还以为是当夜,第一次明白的是的的确确那蛐蛐极闳大的声音正在叫。

“天亮了吗?”

“不,你起来的了。你是就要动身的人!”

我记起我是即刻要离开这个地方的人,心上便忽然加上一件莫名其妙的东西。这东西坠在心上发沉,在床却啜泣了,从此以后要自己挨擦这眼泪了,从此以后要自己穿衣服了,还有从此要……“大姐,我不想去了!”

“我们也并不想要你去,但是你应当知道娘的苦处……”

起身了,第一件事是见到这陪我出门的包袱。包袱是大得可笑。

我也不明白我的包袱里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只是我嫌这包袱重了点,因为要自己背就不很愿如此重。

“大姐,”我同这个代理母亲一样的姐姐商量,我说,“似乎太大了。”

“不。这个时候就快要冷起来了,你在冷天怎么不要棉衣?”

“我背不起,那又怎么办。”

“试一试,试一试。”

我于是就来试背这个包袱。包袱比我的腰大两倍,放在背后就如奶娘背小孩。我自己好笑这个奇怪的东西,我说:“我不要!”

“这不能说不要!你不是做客,是出门!”

“那么,今年不回家来过中秋节了吗?”

“但你可以转家过年,到过年时莲姑的妈总要回家的,你就跟到她转来。”大姐一面安慰我,一面为把包袱中一件缎子马褂取出,说,“这个不必要倒可以了。”

在把包袱重新打好时,天已经快见亮了。母亲问大姐是不是已经天亮,大姐却要母亲莫忙到起床。其实母亲似乎就整夜不曾合眼。

起了床的只是我同到大姐,还是大姐去喊张嫂起身烧水,到水烧好洗过脸以后,母亲同外祖母全起来了。

外祖母却扯我到另一个地方去,幽幽的同我说:“乖,要走了,我不知还能见到你不?且去你娘面前磕两个头,你是太麻烦倒她了。你这次出门,她的心也是在你身上!”往日外祖母从不说这些话,这时把我感动得太利害了,我就扯着老人的围腰擦我的眼泪。

我照到她说的话,到坐在一张琴凳上为我搓那草鞋上的耳子的母亲身边去,我只能说“妈”,就哭倒在她脚边。

母亲却是强忍悲痛,哽哽咽咽的,说:

“这时是到别人处去当兵,再不要像在家中淘气了。到家中挨一打总不什么要紧,到外面去淘气撞了祸,犯了军纪,那就非常丢家中的丑。你应当记到从前莲姑的爹是帮你爹当过差的人,这时你却去侍候莲姑,再不要以为是在家中的情形了。你好好的去作一个正派人,则我们也就非常放心!这一去,又并不是要你升官发财,只是你若不是这改变一下生活,你到家中也只有一天一天变坏。你也不要抱怨我,说我不送你读书,你是永远与学问不会发生感情的一个人了。你好好的去自己在你命运上作人,家中这一栋房子至少也总还可够支持五年。你能在五年六年后有机会能力救济到我同你九妹,则自然是好。若你仍然这样脾气,我也只好看你大哥同你爹去了。……”

“娘,我全记得到。”是的,我真一世也不会忘记母亲这话!母亲把我看透了。母亲知道我处比我自己知道的就还要多。我对母亲给我的一切只有感激。母亲给了我的新生机会,我对这第一段到世界上的机会就非常感谢母亲!

我跪在母亲面前,让这个好人来教训我,我把一个字一个字安置到心上,我告她我是决不会忘记。我综计我在这个好人身边十四年,只有过这一次是规规矩矩听过她的训戒。我只有这一次觉得我应当要遵守人家的话作人。就是这一次,以后这好人的脸,每一次为我想起,我眼睛就要红!我真能听娘这话,我真能在以后凡事遵守娘这话作人,也少要母亲在以后的岁月中为我原故流许多泪了。我并不缺少那向善的心,这是母亲明白的。我同时有那容易给一切诱惑摇动我心的短处,母亲对这个也很知道。前者使母亲永远相信我是好人,后则因这好人偏免不了作坏事,就更给我母亲无数伤心怄气机会了。

动身,是细落雨了。雨是天未亮以前落的。初以为或到天亮以后会止,谁知仍然落。听到街头已有人喊卖油粑粑,再不得不动身走了。

家中所有的人把我送到大门外,各人全是眼睛湿湿的。我是穿着那身在技术团学军事操缝就的灰甯绸军服,把那大包袱压到脊梁上,眼泪巴渣走到莲姑家的。

“来了,好极了!”一个副官姓周的,是我所认识的人,见了我就笑着说。

我为我的样子非常害羞。我又见到好几个马弁,全是比我稍大的人,然而人家穿的却是黄色制服,且领章肩章全不缺少。我看看我自己,衣服虽然是绸子作成,但不合式的样子,总像是一个可笑的乡下人。并且这些年青差弁马弁,那样子全是又大方又标致好看,在往天,见了吾时不理我,倒并不以为怎么难过,如今我却先给那周副官为我介绍给这一辈年青人,且说我是个少爷,别人又尊敬又和气的来同我说话,我真不好意思起来了,在每一个人的眼中,就都可以察出他对我是有点可怜的神气,就为这个原故我的心就酸到非流泪不可。我又不敢在这些人面前来哭,这个我还记到大姐说的话,“不能在生人前面流泪”,且当到我面前的几个人又全是那么欢欢喜喜的样子,结果我只好又走到那花园里去了。

又到那个荷池边旁。头上飞着毛毛雨,我却不顾它,就站在那池子边恣肆的流泪!我觉得我此后到这世界上是孤独的一个人了。我觉得我的未来已坠入到那做梦的一种情境里了。我觉得这在我面前扩张无垠的陌生生活太可怕了。我觉得我忽然太小,一个人独立着当不住这许多生疏事情的应付。

我不知道我是应当怎么办。为未来的眼前已来的新生活所恐吓,我流泪的意味是同怕鬼一样流的!又像是在往天做梦哭喊一样,可是那种哭喊以后即时就醒了,如今在什么时候是我醒转来取得我在小学校每天同人打闹的自由时候?

想起蛐蛐,想起河里的一切,想起看戏,想起到米厂上去掷六颗骰子,又想起同几个打架的同学的事情,以后是全不能得了。

然而小孩子,所谓悲哀,究竟是容易找到寄托这悲哀的事,我想起这里的金鱼,就走到那养鱼的缸子边前去。今天的鱼活泼多了,全浮在水面换气。我来细细的数那每一缸子里鱼的尾数,从第一缸数去到第五缸。在第四缸上,可是总不能得到一个确实数目。忽然在我背后有一个人咕咕的一笑。我吓得忙把头掉转去看望,便是这一缸鱼的主人莲姑!

“嗨,怎么这个神气!”

我就即时又把刚才忘去的羞愧找回来了。我背上还正压着那个大包袱,我不好意思说话就说到这包袱是我大姐勉强要我带的。

“难道你自己能背?”

“是吧,当然要自己!”

“我告你,路是并不近,有一天的路走,才能走到有船那个地方呀!”

“我想我走得起的。”

“我看你必定走不起。我是同我兰妹坐一顶轿子的。”

“下蛮总走得起吧。”自己这话是喔,下蛮做得去,我以后凡事都因为我勉强做过去了。我随即问她怎么知道我来,才明白她一起床就问周副官我来了不曾,问头一次还说不见我,到后又问到,才知我已经来了,来了各处又不见,所以猜到是必定在这个地方了。

我记起妈所告我的话,说我以后便应给莲姑当差,在母亲说时好像非常痛心,我却以为就是给这个女孩不拘作什么事也是很好的。我又来看莲姑的脸,是像看来顶受用,也不明白是什么受用。我想起观音菩萨的莲姑,我就笑笑的说,——“莲姑,我记起你去年作观音游街!”

“再不作那个了,他们都笑我。还有人说——”似乎又想起一件事情,就不再说了。但稍稍默了一会,就用着她那天真的腻腻的腔调问我,“四哥,你名字是不是沈岳焕?”

“是呀。”

“昨晚上妈告我以后不能再喊你作四哥了。我应当喊你名字。我爹也说这才是规矩,我不知道是什么规矩。”

“我妈也告我,说以后我是应当侍候你,帮你装烟倒茶的!”

“别说这个!”又是那个俏皮的白眼,“谁要你装烟倒茶?我不吃烟看你怎么装法!”为这个话我们都好笑,但我看得出在这时候我们已经就不同昨天摘莲蓬的我们了。莲姑总还听到了她父母告的多少话,只是不好对我说罢了,然而在这很天真的胸中仍然藏不下,随即她就又告我说她妈曾告她以后不要再同我在一起随便说话,且告我她爹爹说我应称她为小姐。

“四哥,我是不信她们的话的。”为申明她仍然可以在无人时喊我作四哥,就又来给我一点证据。当然是不很相信爹妈的话,才把这话又来同我说!但以后事实给我们的教训只是使我守我作小兵的分,小姐也只好守她小姐的分了。

这一次,算是一次很可纪念的一次事情吧。我们却还能平等在一块,虽然已经穿上了当差的衣服,而仍然是作着那姣媚入骨的白眼逼我相信她的话是全无歹心,且见到我样子很难走六十里路,又说为我向她爹要了一匹小白骡子给我骑坐。

关于骡子,我拒绝了,我说这个恐怕不好。

“好的,你不见我家那白骡子吗?我就去问问。”

莲姑就走了。不到一会儿,一个马弁喊我去看马。我只好跟到这个人去。

“大小姐说为你找一匹骡子,是不是?”这个人提到大小姐给我找马骑就有点不舒服的意思。

“是的。”我看得出他这人的意思,却硬硬的答应正是。

我们就到了马房。他指点给我那一匹白骡子看。

“试牵它一下吧。”

我就如他所说去扯这骡子的笼头。

这骡子的鞍是小小的洋式鞍子,是红色牛皮钉有黄铜圆泡,骡子又是那么驯善,真给了我极大的欢喜!

因了这匹骡子我就把一切眼前的未来的忧愁全忘了。

本篇分4次发表于1928年3月12日,上海《中央日报·艺术运动》第4号,1928年3月20日,22日,24日,上海《中央日报·文艺思想特刊》第13号。署名沈岳焕。

爹爹

在湖南保靖县城沿河下游三里路远近一个地方,河岸有座小小的坟。这坟小到同平常土堆一样,若非这土堆旁矗立的一块小碑,碑上有字,则人将无从认识这下面埋得有一个人了。说是碑,也只是一段刨光了的柏木罢了。木上用生漆写得有字,字不记这死者姓名籍贯,不写立这一段木头的人姓名。

碑词是这样的——

朋友们,你们拉纤从这里经过,

不拘是薄暮,是清晨,请你们

把歌声放轻。

这土堆,下面有一个年青朋友

的长眠,他死的是不很心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