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阿丽思中国游记(沈从文小说全集·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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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阿丽思中国游记·(1)

《阿丽思中国游记》(第二卷)为长篇小说,最初发表于1928年7月10日10月10日《新月》第1卷58号。署名沈从文。1928年12月由上海新月书店初版,为“二百零四号丛书之四”。

原目:《序》、《那只鸭子姆姆见到她大发其脾气》、《她与她》、《她自己把话谈厌了才安然睡在抽屉匣子里》、《生着气的她却听了许多使心里舒畅的话》、《谈预备》、《先安置这一个》、《又通一次信》、《水车的谈话》、《世界上顶多儿女的干妈》、《看卖奴隶时有了感想所以预备回去》。

原目中《序》书中为《第二卷的序》。

我在此,请抱了一种希望来欣赏我这小书的不相识者,让我为下边一些说明:

文学应怎样算对,怎样就不对,文学的定则又是怎样,这个我全不能明白的。不读过什么书与学问事业无缘的我,只知道想写的就写,全无所谓主义,也不是为我感觉以外的某种灵机来帮谁说话,这非自谦也不是自饰,希望有人相信。

我为了把文学当成一种个人抒写,不拘于主义,时代,与事物论理的东西,故在通常标准与规则外,写成了几本书。《阿丽思中国游记》,则尤其是我走我自己的道路一件证据。在第一卷陆续从《新月》登载以后,书中一些像讥讽又仿佛实在的话,曾有人列举出来,以为我是存心与谁作难,又以为背后有红色或绿色(并不是尖角旗子),使我说话俨然如某类人;——某类人,明白来说,则即所谓革命文学家是也。在外国,有了革命家以外,是不是还有革命文学家,不拘这名号是自称或同辈相称,我可不知道。但我知道在中国,把革命文学家而再加上无产字样,则更其惊心动魄耸人听闻。

近来似乎这类人并不少了,天才之多亦可幸。鲁人孔某曰:“富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在目下,则从文固曾常常患穷患病矣,又知在某种天气下谈某种文学之人,皆生意兴隆,面团团具富家翁模样,然鄙拙如自己,呐喊喝道非所长,终其生与穷病作缘,亦命而己。说话像小针小刺,不过酸气一股,愤懑所至,悲悯随之。疑心从文为专与上流绅士作战,便称为同志者,实错误。担心从文成危险人物,而加以戒备者,也不必。

然而在这样的声明下,亦用不着一些善于活动的青年文学家,把我强迫安置在什么复辟派与反动派的地位下。我的作文章,在求我自己美型的塑捏,与悲愤的摆布,成功后的欢喜外,初初不曾为谁爱憎设想的。

第二卷的序我能自知我自己,比别的朋友为多的,是:我不是适宜于经营何种投机取巧事业的人,也不能成为某种主义下的信徒。我不能为自己宣传,也就不能崇拜任何势利。我自己选定了这样事业寄托我的身心,可并无与人争正统较嫡庶余裕。文学在招牌下叫卖,只是聪明的贩卖西洋大陆文学主张,于时行主义下注册的文学家作的事。对帝国主义者与伪绅士有所攻击。但这不是要好于无产阶级而希望从此类言行上得人捧场叫好。对弱者被侮辱觉得可怜,然而自己也缺少气力与学问找到比用文字还落实的帮忙办法,为图清静起见,我愿意别人莫把我下蛮列在什么系什么派,或什么主义之下,我还不曾想到我真能为某类人认为“台柱”“权威”或“小卒”。我不会因为别人不把我放在眼里,就不再来作小说,更不会因为几个自命“革命文学家”的青年,把我称为“该死的”以后,就不来为被虐待的人类畜类说话。总之我是我自己的我,一切的毁誉于我并无多大用处,凡存了妬心与其他切齿来随意批评我的聪明人,他的聪明真是白用了。

我需要,是一种不求世所知的机会。一切青年天才,一切大作家,一切文坛大将与一切市侩,你们在你们竞争叫卖推挤揪打中,你们便已经将你们的盛名建立了。能在这种情形下把我除外,我倒可以从你们的疏忽中,得到一种开释的幸福,这不是诳话!

但是上面的话又近乎存心在讽刺谁了,这样说来又近于牢骚。所谓牢骚,把悲愤放在一浅薄事情上出气,我真不应当再有,我且应学着用力来克制这东西的生长机会了。我应当告读者的,是这书与第一卷稍稍不同,因为生活影响于心情,在我近来的病中,我把阿丽思又换了一种性格,却在一种论理颠倒的幻想中找到我创作的力量了。这在我自己是像一种很可珍的发见。然而也就可以说是失败,因为把一贯的精神失去了。

时当南北当局,同用戒严法,制止年青人对日本在山东暴行以及管领济南的行为加以反抗之日,凡表示悲愤者即可以说是共产党,很容易得到杀头机会。从报纸消息上,则知道中国各处地方,每日杀共产党不少,想亦间有非共产党在冤枉中顺手承情叨光的。可感的是日本人给当局以这样一好机会,一面既可以将有血气的能够妨害政治上惰性加深的年青人杀掉一些,一面又可以作进一步之中日共存共荣表示,呜呼,我赌咒,说此后外交政策尚可以用于英国,巩固两国之邦交!

一九二八年五月二十日于北京城

那只鸭子姆姆见到她大发其脾气

阿丽思小姐,不明白如何就到了上次遇见南京鸭子的河边。她虽然担心当兔子绅士傩喜先生醒来时,找寻不着她要着急,然而在河边,望到那一河的清水,河水慢慢流,也是很有趣。

“那若是洗一个澡,才好玩!”她自言自语的在岸上说,其实这话就只是为傩喜先生设想。她且主张河水清是应该那么清,但也应该暖和一点,因为不太冷则洗澡人可以免得患伤风,因为不拘大人小孩患伤风症都无聊。因为姑妈曾告过阿丽思这个话而自己也经验过。

“可是,我以为究太凉了。”她用一个小指头去试水的冷暖,水就打个战。“瞧,您自己也一为人用手指搅着就打战呀!”

“别是这样说,您远方小姐!”

她不提防河水也会说话。听到河水说话她心咚的一跳。她试问,“刚才是您驾说话吗?”这问也不提防河水会答她。谁知河水就清清朗朗告她“正是”,河水的声音清朗得同它颜色一样,阿丽思小姐以为这是应该。

她说:“我称呼您驾,应当是小姐还是先生?”

河水就起小浪,做微笑。

“那是人才要这样称呼。”河水仍然用清清朗朗的声音说,“我是可以不必。您小姐高兴,喊我做亲爱的河水;不高兴,喊我做河水,就得了。”

“那亲爱的河水,你要热点才成。我说你太冷了,不适宜洗澡。我刚才还思量让我那位好同伴来洗一个澡咧。”

河水就说很抱歉,对不起,因为它不是温泉。阿丽思心想,是温泉,当然就不必抱歉,所以此时抱歉却也不是客气。

他们既有了攀谈机会,河水就问到阿丽思小姐的许多过去情形,她一一答应着。正因为有河水问及她才记得起,不然她也忘掉了。

“我想明白你到此的感想,”河水说,“因为每一个外国人到中国来都有一种感想。”

“可是我并不是每一个外国人。”

“可是据说到过中国的狗也总有中国的印象记。”

“那回头我去问傩喜先生,”阿丽思小姐说是问傩喜先生,因为是她记起傩喜先生是一匹兔。不过狗并不与兔相同,故此她就又随即补充说,“我想傩喜先生也总不会有吧。”

“但是你并不是傩喜先生呀!”

“但是您也并不是我呀!”

河水记起“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中国格言,又笑笑,就不理阿丽思小姐,流去了。

阿丽思小姐,望到那流去的水,心中只发怔。她就从不见到过河水有这样快的脚步。她以为或者是河水生了气才跑得如此快。又以为是因为赴什么约会才不能在此久耽搁一会。望到河水的去处,直望到那河水摔到一个石头上,打得全身粉碎,她才舒了一口长气,自言自语说,“慢走一点不就好了么?”

她过了一会儿,又去用手试那新来的河水,以为总会比先前的热一点了。谁知还是冷。她在心中又起了疑问,以为干吗不稍稍温暖一点,但记到适间的无结果谈话,就不再作声了。

河水汤汤的流,流到下头则顾自把身同大石头相磕,把身子打得粉碎,全不悔。阿丽思小姐在看惯以后,知道这是水在某一地方时的呆处,明白不是生她的气,就不再注意了。

她站在那岸边,各处看。想再有一个什么东西可以同她谈谈话,则好玩一点。她在无事可作时节,想谈话,也如同到肚子饿时想吃饭一样,然而她对这谈话的饥饿,不很能明白,又无从把这不明白的疑问向谁讨论,就在这岸边自言自语起来。

她说:“我问你,是饿么?”

第二个她就说:“正是的。”

她又转到第一个她,温和到像作姑妈的声音,安慰这一个寂寞的她,说道:“我的朋友,你稍微呆在此一会儿,就会有来同你谈话的了。”

“是呵,可是,”她又作第二个她,很忧愁的说,“在别一个没有来以前,你多同我谈一阵,可不可以?”

“那是可以办得到的事,不过我想到傩喜先生,他会很念着我呢。”

“但是我虽想到他,我可很愿意暂时离他一会儿,找一个相熟的谈谈天。”

“这里大致总有相熟的会来。你看这水,不是每天都总有鸭子鹭鸶一类鸟来么?”

“提起鸭子,我就想起那个小鸭子来了。她说愿意作我的丫头,那多可笑!我问过傩喜先生,说丫头是女奴隶,你想我若是用一匹小鸭子作奴隶,要她每早上帮我梳头,又帮我装烟倒茶,那才是一件可笑的事!”

“我又想到那个姑妈起来了,瞧那姆姆多肥胖,我为她肥胖真着急。”

“那很瘦的也应着急了。我就记得到小鸭子对鹭鸶的健康担忧。”

“不过那是小鸭子的事。”

“不过为什么又是小鸭子的事?”

另一个她问到这一个她“为什么?”这一个她就不免小小生了一点气,不再接下去了。可是她却愿意另外再起一个头,就因为还不见另一个可以谈话的来,非自己谈话不可。

先为那一个她说:“好,我们再讨论一点别的吧。”

另一个她自然就赞成了。她就提出今天的玩的方法来。

她说:“玩,怎么玩?”

“那我以为看戏去。”

另一个她对于看戏又似乎不很有兴味。然而也不敢反对。恐怕一反对又不能继续这讨论了就说“好”。

“看戏,到中国顶好顶大的戏院子去,坐到包厢中,在看戏以外还能看那些很伶便的茶房,如像玩魔术一样,把一卷热手巾从空中抛来抛去,那多好!”她不让那一个她有机会反对,就接到说,“看他们在台上打斤斗,喊,哼,又看台下的一切人也大声喝彩,吐痰,咳嗽,……”这知识当然是阿丽思从傩喜先生那边得来的。

那一个她就争着说:“吐痰并不是可观的事,咳嗽也不是!”

“然而那样的随意,那样的不须顾及旁人,——说得好,是那样的自由,不是一件——”

“不,”那一个她就坚决的说,“这个不必去看。”

“那依你,怎么消磨这一个长长的日子?”

“那就蹲在这河边,等一件事发生!”

于是阿丽思小姐,再也不说话,就等候这机会的来。谁知道这时间的过去,是应一分一分算,还是应当一秒一秒算?然而她是数着这时间过去的。她学到医生的方法,自己为自己诊脉,就数着脉搏,一二三四的算。她数到一百……一千……一万。

“呀,一万了,这怎么数下去?”然而还是数。血在管子里跳一下她算一个数,因为数字的多使她气也转不过来。她亏得是她,直数到一万二千七百零九,一点儿也不错一个字。到此时,她可觉到实在无法念下去了,就说道:“好,加一个数算是一万二千七百一十吧,让我记下这个数目来,到回头要傩喜先生为我折合究竟是多少时间。”

不数着时间,那未免又寂寞起来了。

寂寞也得呆下去,阿丽思是同许多大人一样,对于当前的事是只用“挨”的一个法子处置的。她还是挨着。她自问自己,“若是重新又来从一字起码,数这血的跳,岂不是又有一个‘一万二千七百一十’的数目么?若是每一次跳换一个数,岂不永是‘一’字么?若是……多傻的一个意见啊!想这个干吗?……”但是,她又想,“若是接到一天一年数下去,这个数目怎么写?”因此她记起一个小学校的数学教员的脸相来了,“哈,要他自己去算这数目,他就不知道如何写,我敢决定!”

“阿丽思。”她想起还是把自己分成两个她为好。

“不准这样想,这不是应当想的事。”

这一个她警告了那一个她以后,那被警告的她,就不再去想血在血管子里跳的次数了。

她自己问自己:“还是在此呆,还是走?”

见到河水走,她想不如也走走好。她就沿河岸,与河水取同一方向前进。她先是这样慢慢的走,到后看到河水比起自己脚步总快许多,心中好笑:“你忙什么?”

她不防凡是河水都能说话,一个河水对阿丽思小姐的问题,就有了下面一个答复。河水说:

“您小姐,比起我们来,你为什么就这样闲?”

“那我怎么知道?这是你觉得!”

“我那里会觉得?只有你才觉得我忙!”

这又到话不投机的当儿了。

阿丽思想:“这不如我回头走一条路好。同到一起走要我不觉得你河水忙也不成。”她于是与河水取一反对方向,一步一步走,把手放在身后,学一个绅士的走路方法。“一步一步”,不说“慢慢的”,那是因为当这时她以外没有别的在走的东西可比较了。

她也不知究竟走了有多远,因为她手上无一个表,就像无时间。

多平坦的一条路。

一步一步走,不知不觉就到桥下了。

她见了桥才想起鸭子。想起鸭子才看到鸭子。鸭子正在水面游,离她不到二十步。瞧鸭子似乎是刚把头从水中露出的。

阿丽思见到这老太太还是穿得那一身白衣裳,头是光光的,欢喜之至。她喊那鸭子,说:“老太太,您好。”

那鸭子不提防岸上有人叫她,听到声音才抬起头来。照理今天不比昨天,把头抬起应欢欢喜喜,这是阿丽思小姐猜的。谁知这老太太见到是阿丽思,虽把头抬起,也只随便回答一声“您好”,就顾自过桥洞去了。

阿丽思以为是老太太是上了年纪,忘记目下的阿丽思便是昨天那个阿丽思了,就从岸上追赶过去。

她逐着那母鸭子说:“老伯娘,老伯娘,我是阿丽思!是昨天那个阿丽思!”

那鸭子头也不回,只急急忙忙说:“是也好,不是也好,与我做鸭子的不相干。”

“与你相干的。姆姆,你瞧我们昨天谈话不是很愉快么?”

“昨天愉快今天可不愉快了!”仍然是头也不回的逆水而前,但似乎稍慢点了。

阿丽思就赶快跑过去,对着鸭子的头脸又行一个礼,说:“姆姆,我想仍然要把你愉快找回来,我问你老人家,你侄小姐干吗不同在一块儿?”

“干吗不同在一块儿?还要装痴问!你这人!”

阿丽思这才看明白鸭子不是不认识她,是正因为认识她生着大的气咧。

阿丽思小姐,本想说:“你这鸭子!生气就不让人先明白生气原因,也随便生气?”因为这不先取得人同意而生的气,是不很合理。但她随即又想到一个鸭子不能与人打比,就尽这老太太生气了。

她为了要明白这老母鸭子生气原因,仍然很和气的问侄小姐不在一块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不知道还是知道又故意问?”那鸭子说了就用与说话差不多的严厉样子对阿丽思瞪着,想在阿丽思话语以外找到一种证据。

阿丽思很惶恐的说:“事情实在一点不明白。”

“不明白,那就是我错了么?”

“也不是姆姆的错,姆姆不相信我的话,我可以赌咒。”阿丽思又记起“赌咒”的用处来了,果然因此一来那母鸭子气已平了不少。

鸭子变成很和气又很忧愁的说:“好小姐,我是老昏了,你别怪。”

“我那里会怪你呢?”阿丽思小姐这话意思是说“我那里会怪一匹鸭子呢?”可是鸭子听着倒很高兴,以为阿丽思小姐为人大量。鸭子心里想:“若是自己那真不知怪这个人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