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少白在没有离开工厂之前,“既厚道又有点天真”,本分地安守着自己的工作。后来从生产一线调到厂工会工作,对他来说已经是很大的满足,即使是夫妻两人上班因为要倒班的原因总是错开,他也从不抱怨,把很多时间用来写诗,这成为他的精神归宿。这个充满诗人气质的人,一开始并没有被市场经济的大潮所撼动,他甚至从心底对暴发户朋友大强怀着一点不满或者说是轻视,即使大强买了汽车,给孩子买了钢琴,家里装修一新,在季少白眼中并没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地方。
但是后来发生的一些事,尤其是父亲的再度出现和朋友的劝说对季少白产生了作用,他放弃了工厂的工作转而成为个体做图书搞发行的书商。个体出版这个对季少白来说完全陌生的行业,仿佛在他眼前打开了另外一扇窗,他从中看到了其中所蕴藏的机遇和经济利益。当季少白逐渐熟悉这个行业并觉得有些如鱼得水的时候,也是他沉沦的开始。正如小说题旨所言,离开工厂看到外面的世界是“遍地黄金”,但是在捡拾黄金的过程中许多人失落了更多珍贵的东西,比如爱情、亲情和友情等等。就像季少白从工厂出去,由工厂职工的身份转变为书商,最后彻底转变为商人,他身上所曾有过的诗人的追求和浪漫的气质,逐渐在这种身份的转换过程中销蚀掉了,取而代之的是商人的精明和唯利是图的处事方式,甚至为了赚钱不惜铤而走险做出一些违法的事情。
季少白的好朋友林子是他开始新的人生的启发者,可以说季少白的生活中总能看到林子对他的影响,包括他去写诗也与林子有关。但是两者的生活态度却是截然不同,与季少白相比,林子的脑子比较“灵活”,一见写诗不如写小说吃香,就不写诗去写小说了,后又写纪实文学,写电视剧,从魔幻现实主义到通俗小说,种种流派,林子都“玩”过。林子总是抱着一种玩的态度面对生活,包括他去做记者。而季少白则不同,不管做什么,要么不做,要么就全身心地去做,所以这也决定了季少白一旦转变为书商这个角色,必然也会做出一些不同寻常的事情,这为他最后锒铛入狱留下了伏笔。在季少白沉沦的过程中他也曾意识到自己的变化,当楚楚嫁给二水,夏雪成为林子的女朋友的时候,季少白感到特别的失落,当这两个曾经爱过他,或者说他爱过的女人成为别人的女人时,季少白觉得自己“是个卑劣的家伙,无颜面对阳光灿烂的世界。他堕落了。人的堕落总是从道德开始的。他还会堕落下去吗?……他要体现自己的价值,必须从这个书店里伸展手脚,必须像林子所说的,不惜一切手段去实现目标”,所以刚刚还在为自己的沉沦和堕落而自责的季少白瞬间就为自己找到了新的方向。
董宏量为了表现主题似乎有意识地设置了几个符号式的人物形象。小说中与季少白关系亲密的几位女性都给人这种感觉。钢厂工友夏雪人如其名,纯洁得像雪一般,在季少白的心中其实是暗暗地喜欢着夏雪的,那种喜欢与欲望无关,是季少白心中仅存的最真诚的感情,纯洁的仿佛多一点就感觉要玷污一样。同样夏雪也非常欣赏季少白,可是她所欣赏的是诗人气质的季少白,而成为商人的季少白渐渐地让夏雪感到陌生。如果说夏雪在季少白心里象征着如雪一般的纯洁的真爱的话,那么楚楚则直接代表着欲望,与楚楚交往的过程实际上是季少白同自己的欲望纠缠的过程。作为诗人的季少白曾经非常自信自己不会因为环境的变化而屈服于欲望的驱使,结果却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做了为以前的自己所不齿的事还能安然接受,在很多个这种时刻季少白也会自问自己是否真的沉沦了。第三个女性姗姗则对作为商人的季少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可以说是她一手帮助季少白从一个初入出版业对其中各种规则完全没有概念的新来者,变成在业内如鱼得水的角色。季少白做成的几笔大生意都有姗姗的帮助,她与季少白之间的关系更多地是利益之间的交换。对于姗姗季少白并没有多少感情,甚至一度有意地疏远了她,但是现实又迫使他回到姗姗身边。现实中的季少白就是在象征着感情、欲望和利益的三个女人之间经营着自己的人生。
作为长篇小说,《遍地黄金》除了季少白这条主线外,还提供了其他叙事线索,比如季少白与父亲之间的矛盾,暴发户大强和钢厂老工人夏西金之间的明显对比等。在做生意的问题上,季少白与父亲有着截然不同的理念,当然这与他们俩不同的生活经历有着密切的关系。年轻时被打成右派发配到农场改造的父亲做事小心翼翼,他所想的就是守着小小的大和书社过安安稳稳的小日子,而季少白则完全不赞同这种做生意的理念,所以即使是冒着违法的风险也坚持要做大、做强,实际上存在于父子两人之间的矛盾更多地反映了不同的社会语境的变化所带给人的影响。季少白的朋友大强是个暴发户式的人物,是中国最早一批拥有私家车的人,但是其行为举止粗鲁,在季少白、林子等人看来与其身份很不相符,于是他们建议大强应该去跟夏西金学习礼仪。夏西金曾是上海的乐团钢琴演奏者,因命运的波折来到钢厂做了修炉工,巨大的身份变化并没有影响到夏西金的生活方式,他依然保持着一种准艺术家的生活状态,始终不为外部环境的变化所改变,也由此受到了钢厂职工们的敬重。看得出,季少白、夏西金都是董宏量所喜欢的人物,甚至可以说夏西金是董宏量特意设置的人物,就是借此来映衬季少白的,正是在这两个人的这种变与不变之间,董宏量展开了自己的思考。
季少白前后最大的变化在于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变化,后来的季少白是为原来的自己所不齿的。但是在他所处的行业里面,如果他还坚守原来的自我,坚守作为诗人季少白的精神世界而混迹在书商的行列里,这显然又是不现实的。所以在季少白的身上,可能既有现实环境的变化所引起的人物的精神世界的变化,也有由人性的变化所导致的行为的转变,这也是《遍地黄金》所关注的重心。董宏量想要表达的是,如何在遍地黄金的情况下坚守自我,他告诉人们生活中还有许多比黄金更有价值的东西。
《遍地黄金》创作于中国社会转型的开端,面对着商品经济大潮冲击,社会思潮和人们的思想都在发生着剧烈的变化,置身于这样一个不断变动的环境中,许多人都有着观念上和选择上的困惑,无法真正理解和融入他们所面对的现实,季少白也一样,在新旧交替中显得那么地苍白和无力。其实董宏量的笔触也显得多少有些犹疑,在当时他也存在着认知上的矛盾和困惑,许多事超出了他自身的经验限度。季少白是处在时代剧烈变动过程中的一个过渡性人物,他不论是作为充满浪漫气质而生活清贫的诗人,还是成为追逐利益、道德沉沦的商人,我们都无法去简单地对其做出评判。
《遍地黄金》的小说叙事主要围绕主人公季少白展开,但是作品中没有特别有力的推动情节发展的因素,缺乏有力的叙事线索与核心事件,不能够有效地统领小说全局,相对来说显得比较松散。小说在每章的开始插入的部分对小说的情节发展和主题的阐释并没有太大的作用,使本就不是很紧凑的故事情节更趋于零散。而且人物性格变化的动因不是非常明确,这可能与季少白这个人物与董宏量距离太近有一定关系。另外,小说的叙事语言略显拖沓。
乡镇与县城生存境况的洞察
刘醒龙的长篇小说创作,体现出一种与时俱进的创作审美转化,观照视点主要集中于当下现实生存领域,在小说题材和主题的审视取向上多与社会的敏感区和关注点相契合,这种面向现实切入时弊的较为直接的社会价值取向,使他的创作呈现出一种特有的个性特征。1991年他发表了第一部长篇小说《威风凛凛》,其后又发表了《生命是劳动与仁慈》、《往事温柔》、《寂寞歌唱》、《爱到永远》、《痛失》、《弥天》、《圣天门口》、《天行者》。
一、底层困境与官场欲求
《痛失》在人物设置和情节走向上都延续着中篇力作《分享艰难》,是一种扩写或是续写。《痛失》在小说的结构上不太像长篇小说,只是简单地分为“分享艰难”、“脆弱梅花”、“迷你王八”三大板块,更像是三部主题、人物相同的中篇小说合在一起。不过,刘醒龙在这种别一的小说体式中,可以将以前创作思考中已有的对人物的整体构想,得以更完整的表现,使其潜在的未完成意义在对现实的更深一层的认识和理解中,获得了新的拓展和演绎。小说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作家对当今乡镇和县城生存境况的深入洞察,以及对官场现象本身所深隐着的沉重蕴含的揭示,这成为小说构架的最有力支撑。的确,在当今文坛还很少有人将底层生存困境和官场欲求做如此深入细致地叙写,在感叹于刘醒龙对社会负面大胆触及的同时,也令人产生了一种难以名之的复杂感受,我们到底痛失了什么。
孔太平——这一始终负有解困职责的乡镇干部形象,在小说中得到了进一步的生发和展示,但这一形象的再度传达,却足以轻而易举地颠覆掉读者心目中曾留下的印象。从镇党委书记到县常委,再到副县委书记代县长这一升迁过程,正具象地印证着小说的题旨“痛失”所容括的内容。小说对当今乡镇生活的图景做了最真实的描绘。经济体制的改革使社会环境发生了剧烈变化,由过去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过程中,充满着风险和艰难,有时这种转型中的艰难在局部表现得更为突出,影响着社会中每一个人的现实生存,鹿头镇即处在这种社会转型的艰难困窘中。为解决财政危机,作为鹿头镇当家人的孔太平不惜用计谋,甚至用不正当的手段去筹集钱款,为钱与派出所所长斗智,用抓赌的罚款去发放已拖欠数月的教师工资。为了保证财政税收,为了整个镇上的利益,他不得不重用个人品质恶劣的养殖场经理的洪塔山,并且忍痛压下洪诱骗他表妹的仇怨,积极扶持其发展养殖,尽管有几分失落和无奈,却在尽力地为国家和政府分享艰难。小说的中篇围绕着孔太平去省委党校和青干班的学习,展现了更为开阔的社会层面,触目心惊地描写了形形色色的官场灵魂对流俗的社会环境有意为之的迎合和妥协,在宦海里浮沉,人的生存欲求几乎都陷入了官场的欲求之中,如何生存之于他们已成为混进官场的一种行为策略,哪怕是吃碗素面,留守宿舍以及与看门人和女性的交往,都暗蕴着升迁的机遇,这既是孔太平官运的转机也是他坠落于无边欲海的开端。在下篇中孔太平利用学习时编织的官场网络,更为娴熟地玩弄着心机和计谋,他的个人情感、人格、行为和话语方式等,都被官场流俗所重新编码,在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官位时,他内心或许会有所失落,但已不会感到有痛。
孔太平这一形象,在基层干部中具有典型意义,他灵活机动,善于在各种关系中周旋,他的一套方法虽然有其实效,但从这个人物的内心深处仍然让人感到几分无奈,几分失落。
痛失,到底是谁感到痛失,刘醒龙平静的叙事姿态似在认可着文本中的生存现状,但又以“痛失”这一题旨来表明着自己的叙事立场,因此痛与不痛,失与不失只有我们自己去细心体味了。
二、中国特色的乡村特殊群体
刘醒龙的《天行者》包括《凤凰琴》、《雪笛》、《天行者》三个部分,这部长篇小说明显地是对中篇《凤凰琴》的一种新的复制或说是扩充,这一点与《痛失》的创作方式类似,都是由一部有影响的中篇扩展而成,都有三个单列的部分。
《天行者》对“民办教师”这一具有中国特色的乡村特殊群体进行了叙写。1992年《凤凰琴》的发表,让人看到了乡村教师令人忧虑和心酸的生存境遇,而小说中的主人公张英才们这些比乡村教师还要处境困窘的民办教师,他们的生存状况让许多人感叹,而他们为“转正”所付出的艰辛努力和失落也让人眼热心痛。《凤凰琴》以及由此改编的影视频频获奖,使刘醒龙为世人所注目,也使他饮誉于中国文坛。从乡村基层走出来的刘醒龙,基本属于生活型的作家,在创作的主体倾向上主要以切入生活,贴近大众关注点的方式进行情感体验,与生活同步地关注现实生存,是刘醒龙在20世纪90年代创作的一个大前提。《凤凰琴》最早地表现了“民办教师”的日常工作和生活状貌,在世纪末中国社会转型期这样一个急速变化、人的价值观不断受到冲击和解体的大背景下,处在大山深处的一所村办小学的民办教师们,却依然坚守着自己的道德良心,竭尽全力地为大山里的孩子做着一个教师所能做的一切。
《凤凰琴》对刘醒龙来说,是具有奠基意义的,作品的影响力远远超出了文学圈,不仅使刘醒龙在一个更大的范围内被大众所认知,而且他所表现的“民办教师”的待遇问题也为世人所注目,据说正是由于《凤凰琴》所产生的一系列社会影响,才使民办教师的问题被社会更广泛地关注,并且促使教育界高层开始动手逐步地去解决民办教师的切身问题。正因为《凤凰琴》对刘醒龙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所以我们就能够理解,为什么在《凤凰琴》问世17年后,在“民办教师”在经过转、退等消化措施,已逐渐地淡出了乡村学校的背景下,刘醒龙还会在2009年对这样一个题材再一次地进行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