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1客观看待传统与现代在巴蜀古镇中的二元并立
从时空演替的角度来看,传统是处于生成、定型、破裂与转化等永恒运动中的一个过程。
无论我们承认与否,“传统”都是客观存在的一种现象。可以说,只要有人类聚居的地方,便就有传统的存在。“传统像幽灵一样在世界各地区、各民族游荡。它似乎无声无息,无影无踪,然而却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无孔不入。它总是把它的触角伸向各个领域、方面、要素、环节,一旦抓住什么或附着什么,便毫不犹豫地、顽强地表现出来,尽管表现的方式、方法多种多样,纷纷杂杂,但人们总是强烈地感觉到它的存在,自觉不自觉地受它的制约和支配。
人们想摆脱它、甩掉它,又总是脱不掉,甩不开,就像人不能摆脱或甩开自身一样。”[76]也正如汤一介在枟港台海外中国文化论丛·总序枠中针对中国文化说,“不管人们愿不愿意,一个能延续下去的民族的文化总是在其文化传统中,而且不管如何改变,它仍然是这一民族的文化传统。既然我们无法与传统决裂,那么明智的态度只能是善待之、调适之。”[73]作为全球化的基本表征之一,相较于“传统”,“现代”的内涵具有更加丰富的阐释性和论说的意义空间。一般的说,“现代”主要体现在社会化的制度层面上,它是工业化时代的产物,包括具有世界性的、建立在机器生产过程中的、一整套的普遍性操作制度与行为模式,竞争性的产品市场和劳动力商品化过程中的生产体系,以及具有强制监控能力和垄断暴力手段的“民族——国家”这一独特的现代社会形式等。抛开政治经济学的现代概念,就我们所处的现实语境而言,“现代”通常指涉的是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所熟知的“在场”的一切,与当前的生产生活水准与方式有着明显的关联性。可以说,我们的衣食住行都是具有现代特征的事务。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快,“传统”价值的显豁越来越有赖于对现代意义的阐发,因为全球化浪潮席卷了一切,使在场的和缺场的纠缠在一起,让远距离的背景和地方性场景交织在一起,甚至模糊了历史的和即存的界限,所有的存在——实体的和观念的、传统的和创新的——都在被吞噬、拣择和重塑。
关于“传统”和“现代”的关系,美国着名历史学家西里尔·布莱克教授认为,两者不是相互对立和排斥的极端状态,而是互相关联与融合的关系[73]。事实上,世界上并不存在纯粹的“现代”和纯粹的“传统”,每个社会的传统性内部都有发展出现代性的可能,“现代”过程只是“传统”不断削弱和“现代”不断增强的一个过程,是传统与现代文化求同存异、共谋发展的过程。对于任何一个社会而言,“现代”作为社会变化的一种进程和结果,不可避免地要同“传统”发生互动,并实现传统与现代的彼此交融。因此,与其说“现代”的结果是同传统的决裂,还不如说“现代”的本质是“传统的形态在科学和技术进步的条件下对现代社会需要冲击所作的功能上的适应”。这种观点不仅不否认传统对某个社会现代化的重要作用,而且更为重视和强调传统对现代要求的适应。西里尔·布莱克教授这样来描绘传统文化对现代化的适应过程:“某种文化的基本精神一旦经受住了现代化在知识、技术和组织等方面的冲击,并且甚至开始出现自动的发展,那么就不必害怕借用和模仿。”[73]因此,在立足于本地传统的基础上,有选择地吸收现代文化的有益成分,或者在现代背景下,尊重和发扬传统的文化形态和精神,有助于推动现代化进程和本土传统文化传承发展。
基于上述关于传统与现代关系的基本认知,我们可以更为客观地看待“传统”和“现代”
在巴蜀古镇这一特定聚居环境中的并立现象。笔者认为,“传统”与“现代”的并立是不可能也不应该被消除的。“传统”是巴蜀古镇最大的显性特色,也是物质和非物质两类遗产的本质属性。首先,古镇物质层面中的传统成分是古镇先民创造的“不同形态的特质经由历史凝聚沿袭下来的诸文化因素的多层次复合体”,体现在聚居环境的三个层面中。其一,巴蜀地域至今仍存在着大量与古镇关联的遗产廊道和遗产网络遗迹,这些内容是古镇传统经济、文化关系的珍贵物证;其二,古镇传统镇区人工环境的空间结构、肌理形态,以及街巷、街区、标志、结点和边沿等具体要素都还保持着传统的形象风貌;其三,历史建筑则仍是构成巴蜀古镇建筑的主体,它们见证了巴蜀社会、文化的发展过程,包含着丰富的历史意义,是巴蜀古镇“传统”最主要的物质载体。其次,古镇非物质层面中的传统成分则泛指各种非物质的文化现象。古镇的口头传说和表述,表演艺术,社会风俗、礼仪、节庆,有关自然界和宇宙的知识和实践和传统的手工艺技能大都还保存得相对完好,它们构成了古镇非物质传统文化的主体部分。相对于巴蜀古镇的“传统”,古镇的“现代”则较好理解,主要表现在古镇居民具有现代特征的生产生活方式及其需求上,也体现在传统意识格局基础上逐渐形成的现代意识中。
很显然,巴蜀古镇是一个包容“传统”和“现代”的聚居体。尽管从农业文明到工业文明的快速跨越使得两者在古镇中看起来略显冲突,但我们不得不承认,彼此完全取代的设想是注定无法实现的。依照“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判断,当代的巴蜀古镇正处于传统内容削弱与现代内容增强的进程当中,传统以新的方式来适应现代的发展,而现代也正以新的姿态来包容传统的存在——古镇传统物质空间的萎缩和保护,与现代空间的扩张和限制似乎正在成为古镇空间演绎的主旋律;在保留古镇传统空间的基础上,古镇正按照现代需求、观念与意识而被局部改造着,尽管这种改造有时忽略了传统的本身;古镇虽然融入现代社会的程度越来越深,但却对传统的恋恋不舍,它从来未曾自我否定过传统的巨大价值,甚至常以某方面的传统作为自己身份认同的标志..
从20世纪末到21世纪之初,我们在保护实践中对巴蜀古镇“传统”与“现代”的关系认知经历了从偏激走向公允、从感情用事到冷静分析、从主观走向求实的过程。既然古镇的“传统”与古镇的“现代”是合而为一的东西,既然作为灵魂的传统文化与古镇自身同在,无法割舍、无法决裂,与其大搞不切实际的虚无主义(即某些古镇中大肆泛滥的拆旧建新),不如在勇敢承认既定事实的前提上一步一步求得变通,谋求两者进一步的融合;既然古镇的传统不是一种僵硬的事物,我们就不应该一笔抹杀,而应该实事求是地来加以对待。
5.2.2高度重视传统对于巴蜀古镇现代发展的推动作用
按照文化人类学的“文化优势”法则,一种高度专化的文化往往会丧失向更高形态文化进化的优势。古典中国文明的伟大之处也恰恰成了其向现代转型的障碍[73]。不过,中国传统文化虽然在总体上不能自动升级或转型成为现代工业文明的一部分,但其所具有的文化特质在某些方面却是现代发展不可或缺的内容,因此传统是推动现代发展的一种重要因素,这是必须得到重视和承认的事实。
文化人类学认为,传统的存在和承继需要一个相对封闭而且有一定聚居规模的环境,在当代的巴蜀地区唯有古镇才具备这一条件,因此从这个意义来讲古镇应是保存巴蜀传统最完整纯正的地方,其承袭的传统在整个巴蜀地区具有相当的代表性。我们知道,传统与现代在巴蜀古镇中的并立,是历史人居环境发展中的一个必然的现象,尤其是像我们这样一个拥有千年历史的国度更是无可避免。之所以传统可以在日益现代的古镇中能够存在下去甚至得以“发扬光大”,应归功于传统蕴藏着富有时代精神的历史特性,以及在推动巴蜀古镇所在地区及其自身现代发展过程中所发挥的特定作用,这种特性与作用在古镇保护与地区发展的实践中已得到了充分证明。
在地域文化研究领域,刘茂才与谭继和研究员认为巴蜀的“传统”具有三项历史特性:第一,巴蜀的“传统”具有开放性特征。巴蜀静态的农业社会的小农生活方式与动态的工商社会的传统生活方式的矛盾运动,构成了巴蜀传统中既善于交流和开放,又善于长期保持稳定和安定的多采画面,引起了思想领域和思维方式的相应变化。第二,巴蜀的“传统”具有整体性特征。巴文化和蜀文化虽是两支原始独立(一起源于岷江流域,一起源于汉水清江流域)的文化,但它们又是亲缘相近、演变的动力机制相近、具有共同性的生活结构体系的传统文化。
第三,巴蜀的“传统”具有开创性与完美性相结合,超前性和冒险性相融汇的特征。巴蜀先民在历史上一个突出的思想特征是先乱后治的精神,说明巴蜀民众的开创性、超前性和风险性意识强。它的社会根基正同巴人的冒险进取性、超前性与蜀人的追求完美性、稳定性的结合有密切关系[78]。
巴蜀古镇具有地缘历史特性的“传统”对于推动所在地区的现代发展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值得我们在古镇保护中高度重视并充分利用。首先,古镇传统作为历史积淀的地域文化“遗传因子”,可以保证该古镇所在地区历史发展的连续性,也可以为处于深刻社会巨变的大众提供文化调适的精神依托。我国目前正经历着从思想到体制上的快速转型与深刻变革,古镇传统文化的存在有利于缓解急剧的变革所引发的社会震荡以及由此造成的对于民众心灵的冲击。无论是古镇传统的物质文化还是非物质文化,其丰富的表现形式及其展现的生命力很自然地提供了文化的连续性。这种承上启下的粘接和缓冲作用对于快速发展的西部欠发达地区的巴蜀尤为重要,可以减小当地现代发展的阻力,推动地区发展。例如,巴蜀古镇中传统的移民开拓精神被当地居民很好地继承了下来,并在城镇搬迁与建设过程中得以充分体现。这种传统精神的发扬既有利于减小国家西部战略布局调整(例如三峡工程移民)的社会阻力,也有利于古镇移民迅速适应新的生存环境。其次,古镇传统文化的精华作为代代相承的集体智慧结晶,是古镇先民认识和改造自然的知识经验总结,可以作为城镇现代化建设的参考借鉴。巴蜀古镇传统文化尤其是传统的聚居文化具有强烈的地缘性特征,在我国城市化加速的背景下,其中许多充满智慧的传统思想正散发出耀眼的光芒。从中汲取有益的思想意识,广泛应用到该地区一般城镇的建设中去,有利于营造地方特色,延续城镇文脉,从而有效地促进整个巴蜀地区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发展。例如,当今天大多数城镇正在竞相修建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时,巴蜀古镇中那种传统聚居所特有的良好邻里氛围,却正是人们所怀念和向往的一种境界,其空间形式也为城镇空间的现代营建所借鉴和模仿。再次,古镇传统的历史特性通过现代意义阐发可以成为推动古镇现代发展的巨大思想与精神动力。例如传统的“开放性”使得巴蜀古镇现代发展方式不拘一格,不拘泥于各种形式的条条框框;传统的“整体性”则证明巴蜀传统可以将本身矛盾的事物整合在一起,具有极强的包容功能,这种特性可以使得巴蜀古镇与周边性质相近的遗产资源进行整合成为可能;关于传统的“开创性”与“冒险性”则提示我们任何只要能促进地方现代发展的任何思路都值得探讨,这对于落后地区的古镇尤其具有重要意义。最后,古镇传统的本身作为地方特色,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艺术源泉和旅游资源,合理地展开保护与开发可以使其重新焕发生机,并形成地方发展的现代特色产业,这也是当前传统对于现代发展所作出的重大贡献。
5.2.3积极协调传统与现代在巴蜀古镇保护中的现实矛盾
传统与现代在巴蜀古镇中的二元并立是时代发展的一种必然现象,常常表现为一对矛盾关系——既有观念意识的对立,又有物质环境的冲突。当代的遗产保护首先是解决古镇的生存问题,因此协调传统与现代在物质领域中的现实矛盾则是遗产保护的首要任务。如果历史文化遗产的保护无法疏解两者的矛盾,就可能使得保护本身缺乏意义。关于在巴蜀古镇历史文化遗产保护中应该如何来协调“传统与现代”的现实矛盾,笔者以为主要涉及三方面的工作内容,即古镇传统空间形态与现代社会结构的错位关系协调、传统经济关系与现代经济水准的矛盾关系协调、传统空间功能与现代生活需求矛盾协调。
1)传统空间形态与现代社会结构的错位关系协调
首先,在当代的巴蜀古镇中,传统与现代的矛盾体现在传统空间形态与现代社会结构的错位关系中,最典型的表现莫过于在大型历史建筑使用方式,其实质是大型传统建筑(公建或民居)的功能布局与当代社会结构单元使用要求不协调所导致的使用关系紊乱——大型传统建筑无论是公建还是民居建筑,其空间都具有建筑体量大,合院体系为主,空间秩序与功能布局遵从传统型制等特点,要求建筑使用者必须是相应的社会结构单位,例如历史上大型公建的使用者对应于同乡会与行会,大型民居则对应于大户家族;而当代的古镇社会结构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同乡会与行会组织早已不复存在,而聚居形式的家族也业已解体。这就使得使用者的社会结构单位与使用要求发生了错位并造成错误的使用方式,从而造成建筑的破坏或荒废。关于这种错位关系的具体表现,笔者在第二章中已经进行了详细阐述,这里无需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