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读者》杂志十年典藏从书:隽永小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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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独自走进解放公园的那天早上,草地的平坦虽然是人为而非天意,树林也是按匠心而非天才栽种得整齐划一,包括那些假的山水,还是让我动心了。虽然无法体察每一棵树,更不可能去认识每一株草,我却相信多年之后自己一定还会记得这里的每一棵树和每一株草。事实上一点也没错,多年之后,我已走过太多的地方,天山上的雪莲、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的红柳、查果拉山口上的苔藓、棒槌岛海底的海草,记录的事物越多,值得记忆的事物便更加突出。那时候,我一点也不晓得解放公园的背景。直到现在我也仍然不在乎它在那种地理范围内是最大的城中森林公园。我只在乎一片树叶和半根草茎在自己心中的地位。我看重的是这叶片托起的清风,以及这草茎找到的水土。我看重的是如此清风能够洗礼人生际遇,以及如此水土能够护佑命运沉浮。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总在这座公园里开始自己新一天的生活。我必须摘下轻轻一踮脚就能接触到的某棵树上的一片叶子,或者是随意弯一下腰就可以掐在指间中的某一根小草,放在鼻尖上嗅一嗅后,阳光便会从心中升起来。我曾经将此作为一个藏得很深的不曾示人的小秘密。事实上,在这个小秘密的背后,还有一个更小的秘密。早晨的我来到早晨的公园,是想冲着那只小小的松鼠轻轻一笑。公园出现在我生活里最初的那个早上,是那些长在陌生地方的山水草木,帮我找回了心灵中最不能失散的熟悉。之后,便是那只最让我意料不到的小松鼠了。

因为是冬季,那天的草丛十分荒芜,小松鼠突然钻出来时,我没有意外,也没有将它想成别的鼠类。因而那一声格外清脆的“叮当”,还使我望见了那只大概是头天夜里被谁弃下的易拉罐。大约是被小松鼠碰了一下,易拉罐还在草丛中轻轻地晃动,至于小松鼠,则是将那可爱的尾巴,像捉迷藏的孩子一样突然从草丛中竖起来,不待多想便轻盈地跃上一棵大树,再跃到另一棵大树上,这才回头将小黑豆一样的眼睛转两转,就像是抛了媚眼过来。就在那一瞬间,我在心里笑了。笑过了,我才发现,相邻的另一棵树上,还有一只小松鼠。刚刚被我发现的小松鼠,正在用着相同的神情,朝着早一点出现的小松鼠妩媚地笑过去。这时候的我,笑得更加开心了。

几年后,我在华盛顿排着长队,等候进入美国国会大厦参观,旁边的公园里大约有几十只小松鼠在上蹿下跳。身在异国比之当年初涉异乡的感觉又不一样,却有一样的松鼠在活跃着。我忍不住蹲下来,朝着离我最近的那只松鼠伸出手去,想不到的是,那只松鼠猛地蹿过来,在我的手腕上轻轻咬下一些齿印。疼痛之中,同行的作家看到我手上的牙印,提醒我一定要注射狂犬疫苗。望着仍在咫尺之外独自嬉闹不止的松鼠,我说,有那个必要吗?说话时,我一直在笑,脑子里还浮现出在城市的第一个早晨里所见到的那些会妩媚地微笑的小松鼠。

在公园的草木间行走得多了,对城市的心情也开始豁然开朗了。别人信不信,是不是如我所想,一点也不要紧,只要自己想出其中的道理就行。于是在后来的日子,我一直在不断地对自己说,也对别人说,特别是那些执著于城市与乡村的二元对立者:对于城市来说,公园其实是一处被微缩了的乡村,而乡村则是被过于放大的公园。无论一个人来自何处,在共同面对山水草木,或者如小松鼠一样的小动物时,只要是为着共同的原因而欣慰,我们的心灵深处就不会有太多的区别。公园是城市心灵的栖息地,乡村则是这类公园命定的过去与未来。

特殊的遗嘱

韦盖利

一位老人去世之后,人们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找到了一份遗嘱。据说,这位死去的老人以前是位律师,他的遗嘱写在几张纸上,字迹清楚,落笔刚劲有力。这份遗嘱的内容非常特殊,照录如下:

我,查尔斯·劳伯利,思维正常,记忆正常,现在立下我的遗嘱并公布出来。在属于我的东西里面,那些法律书是不值一提的,我的遗嘱当中就不对它们作安排了。我活着的权利——我的生命财产,也不是我所能支配的。除这两项之外,我在世上还有很宝贵的东西,我现在就作遗赠安排。

第一款:我把对孩子的信任,把所有表扬和鼓励的言语,赠给负责任、有爱心的父母亲们。请他们根据孩子的表现,公正地、大方地使用。

第二款:我留给年少的孩子们树上和地上所有的花,让他们有在其间自由玩耍的权利。同时,提醒他们要小心有刺的花木。我还要给他们绿色的溪岸、金色的沙滩、柳枝的清香和大树的树梢上飘荡的白云,还要给他们欢乐的白天,宁静而充满幻想的月夜。

第三款:我给所有的男孩子空旷的田野和公共场所,让他们可以踢球;给他们干净的江河湖海,让他们可以游泳;给他们白雪皑皑的山丘,让他们可以滑雪;给他们小溪和池塘,让他们可以抓鱼;给他们茵茵的草地、繁盛的苜蓿花和翻飞的蝴蝶,给他们松鼠和小鸟,以及可以听回声的树林。

第四款:我给恋爱中的人以想象般的世界,群星闪烁的天空,依墙角开放的红玫瑰,开花的山楂树,轻轻流淌的乐曲,以及所有能使他们的爱情更加甜美的事物。

第五款:我给所有的年轻男子热闹的、激动人心的对抗运动,让他们鄙弃虚弱并相信自己可以变得刚强。虽然他们有时会有失礼节,但我给他们留下了保持友谊、拥有热情的力量。我给他们留下了所有欢快的歌,他们可以勇敢地合唱出高亢的声音。

第六款:对那些不再年幼、不再年轻、不再恋爱的人,我给他们留下记忆,留下彭斯、莎士比亚以及其他诗人的诗集。只要有一点可能,他们就会像过去一样拥有快乐的时光,就会像过去一样自在和充实。

第七款:至于满头白发的爱侣,我给他们留下了晚年的幸福,他们子女的爱与感激会与他们相伴,直到他们长眠。

生命在于创造

〔印度〕克里希那穆提 廖世德译

刚刚散步的时候,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河边有一个狭窄的池塘。河流又宽又深,水流很平缓。池塘却满是泥泞,是因为没有和河流的生命融通起来的缘故,也没有鱼,那是一池死水。然而那深深的河流,却充满了生命和元气,自在地流淌。

你们觉不觉得人类就是这样:人类在生命急流之外,自己挖了一个小池子,停滞在里面,死在里面,然而这种停滞,这种腐败,我们却说是生存。换句话说,我们想要一种永久,我们希望自己欲望不停,希望快乐永不停止。我们挖一个小洞,把自己的家人、野心、文化、恐惧、神、种种崇拜塞进去,我们死在里面,让生命逝去。而那生命原是无常的、变化的,很快、很深,充满了生命力和美。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只要坐在河岸边,就会听到河流歌唱,听到水的潺潺声。但如果是小池子,就完全不动,小池子里的水是停滞的。你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我们大部分人想要的,其实就是远离生命停滞的小池子。我们说我们这种小池子的生存状态是对的。我们发明了一种哲学来为它辩解,我们发明社会的、政治的、经济的、宗教的理论来支持它。我们不想受到打搅,因为——你们看——我们追求的就是一种永久。

追求永久是什么意思,你们知道吗?意思是要快乐的事一直延长,要不快乐的事尽快结束。我们希望人人知道我们的名字,通过家族、通过财产一直传下去。我们希望自己的关系永久、活动永久。这表示我们身处这个停滞的小池子,却追求永远的生命。我们不希望其中有什么改变,所以我们建立一种社会来保证我们永远不会失去财产、名声、家庭。

但是你们知道,生命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生命很短暂,所有的东西都像落叶一般,没有永久的,永远都有变化,永远都有死亡。你们有没有注意过矗立在天空中的树木,那有多美。所有的枝丫都张开,那种凋零里面有诗、有歌,叶子全部落光,等待着来年的春天。来年春天一到,它又长满了树叶,又有音乐了。然后到了一定的季节,又全部掉光。生命就是这个样子。

事实是,生命就像河流,不停地在动,永远在追寻、探索、推进,溢过河堤,钻进每一条缝。但是你们知道,我们的心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我们认为这种不安的状态对生命很危险,所以就在自己身边建了一堵墙:家庭、名声、财产,还有我们培养的那些小德小性,所有这一切都在墙内,都远离生命。生命是动的、无常的,不停地想渗透、穿透这一堵墙,因为墙里面有的只是混乱、痛苦。

心如果追求“永远”,很快就会停滞下来。这样的心就像河边那个小池子一样,很快就会充满腐臭的东西。心中没有围墙,没有立足点,没有障碍,没有休止符,完全随着生命在动,无时无刻不在推进、探索、爆发,只有这样,心才会快乐,历久弥新,因为这样的心一直在创造。

我说的你们都懂吗?你们应该懂,因为,这一切属于真正的教育。你懂,你的生命就完全转变了。你和世界的关系,你和邻居的关系,你和太太或先生的关系已经产生全新的意义。这样你就不会假借什么东西来满足自己,从而明白冀求满足只会招来悲伤、痛苦。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们必须去问你们的老师,然后互相讨论。

你们懂了,你们就开始了解生命的非凡真相。了解当中有爱和美,有善的花朵。但是,心如果追求安全的小池子、“永远”的小池子,只会造成黑暗、腐败。我们的心一旦坠入这个小池子,就不敢再爬出来追寻、探索。然而,真理、上帝、真相是在小池子之外的。

天籁

冯骥才

你仰头、仰头,耳朵像一对空空的盅儿,去承接由高无穷尽的天空滑下来的声音。然而,你什么也听不到。人的耳朵不是聆听天体而是听取俗世的,所以人们说茫茫宇宙,寥廓无声。

这宇宙天体,如此浩瀚,如此和谐,如此宁静,如此透明,如此神奇。它一定有一种美妙奇异、胜过一切人间音乐的天籁。你怎样才能听到它,你乞灵于谁?

你仰着头,屏住气,依然什么也没听到,却感受了高悬头顶的天体的博大与空灵。在这浩无际涯、通体透彻的空间里,任何一块云彩都似乎离你很近,而它们距离宇宙的深处却极远极远;天体中从来没有阴影,云彩的影子全在大地山川上缓缓行走,而真正的博大不都是这样无藏于任何阴暗的吗?

当乌云汇集,你的目光从那尚未闭合的云洞穿过,极力望去,一束阳光恰好由那里直射下来,和你的目光金灿灿地相撞,你是否听到一种激动人心的灿烂的金属般的声响?当然,你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还有那涌动的浓雾、不安的流光、行走的星球和日全食的太阳,为什么全是毫无声息?而尘世间那些爬行的蝼蚁、翕动的鼻翼、轻微摩擦纸面的笔尖为什么都清晰作响?如果你不甘心自己耳朵的愚蒙,就去听取天上那些云彩——

它们,被风撕开该有一种声音,彼此相融该有另一种声音,被阳光点燃难道就没有一种声音?还有那风狂雨骤后漫天舒卷的云,个个拥着雪白的被子,你能听到这些云彩舒畅的鼾声吗?

噢,你听到了!闪电刺入乌云的腹内,你终于听到天公的暴怒;你还说空中的风一定是天体的呼吸,否则为什么时而宁静柔和,时而猛烈迅疾?细密的小雨为了叫你听见它的声音,每一滴雨都把一片叶子作为碧绿的小鼓,你已经神会到雨声是一种天意!可到头来蒙昧的仍旧是你!只要人能听到的、听懂的,全不是天体之声。

辽阔浩荡的天体,空空洞洞,了无内容,哪来的肃穆与庄严?但在它的笼罩之下,世间最大的阴谋也不过是瞬息即逝的浮尘。人类由于站在地上,才觉得地大而天小;如果飞上太空,地球不过是宇宙中一粒微小的物质。每个星球都有自己的性格,每个星球都有自己独特的声音。它们在宇宙间偶然相遇,在相对时悄然顾盼,在独处中默默遐想,它们用怎样的语言来相互表达?多么奇异的天体!没有边际,没有中心,没有位置,没有内和外,没有苦与乐,没有生和死,没有昼与夜,没有时间的含义,没有空间的计量,不管用多大的光年数字,也无法计算它的恢宏……想想看,这天体运行中的旋律该是何等的壮美和神奇?

你更加焦渴地仰着头——不,不是你,是约瑟夫·施特劳斯。他一直张着双耳,倾听来自宇宙天体深处的声音,并把这声音描述下来。尽管这声音并非真实的天籁,只不过是他的想象,却叫我们深深地为之感动。从这清明空远的音响里,我们终于悟到了天体之声最神圣、最迷人的主题:永恒!

永恒,一个所有地球生命的终极追求,所有艺术生命苦苦攀援的极顶,又是无法企及的悲剧性的生命境界。从蛮荒时代到文明社会,人类一直心怀渴望,举首向天,祈盼神示以求永恒。面对天体,我们何其渺小;面对永恒,我们又何其短暂!

尽管如此,地球人类依旧努力不弃,去理解永恒和走进永恒。我们无法达到的是永恒,我们永远追求的也是永恒。

听到了永恒之声,便是听到了天籁。

听雨

崔舸鸣

雨夜总是无眠,便听了一场夏雨自小至大的成长过程。

初时淅淅沥沥,若有若无,只是当微凉的风裹着土腥味儿涌进窗时,才嗅到雨的气息。渐渐地密了,浓了,落在屋檐上,树叶上,便有了滴滴答答的响声;大多数的仍无声地投入大地干涸的怀抱。此时的雨声带了些许诗情。无论哪一滴雨,都无法选择自己将落到何处。这是雨之少年。而人之“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是否也是不谙世事不识愁滋味的洒脱无拘呢?

慢慢地,雨声听来有了些脾气,撞在什么上不再是羞涩的滴答,而是噼啪有声,又分明带了些不耐烦的骚动。仿佛急于向世人证明什么,一如人涉世未深,为名利、为稻粱,四处奔波,虽不见得有古人那种“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之漂泊感,却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忽一阵疾风掠过,凉意透过,溽热顿消,一道闪电趁风卷帘时射进来,虽闭目在黑夜中也感到眼前一亮。随后,雷声轰然炸裂,感觉整个大地都在抖动;继而狂风大作,雨似天河倾泻,急骤地叫喊着,宣泄着,仿佛要冲刷人间角落的龌龊,荡尽所有污泥浊水。又一串惊雷如山崩地裂,似要震醒那些沉溺物欲的麻木心灵。这是光明磊落者的庄重宣言,无私无畏。几千年前,汨罗江畔的屈原,面对的可是这样沉沉的黑夜?聆听的可是这样叱咤风云的雷电?他的抑郁他的愤懑他的心声他的呐喊又有谁听得见?如果这算作雨到中年,是否也如人之壮年?成绩斐然者,呼朋唤友,觥筹交错,在人生的舞台上恣意挥洒自己的得意,而失意者只能借雷电表达自己怀才不遇愤世嫉俗的呼声。

不知何时,雨声慢慢显出倦意。它累了,乏了,厌了,渐稀渐少,雨滴的间隙中似乎透着思索。雨声从从容容,不急不缓,仿佛历尽沧桑的老人,回首人生,有欢乐,有迷惘,有失意,有辉煌,如今都不得已淡然了,不再去解释什么,说明什么,只闲看花开花落云舒云卷,“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一夜听雨,天人合一,物我两忘,不觉夜已阑珊,雨声渐无。或许,外面已是雨过天晴星光灿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