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鲁迅诗歌全集(现代文学经典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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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杂诗(5)

[4]鲁迅的《今春的两种感想》:“昨年东北事变详情我一点不知道,想来上海事变诸位一定也不甚了然。就是同在上海也是彼此不知,这里死命的逃死,那里则打牌的仍旧打牌,跳舞的仍旧跳舞。”

【解读】

关于这首诗,鲁迅在所写的杂文中有很好的说明。他说:“中国现在有两种炸,一种是炸进去,一种是炸进来。”(《天上地下》)“边疆上是炸,炸,炸;腹地里也是炸,炸,炸,炸。虽然一面是别人炸,一面是自己炸,炸手不同,而且被炸则一。”(《伪自由书·中国人的生命圈》)国民党的第四次反革命“围剿”,这是“炸进去”;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的狂轰滥炸,这是“炸进来”。而这两种“炸”,都是蒋介石的“攘外必先安内”的反革命政策的必然结果。被“炸”的中国人民由此陷入水深火热之中。鲁迅以无比愤慨的笔触,鞭挞了那些在劳动人民尸骨堆上建筑起的“王道乐土”里寻欢作乐、醉生梦死的反动统治者,痛斥了他们托庇于租界以苟活的丑恶行径,揭露了他们反动腐朽的本质,同时也表达了他对受到阶级压迫的人民大众的深切同情和忧虑。

作者在诗中运用反衬手法,通过老百姓和反动统治者两种人截然不同的境遇作比较。“云封高岫护将军,霆击寒村灭下民。”一在天上,一在地下;一居“高岫”,一居“寒村”;“将军”和“下民”又是如此势不两立。而后两句“到底不如租界好,打牌声里又新春”,一边是狂轰滥炸,一边是吆五喝六的打牌声,“二十二年元旦”就在这两种极不协调的声音中开场了。而这两种声音,恰好就反映了黑暗的社会现实。

七言绝句

赠画师

风生白下千林暗,雾塞苍天百卉殚。

愿乞画家新意匠,只研朱墨作春山。

【注释】

[1]《鲁迅日记》1933年1月26日:“为画师望月玉成君书一笺云:‘风生白下千林暗……’”望月玉成是日本画家望月玉蟾的后裔,当时正在上海。

[2]白下:古地名,今南京市西北,这里指南京。

[3]苍天:天,也叫上苍,又指春天。《尔雅·释天》:“春为苍天。”

[4]意匠:艺术匠心。陆机《文赋》:“意习契而为匠。”杜甫《丹青引》:“诏谓将军拂绢素,意匠惨淡经营中。”

[5]朱墨:红色的墨。

【解读】

此诗起笔不凡,意境悲壮苍凉,蕴藉有味,同时十分注重对语言的锤炼和巧用。唐代诗人卢纶的《塞下曲》组诗里,有“林暗草惊风”的句子;晋人葛洪在其小说《西京杂记》里写道“太平之世,雾不塞望”;《诗经》的《四月》也有“秋日凄凄,百卉俱腓”的诗句。这些诗文句子,原来各有其含义,鲁迅在此征引、改造、组合、深化,通过对自然景物的描绘,展现出一片阴暗寒冷、荒凉雾蔽的景象。诚然,诗题是《赠画师》,这首诗作的词汇和意境,皆跟题目相复合;而诗写出来,确也是题赠日本画家望月玉成的,不过,这都是表象而已。诗中的字眼“白下”,实乃画龙点睛之笔;诗里的风与雾、千林与百卉、暗与殚,还有和“白下”构成对仗的“苍天”,是有所寓托的。

国民党统治下的中国黑暗异常,令人窒息,没有半点生机。但这仅是偌大中国的一个侧面;另一方面,在广阔的领域,中国还有另一个鲜明的颜色——红,红色的革命根据地,那才是中国民族精英之所在,那才是中国希望之所在。所以鲁迅乞愿画家一出新意,只用丹朱的彩笔去描画人民心头的希望。

全诗对传统的比兴手法出神入化地应用,表现了极其高超的艺术本领。鲁迅善于利用古典诗歌的艺术手法,加大诗的容量,悉心构思,尺幅千里,跌宕多姿,短小的二十八个字,从蕴藏的内涵和语言的张力等产生的艺术效果来看,它胜过一篇冗长的文章。

五言律诗

学生和玉佛

寂寞空城在,仓皇古董迁。

头儿夸大口,面子靠中坚。

惊扰讵言妄?

奔逃只自怜。

所嗟非玉佛,不值一文钱。

【注释】

[1]作于1933年1月30日。见于《南腔北调集·学生和玉佛》一文:“三十日,‘堕落文人’周动轩先生见之,有诗叹曰:‘寂寞空城在……’”该文发表于1933年2月16日《论语》半月刊11期,署名动轩。诗本无题。

[2]国民党当局的官员们都从北平逃走。刘禹锡《石头城》:“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

[3]《学生和玉佛》一文中记载:“一月二十八日《申报》号外载北平专电曰:‘故宫古物即起运,北宁平汉两路已奉令备车,团城白玉佛亦将南运。’”

【解读】

据当时一月二十八日《申报》号外载二十七日北平专电曰:“故宫古物即起运,北宁平汉两路已奉令备车,团城白玉佛亦将南运。”二十九日号外又载二十八日中央社电传教育部电平各大学,略曰:“据各报载榆关告紧之际,北平各大学中颇有逃考及提前放假等情,均经调查确实。查大学生为国民中坚分子,讵容妄自惊扰,败坏校规,学校当局迄无呈报,迹近宽纵,亦属非是。仰该校等迅将学生逃考及提前放假情形,详报核办,并将下学期上课日期,并报为要。”

当局以“战略关系”和“诱敌深入”为借口,放弃北平,既不准大学生爱国请愿,又不准他们逃难。于是以此为话题,鲁迅一连写了《逃的辩护》、《崇实》、《论“赴难”和“逃难”》、《学生和玉佛》等文章讽刺当局。这首讽刺诗,以极度简单的语言尖锐地揭露了当局的丑态和重钱不重人的丑恶本质。他们在日本侵略者面前随时准备出卖领土和人民,还一心惦记着可以卖钱的古董。大学生们虽被尊为社会中坚,但是对这些利欲熏心的家伙来说简直“不值一文钱”。所以他们带着宝贝急[JP4]匆匆去避难,却把学生留在硝烟场上毫不在乎地被牺牲掉。

七言律诗

吊大学生

阔人已骑文化去,此地空余文化城。

文化一去不复返,古城千载冷清清。

专车队队前门站,晦气重重大学生。

日薄榆关何处抗,烟花场上没人惊。

【注释】

[1]作于1933年1月31日,见于《崇实》一文,该文刊于当年2月6日《申报·自由谈》。原诗没有标题。原文感叹大学生还不如古物,“但大学生却多而新,惜哉!”“废话不如少说,只剥崔颢《黄鹤楼》诗以吊之。”

[2]指文物南迁。

[3]文化城:这里指北平。1932年10月,北平文教界江瀚、刘复等30余人,呈请国民党政府将北平定为文化城。

[4]晦气:这里指国民党当局不准大学生逃难,让他们苦撑政治稳定的面子。

[5]日薄榆关:日本侵略者逼近山海关。何处抗:哪里有抵抗。

[6]烟花场:风月场所。

【解读】

这首诗虽活剥崔颢的名作《黄鹤楼》,情调上一改原诗的伤感徘徊为寓庄于谐,形成了强烈的讽刺性。

首联一个“骑”字,说不尽嘲弄之意。正如倪墨炎先生指出的:“这个‘骑’字很耐人寻味,我们读到此处,脑子里似乎浮现了这样一幅漫画:这些家伙抱骑着文物,是何等得意啊,他们认为这下子可以飞黄腾达了。”诗的中间两联又用反动政府托运古物的“专车队队”与一律不准逃难的大学生“晦气重重”作比,加深讽刺意味。末二句笔锋直指反动政府。“日薄榆关”四个字不但紧扣了崔颢的原诗,而且一语双关:表面上是写景,实际上是写日军的铁蹄已逼近了山海关,而在这国亡无日的紧要关头,国民党要员们却无动于衷,仍在烟花场上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没人惊”三个字又在冷嘲中加入了极大的愤慨。这首讽刺诗,非常尖锐地揭露了国民党当局的丑态。面前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这些当局者们随时准备着出卖国家主权和领土,以及广大人民的生命,在逃难之余仍一心惦记着可以卖钱可以享受的古董。大学生们虽被尊为社会中坚,但是“所嗟非玉佛,不值一文钱”,所以,虽然“专车队队前门站”,这些“晦气重重大学生”也只能等死而已。其实,对鲁迅来说,古物、学生云云,只是做文章的一个题材,实际上是要通过这些具体的事例,来抨击蒋政权的不抵抗主义和“攘外必先安内”的反动政策。

五言诗

题《呐喊》

弄文罹文网,抗世违世情。

积毁可销骨,空留纸上声。

【注释】

[1]《鲁迅日记》1933年3月2日:“山县氏索小说并题诗,于夜写二册赠之。《呐喊》云:‘弄文罹文网……’《彷徨》云:‘寂寞新文苑……’”山县氏即山县初男,日本人,出身军人的中国文学研究者,经内山完造介绍与鲁迅认识。

[2]罹文网:陷在文网里。

[3]抗世:与世抗争,指自己的文字批判人情世态。违世情:违反当世的人情习俗。

[4]积毁可销骨:积累起来的诽谤足以致人于死地。《史记·张仪列传》:“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解读】

自握笔弄文以来,鲁迅一直遭受着文人编织的文网的攻击。早在1925年,鲁迅在《并非闲话(三)》中就曾说:“我一生中,给我大的损害的并非书贾,并非兵匪,更不是旗帜鲜明的小人:乃是所渭‘流言’。”1931年7月30日在致李小峰的信中鲁迅说:“但现在文网密极,动招罪尤”;在1933年12月20日致郑振铎的信中他又说:“今之文坛,真是一言难尽,有些‘文学家’,作文不能,禁文则绰有余力,而于是乎文网密矣。”虽则鲁迅对“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恐怖感受甚深,但他并不害怕。他一如既往地横眉冷对,绝不趋炎附势,“论时事不讲情面,砭锢弊常取类型”,以匕首与投枪,与当权者争斗。

“空留纸上声”虽然说的似乎无比悲哀、无奈,但终也充满了对自己“纸上所书”的信心,知道那终是会“留”于世间的。高尔基曾说过,在一个忠心的侍从心中,永远没有完美的主人,但是并不是主人不够好,而是因为侍从毕竟不过是——侍从。鲁迅虽然不被当时世俗人所理解和肯定,但是这丝毫不会影响他作为一个精神界战士存在于世的价值,后来的历史也就证明了这一点。

五言诗

题《彷徨》

寂寞新文苑,平安旧战场。

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

【注释】

[1]据《鲁迅日记》1933年3月2日载,本诗为日本山县初男索取《彷徨》并要求题诗而作(参见本书《题〈呐喊〉》注释);诗中“独”作“尚”。本篇在收入本书前未在报刊上发表过。

[2]新文苑:五四以后的文艺界。

[3]旧战场:反帝反封建的新文化运动战场。

[4]两间:天地之间。

[5]荷:扛着。戟:古代的一种兵器。此句写一人作战的彷徨苦闷心情。

【解读】

李欧梵认为,鲁迅的“诗歌本身所唤起的是一种焦虑和彷徨不定的情绪,它已超了社会政治意义的狭窄视野。”他以为,《题〈彷徨〉》与《过客》都是鲁迅孤独母题的表现形态,诗中的“我”被困传统中国与现代中国之间的某个无人之地(李欧梵《鲁迅创作中的传统与现代性》)。这种理解是相当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