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鲁迅诗歌全集(现代文学经典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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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竹枝词(2)

1930年代中期的中国,恰如毛泽东所说,是最黑暗的。在荒凉破败的城市和乡村里,到处是面容枯槁憔悴的人们。他们一无所有,脆弱的生命随时都会戛然而止,那没有得到尊重的人生只好被疯长的野草收留。他们憔悴而发黑的面容,不仅仅是饥寒交迫的生活的结果,更是专制残暴的统治的证物。专制残暴的统治的另一证物是人们不敢说话,不敢表达对痛苦的反抗和对幸福的向往。鲁迅对中国的“沉默”和“无声”,向来多有批判。在《田军作〈八月的乡村〉序》中,他曾说过:“人民在欺骗和压制之下,失了力量,哑了声音……只好永远钳口结舌,相率被杀,被奴。这情形一直继续下来,谁也忘记了开口,但也许不能开口。”在这首诗里,他用了一句“敢有歌吟动地哀”。很多人认为这是一句反问,而我却更倾向于把它看作一个描述:没有人敢于发出声音,来震撼这块哀鸿遍野的土地。也就是说,诗的第一、二两句都是描述“无声”的中国。

在一片死寂中,难道真的没有愤怒的呐喊声吗·诗人说,我们将会“于无声处听惊雷”。这是谁发出的“惊雷”呢?在“无声”的中国里,敢于发声的,是那些把自己的“心事”与“广宇”相连的人们。同鲁迅一样的力图打破铁屋的启蒙者,为了解救苦难的国民而浴血奋战的革命者,都属于这样的人们。这一句也可以有别样的理解。鲁迅曾讲过,看中国的脊梁要沉入底下,他相信中国普通人中蕴含的力量。在经历了“心事浩茫连广宇”的酝酿后,中国可以从极静的“无声”中发出极响的“惊雷”。他有理由相信,纵贯中国大地的不平,终将化为满腔怒火,经过累积,汇成浩荡的波涛,一旦迸发出来,必将连成一泻千里的革命洪流,冲垮这黑暗如漆、冷酷似铁的黑屋。

七言律诗

秋夜有感

绮罗幕后送飞光,柏栗丛边作道场。

望帝终教芳草变,迷阳聊饰大田荒。

何来酪果供千佛,难得莲花似六郎。

中夜鸡鸣风雨集,起燃烟卷觉新凉。

【注释】

[1]《鲁迅日记》1934年9月29日:“午后,……又为梓生书一幅云:‘绮罗幕后送飞光……’”梓生,张梓生,鲁迅的同乡,与鲁迅在山会师范学堂共过事,接替黎烈文任《申报》副刊《自由谈》主编时,经常编发鲁迅的文章。

[2]绮罗:华贵的丝织品。飞光:飞逝的光阴。李贺《苦昼短》:“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

[3]柏栗:刑场。夏商周三代分别用松柏栗三种树木做神社,神社是供神之所也是杀人之处。

[4]望帝:杜鹃。杜鹃悲鸣之际,众芳零落。

[5]迷阳:一种有刺的草。

[6]酪果:供佛的祭品。

[7]六郎:武则天的面首张昌宗,此处指梅兰芳。当时班禅在杭州启建“时轮金刚法会”,曾邀梅兰芳等人在会期内表演。《唐书·杨再思传》载,武则天时,“昌宗以姿貌见宠幸,再思又谀之曰‘人言六郎面似莲花,再思以为莲花似六郎,非郎似莲花也。’”

【解读】

绮罗幕后的生活是奢华的,它属于那些统治者。这些在物质上富足的人,精神是空虚的,时光流逝,在他们那里几乎不留下什么痕迹,鲁迅说他们“送飞光”,差不多是说他们虚度了光阴。这是些无所事事的闲人吗?不是。他们也在做事,“柏栗丛边作道场”就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他们一面进行无情与凶残的杀戮,一面进行似乎虔诚而善心的祷告。看起来悖乎常理,实际上最真实,他们就是在颠倒是非、混淆美丑、践踏人间法则中成就自己的统治。

这样的人能够统治出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呢?“望帝终教芳草变,迷阳聊饰大田荒”是写照。春天过去了,在杜鹃的啼鸣中,众芳凋残。原来该是收获的时候,而今只有丛生的荆棘装点着荒芜的田野,这就是诗人所处的世界和世道。面对凋疲的民生,“绮罗幕后送飞光”者想通过求神拜佛来解救,可是哪里还能有什么东西可以在神佛前上供呢?那就来一点别样的东西吧,让六郎男扮女装做一场表演吧。在《法会与歌剧》中,鲁迅针对“时轮金刚法会”中的所谓歌剧表演曾说:“盖闻昔者我佛说法,曾有天女散花,现在杭州启会,我佛大概未必亲临,则恭请梅郎权扮天女,自然尚无不可。但与摩登女郎们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自己是不配‘消除此浩劫’的了,但此后该靠班禅大师呢,还是梅兰芳博士……”诗和上面的文讽刺的都是举办法会及表演歌剧之类的荒唐行为。

置身这样荒唐的时世中,就如同置身于在沉沉的黑夜与无边的风雨中,诗人心绪繁杂,夜不能寐,起身点燃烟卷,在烟雾的缭绕中,感觉到丝丝的凉意。

七言绝句

题《芥子园画谱三集》赠许广平

此上海有正书局翻造本。其广告谓研究木刻十余年,始雕是书。实则兼用木版,石版,波黎版及人工著色,乃日本成法,非尽木刻也。广告夸耳!然原刻难得,翻本亦无胜于此者。因致一部,以赠广平,有诗为证:

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亦可哀;

聊借画图怡倦眼,此中甘苦两心知。

【注释】

[1]作于1934年12月9日,题在鲁迅赠送许广平的《芥子园画谱三集》首册扉页上,无标题、标点。诗在鲁迅生前未公开发表,1964年10月许广平整理藏书时发现此诗,于是写了《说明几句》。1968年北京大学《文化批判》影印发表。《芥子园画谱》,又称《芥子园画传》,中国画技法图谱。清代王概兄弟应沈心友(李渔之婿)之请编绘,因刻于李渔在南京的别墅“芥子园”,故名。该书第三集为花卉草虫禽鸟谱,共四卷。

[2]有正书局的《芥子园画谱三集》广告,见1934年1月17日《申报》,其中说:“本局费二十年心力经营木刻,不惜工本,将三集依式刊印,彩色鲜艳活泼,与宋元真迹无异,且多超过原本之处,诚为美术之绝品。”

[3]波黎版:玻璃版,又称珂罗版,照像平印版的一种,用厚磨砂玻璃作版材制成。

[4]以沫相濡:彼此以唾沫相湿润,比喻患难与共。《庄子·大宗师》:“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呴,吹。

【解读】

王晓明说:“从某种意义上讲,鲁迅和许广平相爱而终于同居,在上海建立新的家庭,是他一生中最有光彩的举动。正是在这件事情上,他充分表现了生命意志的执拗的力量,表现了背叛传统礼教的坚决的勇气,表现了一个现代人追求个人自由的个性风采。”这是从反叛礼教、反叛社会、反叛自我的角度来讲的。美国女作家史沫特莱,在评论鲁迅先生与许广平的婚姻时说:“无论是谁,凡知道他们的人,就知道他们的结合是建立在深深的爱和同志情谊之上的。他的夫人决不是卧室里一件安适的家具,她乃是他的共同的工作者,在某些地方她还是他的左右手。如果离开她,他的生命便不可想象。……自从我来到中国,我很少或几乎不曾见过男女之间有这样真挚的爱和这样可敬的同志之谊。”这是从许广平在婚姻中位置和价值的角度上来评判的。

如果从这些宏大的意义层面上游开,也把鲁迅和许广平看作普通的男女,那么在他们的婚姻中,最让人感动的将是“十年携手共艰危,以沫相濡亦可哀”。从相识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到写下这首诗的1934年,刚好十年。这十年间他们经历了太多艰危,此中的况味不是哪一本传记所能穷尽的。他们曾经在政治风潮中相互支持,在流言蜚语中共同进退,在日常生活中分享艰难……这一对乱世中的夫妻,对于婚姻的最大感受,也像很多夫妻一样落在了共艰苦同患难上。而在乱世中,能够聊借画图怡倦眼的夫妻应当是幸福。有这样的幸福出现,外界的磨难如何面对,夫妻二人无须言语,因为“两心知”。

作这首诗时,鲁迅先生已过了“知天命”之年,饱经沧桑的心沉淀了太多的感叹。面对十年相濡以沫的伴侣,形式凝练的旧体诗为他的表达提供了最佳方式。寥寥二十余字,包含了用再多的言语也难以说清的一份沉甸甸的情感。

七言律诗

亥年残秋偶作

曾惊秋肃临天下,敢遣春温上笔端。

尘海苍芒沉百感,金风萧瑟走千官。

老归大泽菰蒲尽,梦坠空云齿发寒。

竦听荒鸡偏阒寂,起看星斗正阑干。

【注释】

[1]《鲁迅日记》1935年12月5日:“午后……为季巿书一小幅云:‘曾惊秋肃临天下……’。”季巿即许寿裳。许寿裳在《怀旧》中说:“去年我备了一张宣纸,请他写些旧作,不拘文言或白话,到今年七月,一日,我们见面,他说去年的纸,已经写就,时正卧病在床,便命景宋检出给我,是一首《亥年残秋偶作》。”

[2]秋肃:秋天的肃杀,下句中的“春温”可解为“春天的温暖”,都是对时代境况的比喻。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也曾将“秋肃”与“春温”相对照,“人有读古国文化史者,循代而下,至于卷末,必凄以有所觉,如脱春温而入于秋肃……”

[3]尘海:人世间。

[4]金风:秋风。在阴阳五行说中秋属金,故有此称。

[5]走千官:1935年6月,国民党与日本秘密签订出卖了华北主权的《何梅协定》,是年秋天,国民党的几十万华北驻军和官员从河北、察哈尔撤走。

[6]大泽:大江,江湖,隐士隐逸之地。菰蒲:见《无题》(烟雨寻常事)注。

[7]空云:空中云里。齿发寒:牙齿发冷。

[8]竦听:凝神地听。荒鸡:半夜里不按一定时刻鸣叫的鸡。阒寂:寂静。

[9]星斗:北斗星。阑干:横斜。北斗横斜,意味着天快亮了。

【解读】

《亥年残秋偶作》是鲁迅最后的诗作。许寿裳说:“此诗哀民生之憔悴,状心事之浩茫,感慨百端,俯视一切,栖身无地,苦心益坚,于悲哀孤寂中,寓熹微之希望焉。”(见许寿裳《〈鲁迅旧体诗集〉跋》)“秋肃”是诗人对时局的感受。风雨飘摇、乱象丛生的时世,仿佛是萧飒的深秋,让人感到阵阵逼人的寒气。与对“秋肃”的“惊”相对的是不敢,曾经惊骇于秋日的萧飒之景,又怎敢在笔下描绘出和煦温暖的春色呢?在残酷现实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对现实的挑战,也是对自我的欺骗和安慰。“敢遣春温上笔端”的自我反问,道尽了胸中的忧愤。

“尘海苍茫沉百感”写“心事之浩茫”;“金风萧瑟走千宫”写当局之丑态。从时间上说,心中的感慨和当局的逃逸都是发生在秋风萧瑟之时,而内在的联系则是:此种行径恰是造成萧瑟之气或者是加剧了萧瑟之气的直接原因,当然也是使“我”心事浩茫,百感交集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