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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神鞭(6)

“你就知道洋货好。洋人不强,洋货能强?”

老板把这些话翻译给佐藤,佐藤脸上毫无得意之色,大声喊来四条身材矮 粗的日本汉子,看上去个个结实蛮勇,一人手里一杆长鞭。四人站四角,挥鞭 抽打佐藤,佐藤左腾右跃,鞭子渐渐加快,佐藤的身子化成一条鬼影也似,分 不出头脚,却没有一鞭沾上他,只听得鞭子在空气里挟带劲风的飒飒声。玻璃 花看得发晕,一只眼显然更不够使的了。

忽然,鞭影中发出佐藤一声怪叫,佐藤就像大鸟从闪电中蹿出来一样转眼 间落在竹榻上。四条日本汉子傻站在那里,鞭子挥不动,原来四条鞭子的鞭梢 竟给佐藤挽个扣儿,扎结在一起了。

杨殿起大声叫好称绝。玻璃花连“好”都喊不出来,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外 行,他琢磨一下,对佐藤说:

“佐爷,原来您练的是专门抓小辫!”

佐藤秀郎不答话,神气却傲然,好似天下所有人的辫子都能叫他抓在手里 。玻璃花真算不白来,大开眼界,由此便知,天底下,练嘛功夫的人都有,指 嘛吃饭的也有。当下,佐藤拜托玻璃花,送一张战表给神鞭傻二,约定三日后 在东门外娘娘宫前的阔地上比武,到时候不到人就算认输。玻璃花见有这样的 后戳,胆气壮起来,答应把战表交到傻巴手心里,把话捎到那傻巴的耳朵眼里 。随后,杨殿起又用日本话同老板佐藤说了一小会儿,玻璃花插不上嘴,有些 气,心想杨殿起这小子不是有话背着自己,便是有意向自己炫耀通洋语。分手 时,玻璃花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土鳖,就把刚才从“北蛤蟆”那里听来的两个字 儿的洋话说出来:

“拜——拜!”

这一来,反弄得日本人大笑。

在返回城去的马车里,玻璃花问杨殿起,洋人为嘛总笑自己。杨殿起说:

“三爷不知,洋人和咱中国人习俗大不相同,有些地方正好相背。比如, 中国人好剃头,洋人好刮脸;中国人写字从右向左,洋人从左向右;中国书是 竖行,洋人是横排;中国人罗盘叫‘定南针’,洋人叫‘指北针’;中国人好 留长指甲,洋人好剪短指甲;中国人走路先男后女,洋人走路先女后男;中国 人见亲友以戴帽为礼,洋人就以脱帽为礼;中国人吃饭先菜后汤,洋人吃饭先 汤后菜;中国人的鞋头高跟浅,洋人的鞋头浅跟高;中国人茶碗的盖儿在上边 ,洋人茶碗盖儿在下边。你刚才在贝哈姆先生家把碟子当碗盖,盖在茶碗上, 当然人家笑话你了。”

杨殿起说这些话时,有一股精神从小白脸儿上直往外冒。

“你敢情真有点见识!”玻璃花感到自愧不如。可是他盯了杨殿起的脸看了 两眼,忽然说道:“我明白了——你小子原来两边唬——拿中国东西唬洋人, 再拿洋货唬中国人。今儿你腰上拴这些铃铛寿星,就是为了唬北蛤蟆的。对不 对?哎,我那两个铜炉子呢?”

杨殿起没说话,从怀里摸出两样东西给他。一样是指甲剪子,一样是块亮 闪闪的金表,正是昨天见到的那种“推把带问”的。但不是昨天镂金乌银壳那 块,而是亮光光、没有做工的镀金壳,显然是杨殿起刚从洋人手里弄来的。

“你小子,拿我那两个铜炉子换了几块表?”玻璃花问。

杨殿起看他一眼说:“你不要就别攥在手里,拿来!我把那两个假宣德还你 。你知道我往里搭进多少东西?一大挂五铢钱,还有一盒子血浸铜浸的玉件!”

“好小子,反正真假都由着你说。你和北蛤蟆跑那屋捣嘛鬼,我也不知道 。认倒霉吧!”玻璃花推了一下表把,放在耳边,美滋滋地听一听,随即把表揣 在怀里,链卡子别在胸前。

“你可还得给我再搜罗些铜佛、掸瓶、字画什么的。我——还有些好玩意 儿,你见也没见过呢!”杨殿起说。

玻璃花身子随着车厢的摆动,眼瞅着在胸口上晃来晃去的金表链,听着杨 殿起的话,忽然精神抖擞起来:

“等东洋武士打赢,三爷我翻过把来,咱他妈就大折腾折腾!”

九回佐爷的本事是抓辫子

四名长衣短裤的日本汉子在娘娘宫前的阔地上,用刀尖画个大圈,场子就 打出来。不管人多挤,谁的脚尖也不敢过线。

这儿,除去山门对面的戏台不准上人,四边的楼顶、墙沿、烟囱,能站人 的地方都站满了人,还有些人爬到过街楼“张仙阁”,推开窗子往下瞧。只见 东洋武士佐藤秀郎和神鞭傻二面对面站着。东洋武士浑身全黑,短身长臂,鼠 面鹰目,那样子非妖即怪。傻二还是宽宽松松一件蓝布大褂,辫子好像特意用 蓖麻油梳过,上松下紧,辫梢夹进红丝线头绳,漂漂亮亮盘在顶上。人们都盯 着他这神乎其神的辫子,巴望亲眼看见他显露神功。

东洋武士一抬手,玻璃花捧上一根碗口粗、四尺长、上平下尖的木桩子。 东洋武士接过木桩,尖儿朝地,拿拳当锤,哐、哐、哐、哐,硬往下砸,眼见 木桩一寸一寸往地下扎。这一出手就把人们看呆了,玻璃花高兴地又喊又叫。

玻璃花纯粹傻蛋一个。前三天说好,今天比武,日本洋行的老板不来,这 边全靠杨殿起和玻璃花照应,杨殿起还得当翻译。偏巧昨晚杨殿起说铺子里有 急事,坐船去了宁河的东丰台。玻璃花哪知道杨殿起由于天津人自打咸丰九年 望海楼那桩教案,仇洋的情绪好比涨满的河水,使点劲就会溢出来,他怕招惹 众怒,耍个滑儿躲开了。玻璃花竟然挺美,他以为杨殿起不在,日本人又不懂 中国话,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

“傻二,瞧!今儿东洋的哥儿们,替三爷我拔撞来了。怎么样?三爷的路子 野不野?今儿叫你小子明白明白,是洋大人神,还是你那狗尾巴神。看谁还敢骑 着三爷的脖梗子拉屎!谁他妈恶心过三爷的,今儿东洋哥儿们就替三爷出气!哎 ,傻巴,你怔着干嘛?”

傻二确是有点发怔。

大前天,有人把战表包块砖头扔进他家院子,他就憷头。为嘛?说也说不明 白。反正那时候中国人憷洋人,谁也不知道为了嘛。有原因就有办法,没原因 就没办法。直到昨天后晌,他还犹犹豫豫,依然没有回表应战。这当儿有人敲 门,他坐在屋里没开门,转眼却见一个人站在跟前,就是一阵风刮进来,也没 这么快。这人身材瘦小,鼻子奇大,单看目光透彻的双眼,就知有修行深厚的 功夫在身。没等他开口,这人纵身往后一跃,竟然毫无声息地贴在墙上,两脚 离地三四尺,原来他左手的无名指勾在墙壁的钉子上,凭借这一指之力自由自 在地悬起整个身体,就像蜻蜓落在上边一样,这功夫可是天下少见的。这人笑 嘻嘻对他说:

“我看你的神气不对。哥儿们,难道你憷洋人?那你还算不上一条好样的汉 子。洋人不过眼珠、头发、皮肤的颜色和咱不同,说话两样,至于其他么—— 喜怒哀乐,行止坐卧,吃喝拉撒睡,还不都和咱一样?他们吃饱不打嗝儿,受凉 不打喷嚏,睡觉不打呼噜吗?要说能耐,各有各的长处,要说比武打架,非压他 们一头不可。哥儿们,论功夫,你在我之上。可是我都不把洋人当回事,你呢? 咱初次见面,总不能叫我把你看尿了吧!尿给谁,也不该尿给洋人!洋人的武功 再各色,总离不开手眼身法步,你只要留神他用嘛法子,破法拆招,保你打赢 。何况你还多一条辫子呢……哎,兄弟,你给我把扇子,这天跟下火差不多。 ”

傻二转身拿扇子,边问:

“师傅尊姓大名?”

“鼻子——李。”

只听这三个字,回身已然不见墙上那人。头两字“鼻子——”声音还是在 那面墙上,最后一个“李”字,已经是从门外边传进来的。

原来此人竟是赫赫有名的鼻子李。轻功盖世,名不虚传。人家既然如此看 重自己,胆气也就足了。至于人家说功夫在自己之下,也并非一般客套话。像 这种有真本事的人,总爱把自己藏在别人的后边;没真本事的人才总往前蹿, 生怕丢掉自己。怕人忘掉是最悲惨的事——这是题外的话了。

且说这时,东洋武士已经把木桩子砸进地里一尺半,地面上露二尺半,他 双臂一展,落在木桩上,像只老鹰落在旗杆顶上。他并不进攻,而是朝傻二比 画两下,叫傻二进招。傻二想到鼻子李嘱咐他的话,用心琢磨对方的招法,悟 到东洋武士身材矮小,够不上自己的发辫,故此先立个木桩,站在桩上,居高 临下,逮机会好捉自己的辫子。傻二看破对方招数,也就马上有了对策,他纵 身贴前,拳掌并用,就是不动辫子。东洋武士手法极快,把他的来拳来掌,一 一抵住,而那双鹰眼始终死盯着他头上的发辫。傻二主意拿定,不到紧要关口 ,绝不使唤神鞭。东洋武士也看透了他的用意,故意卖个破绽,待傻二贴前, 猛出双掌,快若迅雷疾电,傻二赶忙招架,两双胳膊顿时绞在一起,傻二的左 腕被拨在中间,只要对方发力,就可能被拨断。使辫子!他刚一动念,辫子已经 抽在东洋武士的脸上,这一下,打得东洋武士立即松开双臂,身子一晃,险些 掉下木桩,但傻二这一辫子打出去,似乎感觉辫梢碰到什么,这是东洋武士的 手!他立即明白东洋武士今天憋足劲是来捉自己的辫子的,挨了打也没忘了抓他 的辫子。他变个招数,不用横抽,而是如蛇出洞,寻到空隙直戳出去。软软一 条辫子,使得像铁杆扎枪,刚猛异常。玻璃花在一旁叫道:“佐爷!小心辫梢扫 眼睛!”东洋武士不懂中国话,怔了一下,就给傻二的辫梢飞快地戳上眼睛,不 等他睁开眼睛,傻二抡起辫子就抽,“啪”声如霹雷,打得东洋武士在木桩上 转了两圈,若不是脚下有根,早跟土地爷热乎去了。

这两下把东洋武士打糊涂了,他闹不清辫子的来龙去脉,甚至不知这辫子 究竟在哪儿。可是他忽然见傻二的辫子一甩,像棍子一样横在自己眼前,东洋 武士见这机会绝好,出手抓辫,指尖将将沾上辫子,这辫子又变成链条在他手 腕“刷”地缠了两道。跟着傻二来个“狮子摆头”,硬把东洋武士从木桩上甩 起来,同时一拳打在东洋武士胸口上。这一拳为了不叫东洋武士借机抓他辫子 ,因而运足气力,锐不可当,直把东洋武士晕头转向地扔在对面的戏台上去。 就这一瞬,傻二已然站在那木桩上,神鞭乌光光又松松地绕在肩上,双手倒背 ,神气顶足,好像站在那儿看戏。

在众人叫好和哄笑中,东洋武士就像名丑刘赶三,傻乎乎立在戏台上。不 知谁大喊一声:“打他妈洋毛子呀!”跟着一大群人跳进场子和四条日本汉子打 成一团。看热闹的人见闹事了,有的往南跑,有的往北跑,反而挤成大瞎团。 一时拳飞棒舞,不知谁揍谁。死崔忽然带着一帮小混混,冲进人群,围住玻璃 花,一把将他胸前的金表夺去,跟着混混们手舞斧把、竹竿、门栓,把玻璃花 打得杀猪一般嚎叫,一直把嗓子喊劈了,出不来声音。

十回它本是祖宗的精血

傻二鞭打东洋武士,不单威震津门,也落得美名四扬。本地乡绅送来厚礼 和钱帖,才子们送来条幅对联,还有梅振瀛写的两对大漆描金的横匾。一块是 “张我国威”,一块就是这“神鞭”二字,尤其这“神鞭”写得尤见气势。“ 鞭”字最后一捺甩出来,真像傻二的辫子一甩那股劲——又洒脱又豪猛。可惜 他房小屋低,没处悬挂。本地的山西、闽粤两家会馆就召集买卖人募捐银钱, 张罗泥工瓦匠,给他翻盖房屋。因为他这一鞭,压住了洋人的威风,也压住了 洋货如潮、猛不可当的势头。一连多少天,卖国货的铺子盈利眼看着往上增。 故此,无论傻二怎样推却,也推不掉众人这份盛情。紧接着,就有更多好武少 年求他开山收徒,传授神功。他祖辈的规矩非子不能传,但不知谁在外边嚷嚷 ,说他大开门庭,广收弟子。每天叩门拜师的人很多,杂七杂八,嘛样都有。 有的脑袋后边的辫子不比老鼠尾巴长多少,毫不自量,也要学辫子功。有一天 ,来一个黑脸的胖大汉子,辫子比棒槌粗,长得几乎挨地,竟然比傻二的神鞭 还长。傻二愈看愈不对,上去一抓,掉下来一多半,原来掺了假发!傻二没工夫 和这些人胡缠,便关上门,门板上贴张黄纸,写明不收徒弟。可外边照样有人 自称是他的嫡传弟子。大仪门口的益美丰当铺迎面墙上,挂出一条大辫子,说 是当年“傻二爷”送的。下边贴张红纸,写着“神鞭在此,百无禁忌”八个大 字,引得不少人去观看,说真说假,议论不已。后来各买卖铺一窝蜂都挂出辫 子来,也就没人再论真假了。

市面上闹得这样厉害,傻二是凡人,凡人不能免俗,难免得意扬扬,迷迷 糊糊像驾了云。他想自己出人头地,穿着打扮都得合乎身份,便在人家送来的 礼品中,择了一套像样的袍褂,刚要试穿,忽听门外传来拨动橼头的声音,知 道这是担挑儿剃头刮脸的王老六。自己也正该把辫子精心梳洗整理一番,便开 门把王老六招呼进来。

王老六是宝坻县人,本领出众。据说他当年在老家学艺时,师傅叫他抱着 挂霜的老冬瓜剃,只准剃去瓜皮上的一层白霜,不准划破瓜皮。老冬瓜都长得 坑坑洼洼,练过这一手才算真本事。王老六在西头一带,走街串巷二十多年, 没听人说他划破过谁的头皮。可他今儿有点反常,不一会儿已经在傻二的头上 划破五条口子,每划破一道口,就赶紧用胰子沫堵住,不叫血出来,杀得头皮 好疼。傻二抬眼见王老六握剃刀的手直抖,便问:

“你怎么啦?”

这话问得直。王老六以为傻二看出自己心里的鬼来,扑腾跪在地上,浑身 都抖起来,声音都发抖:

“您饶了我吧,傻二爷!”

傻二摸不着头脑,但觉得事情里边有事,往深处一追,王老六招出。原来 玻璃花和杨殿起把他找去,说洋人要花一百两银子买傻二头上的辫子。他们先 给王老六十两,待王老六割下辫子,再把赏银补齐。王老六一时贪财应了这事 ,临到动手心里又怕起来。王老六说到这儿,把头磕得山响,掉着泪说:

“不管您打我骂我,还是饶了我,从今儿我都再不在天津卫担挑剃头了。 我白活了六十岁,什么发财的机会没碰上过,如今百十两银子就把我买了。别 看我岁数大,到老不做人事,也不算人!”

这事叫傻二听了吃惊不小。

他好言把这财迷转向的老东西安慰一番,打发走后,西城的金子仙来访。 这位金先生在各大南纸局挂举单,卖字画,自然一手好字好画,以画“八破” 称名于世。这八破,即破碎的古瓶,虫咬的古书,霉烂的古帖,锈损的古佛, 熏黑的古画,断残的古钱,磨穿的古砚和撕裂的古扇。他原先最爱吃傻二的炸 豆腐,现在就自称是傻二的“老哥儿们”,常来串门。每来必送一幅字,都是 用最考究的红珊瑚笺帛写的。

傻二把刚刚发生的事告诉金子仙,并说:

“我纳闷,他们割去我的辫子有嘛用?至多半年不又长出一条?”

金子仙慌忙说:“不,不,你快敲木头,这话不能说。这神鞭既是你父母 的精血,又是国宝,焉能叫洋人弄去。”他沉一下,放缓口气又说:“老哥儿 们,虽说你神功盖世,要论您这人……我下边要说的话就有点愣了……”

“你有话干嘛留在肚里!”

“您——哩!您这人可算冥顽不灵。对外,看不明白世道;对己,看不明白 ……您这神鞭。”

傻二想一想,连连点头说:

“对、对、对!是这么回事。你怎么看,说说。”

金子仙的话题非同一般,神色也变得庄重起来,皱成干枣儿似的眉头上, 还颇有些忧国忧民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