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山城中一半以上是游客,怎样从中一眼就辨认出萨尔茨堡人来?我同 来的伙伴说,随身带伞的人准是萨尔茨堡人。
这话没错。萨尔茨堡是个阴晴不定的城市。可是它不像巴黎那样——一阵 雨把脑袋淋湿,紧跟着拨开云层的太阳又把头发晒干。萨尔茨堡的雨常常没完 没了。整整一天把你拦在屋里发闷发愁,转天醒来,它在窗外依然起劲地下着 。一条条长长的亮闪闪的雨丝无止无休,无法斩断,本地人称这种雨为“绳子 雨”。
一些旅店和餐馆总是在门口备了雨伞。遇到雨的客人们随时可以拿去一用 。当你从伞桶里抽出一把雨伞,按一下伞把上的开关,“刷”地将一块晴天撑 到头上时,便会感受到此地人的一种善意与人情。
城中的老街粮食街很像一条巨大蜈蚣,趴在那里。这条蜈蚣太古老,差不 多已经成了化石。天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游人在蜈蚣身上走来走去,寻古探幽。
且不说街上那些店铺的铁艺招牌,一件件早已够得上博物馆的藏品。连莫 扎特故居门前手拉门铃的小铜把手,也依旧灵巧地挂在墙上。它至少在一百年 前就不使用了,但谁也不会去把它取下来——删节历史。因为最生动的历史记 忆总是保留在这些细节里。
这里先不说萨尔茨堡人的历史观,往细处再说说这条老街。
任何老街都不是规划出来的,它是人们随意走出来的,所以它弯弯曲曲, 幽深而诱惑。走在粮食街上,我很自然地想起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名城西耶 纳的那条老街,狭窄又曲折,布满阴影,没有边道。夹峙在街道两边的建筑又 高又陡,墙壁上千疮百孔,到处是岁月沧桑的遗痕。
从这条老街两边散布出去的许许多多的小巷,好似蜈蚣又细又密的腿。一 走进去,简直就是进入意大利了。这长长的巷子,大多在中间都有一个天井式 的院落。四边是三层的罗马式的回廊。只有在中午时分,太阳才会由中天投下 一小块叫人兴奋的阳光,使人想起卡夫卡对这种意大利庭院一个很别致的称呼 :阳光的痰盂。只靠着这点阳光,每个庭院都是花木葱茏,常青藤会一直爬到 房顶去晒太阳。
如果从粮食街直入犹太巷,再拐进莫扎特广场,意大利的气息会更加强烈 地扑面而来。
那些铺满阳光的广场,那些森林一般耸立着的雪白的教堂,那些生着绿锈 的典雅的屋顶,一群群鸽子在这中间飞来飞去。
从中,我们立刻感受到萨尔茨堡一千年政教合一的历史中,大主教至上的 权威——他们的威严和尊贵!瞧吧,当年这些来自罗马的大主教们,多么想在这 里过着和梵蒂冈中教皇一样的生活,多么想把萨尔茨堡建成“北方的罗马”!
萨尔茨堡不同于奥地利任何城市,与其相差最远的是维也纳。
维也纳建在一马平川的平原上,宏大而开阔;萨尔茨堡建在峡谷之间,狭 窄而峭拔。维也纳的主人是哈布斯堡王朝,雍容华贵的宫廷气息散布全城;萨 尔茨堡的主宰者是大主教们,神灵的精神笼罩着小小山城。所以,至今我们可 以感受到维也纳的开放自由与萨尔茨堡的沉静封闭——这种历史的气氛。甭说 城市,连城市的河流也大相径庭。绕过维也纳城市中心的多瑙河,总是给艺术 家们很多灵感;但是从萨尔茨堡城中穿过的盐河,却没给人们更多的诗情画意 。因此,逃出大主教阴影的莫扎特发誓他再不回到萨尔茨堡。此后他竟然连一 支以故乡为题材的乐曲也没有。
当然,这是历史。
不管历史是怎样的,最终它都创造了城市各自独有的性格。
于是,宗教城市的静穆,大主教历史的森严和独来独往,山城的峻拔与曲 折以及本地人的自信与执著,都已经成为今天萨尔茨堡深层的人文美。
当自以为是的美国人把麦当劳建在粮食街上时,他们第一次屈从了这里的 文化传统,而把那种通行于世界的、粗鄙的、红底黄字的商标——大“M”,缩 成小小的、镶在一个具有本地特有的古色古香的铁艺招牌中。
全球文化在这里服从了本土文化,从中我们是否看到了萨尔茨堡人的某些 性格?
再往广处说,尽管每年来到这小城中的旅客人数高达两万人,本地人的生 活方式却依然故我。他们没有被成帮结队、腰包鼓鼓的旅客扰得心浮气躁,一 堆堆挤上去兜售生意。那些事都由旅游部门运行得井井有条。萨尔茨堡是用“ 电子商务”来经营旅游最出色的地方。人们呢?静静地做着自己的工作,并按照 他们喜欢与习惯的方式去生活、娱乐和度假。他们远远地避开旅游景点,不喜 欢到那种挤满游客的饭店和酒店去餐饮。因为在那些地方,他们找不到生活的 温情与熟悉的气息。
如果想看一看真正的萨尔茨堡人,就去奥古斯汀啤酒屋吧!在那个一间间像 厂房一样巨大的木头房子里,摆着一排排长条的木桌,看上去像卖肉的案子。 桌子两边是木凳。萨尔茨堡人喜欢这里所保持的传统方式——自己去买酒买肉 ,洗杯和倒酒。陶瓷啤酒杯本来就很重,盛满酒更重;肉是烧烤的,又大又热 又香。在这里没有人独酌,全都是一群人一边吃喝一边大声说话。
如果他们想一个人安静地消磨一下,就钻进盐河边的巴札咖啡店里。这家 全萨尔茨堡人都去过的咖啡店,一点也不讲究,但这个城市的许多历史都在这 家店中。小圆桌和圈椅随随便便放在那儿,进来一坐,一杯咖啡可以让你想呆 多久就多久。尽管有人说话也听不见。咖啡店的规矩和教堂一样——保持安静 。它和奥古斯汀啤酒屋完全是两个世界、两种情调,但是一个传统。
如果想放纵,想连喊带叫,想与朋友热闹一番,就去奥古斯汀;如果想让 精神伸个懒腰,想愣一会神儿,想享受一下宁静与孤独,就去巴札。他们一直 依循着这些与生俱来的生活感觉,从不改变。他们也看电视,也打手机,也听 CD,但离不开他们的奥古斯汀和巴札。
在外地人眼里,萨尔茨堡似乎有些因循守旧。甚至有人说维也纳是“音乐 之城”,萨尔茨堡是“音乐之乡”,挖苦他们是乡下人。但一位萨尔茨堡人骄 傲地说,我们这儿的女孩子从来没人骚扰。
在当今世界,很多城市由于旅游业兴旺,当地的人文风气发生骤变。商业 扭曲和异化人们的心灵。然而萨尔茨堡人却岿然不动。他们本分,诚实,循规 蹈矩,甚至看上去有点木讷,但叫你信任不疑。外地旅客不识德国与奥国的硬 币,买了东西,常常将一把硬币捧给他们,让他们拿。他们决不会多拿一分钱 。可是如果在威尼斯和巴塞罗那谁这样做,谁就是傻子。
民风的淳朴来自他们的传统。他们怎么使这传统在利欲熏心的商品世界里 不瓦解、不松动?原因其实只有一个:他们深爱甚至迷恋着自己的传统。不要以 为他们只是凭着一种传统的惯性活着。在大主教广场上,我看过他们举行的一 个非常特殊的活动。一些身穿巴洛克时代服装的年轻人表演着先前的萨尔茨堡 人怎么打铁、制陶、造纸、织布,以及怎么化妆、用餐和演戏,等等。我问他 们为什么这么做。他们说,一方面使人们亲近传统,一方面吸引外来游客。我 问他们,是为了赚游客的钱吗?
他们说,没有赚钱的目的。人家来旅游,不只为了玩和购物,更要看你的 文化。我们这样做是为了宣传自己的文化。
老实说,萨尔茨堡人生活在一种很深的矛盾中。焦点就是旅游。
他们和任何旅游城市一样,天天都承受着潮水一般的游客的冲击。所有空 间都是人头攒动,到处都是挎着背包和相机的陌客窜来窜去,动不动就举起相 机对着他们“喀嚓”闪一下光。重要的是,生活被全部打乱、打碎。一位当地 人说,萨尔茨堡已经不是我们的了,它卖给游人了。
然而,萨尔茨堡人又都明白,这座城市至少一半收入来自这些睁大眼睛四 处乱看的游人。何况,每当游人们被萨尔茨堡的美震住,他们又从心底感到十 分的自豪和满足。
萨尔茨堡人细致、诚恳、敬业,又很会做生意。他们善待每一位客人。每 位客人进入这里的旅店,都会看到桌上放着一套“见面礼”。风光画片,旅游 手册与地图,一套纪念册,几粒莫扎特糖球,有时还有一顶太阳帽。而为旅客 想得如此周到的,不仅仅是旅店,还有餐馆、剧场、车站和各个著名的景点。 他们抓住任何一位游客,让人充分享受到这里的精华。关键还是由于,他们真 正懂得自己家乡的文化之美在哪里。
可是,如果与他们进一步接触,就会觉得在什么地方与他们总有一点距离 ,一点隔膜。这便很自然地想到,是不是一千年大主教特立独行的历史,给这 座城市造成了一种封闭?
他们很高兴外来的人喜欢他们的文化,但对外来文化却并无很大兴趣。在 城中的画廊里,很少能看到现代艺术,至于美国化的流行文化更难在这里立足 。
任何在文化上自成系统的地方,总会以自我为中心。也许正是这种文化上 的自我,才使它特色鲜明和不可替代,因之也就更具旅游价值。
我在萨尔茨堡有一位好友,名叫威力。他出生在北意大利的米朗特,十岁 来到萨尔茨堡。人说米朗特曾经属于奥地利的蒂罗尔。我却坚信他是意大利血 统。他见到朋友就张开双臂拥抱,像要放声唱歌;他脸色通红,仿佛时时都是 激情洋溢。他不喜欢别人打断他的话。但他要是激动起来,也无法中断自己的 话。然而,这位意大利人却是一位十足的“萨尔茨堡通”。他深知这座城市每 一幢房子的历史,甚至知道扔在路边每一块有花纹的老石头来自哪里。
历史在史学家手里是一堆可以查证的材料,在民俗学家口中全是能够行走 的生命。
他本职工作是铁路局的电气技师。对民俗与地方史的研究则用去全部业余 时间。现在他退休了,他说“现在可以用全部生命的时间”了。前几年,州政 府颁发给他一枚金质奖章,奖掖他对萨尔茨堡的地方史作出的出色贡献,后来 别的组织也要向他颁奖,他却说,不要了,一个就足够了。这些事多了会很麻 烦。他说:“最重要的不是我,而是萨尔茨堡。”
我问他,为什么他会这么爱萨尔茨堡。
他说:因为它的魅力!
好像说一位他视如生命的女人。
我发现这个意大利血统的人激动起来,不但脸更红,而且眼球像通了电, 目光灼亮。
后来,我在拜访萨尔茨堡音乐戏剧节组委会时,感受到在情感意义上他们 个个都是威力。尽管距离7月底的音乐节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所有筹备工作已经 紧张地干起来了。在一座剧场里,人们正在吊装巨大的具有抽象意味的彩绘幕 布。音乐节时,这里将上演莫扎特歌剧《后官诱逃》。他们正在加紧制作布景 和道具。
已经有八十多年历史的萨尔茨堡音乐戏剧节是闻名于世的艺术节。他们既 有一百米宽和三十米高超大舞台的现代剧院,也有三百年历史的岩石骑术学校 剧场。届时萨尔茨堡将有两千五百个临时性工作人员,为来自世界各地的二十 万观众服务。他们年年如此。
这位艺术节组委会的负责人对我说:“我们要让每一位客人都爱上萨尔茨 堡。”
这话叫我吃了一惊。他不是在说大话,他说得很真诚。但叫人爱上一个城 市是不容易的。如果你有这个想法,一定是你自己已经深深爱上它了。
可是,一个城市是否真正强大,正是来自这个城市的人对它的爱。这种爱 缘于自信。而最深层的自信来自它独有的不可取代的人文和对这种人文的理解 。
我喜欢黄昏时分在城市中散步,穿行于那些迂回辗转、交错不已的老街老 巷中。此刻,古老的房屋全成了高高低低群山一般的剪影了,寥落的街上已经 晦暗模糊。只有那些伸向天空的教堂鎏金的顶子映着夕照,闪耀着光辉。一些 设在道边或街角的露天咖啡店桌上的蜡烛已然点亮。近处一个教堂的钟声方歇 ,远处一个教堂的钟声又起。忽然一阵钢琴声从前边的街角像一阵风似的吹来 。
我感到了萨尔茨堡人对他们的传统与文化的一种依赖。
我不想评论这种依赖是耶非耶,但我却清晰地触摸到它的性格,它结实的 、执著的、独立和富于魅力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