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从那天起,我听得出他的歌发生了变化。歌声里边多了些新鲜的东西。 有更多的光线与色彩,还有明媚的花朵,柔和的风,慢慢行走在天上的洁白无 瑕的云,静谧的月色与奔涌的激流……而这些美好的事物好像实实在在就在眼 前。
我妻子说:“他在恋爱了。”她微笑着。
我望着妻子含辛的脸庞上柔和的目光,忽然感受到我们的生活和我们自己 。脑袋里冒出一幅画来:大风大雪中,幽暗的密林深处一双小鸟相互紧靠在一 起。我马上把心中这个画面画下来,即兴还写了四句诗:
北山有双鸟,
老林风雪时,
日日长依依,
天寒竟不知。
妻子看罢,对我打趣地说:“你现在还在恋爱吗?”
我望她一眼。她依然是那种天生而不变的柔和的目光,脸上茹苦含辛的意 味却一扫而空。
这之后歌手的歌愈来愈明亮,声音也明显高昂起来。一天黄昏,他居然唱 起那支古巴民歌《鸽子》,而且连歌词也唱出来。歌声与夕阳一同把我们后窗 遮阳的窗帘照得雪亮,歌中最高亢的含着那种金属质感的磁性的声音混在一束 强烈的阳光里,穿过窗帘上一个破洞,雪亮地直射进来。这使我们很激动。在 那个文化真空的时代,一时好像天下大变了。
突然后胡同一个男人粗声一吼:“谁唱的?派出所来人了!”
歌声好像被刀“咔嚓”切断,整个世界没声音了。严酷的现实回到眼前。
我想,那个叫喊的男人,多半嫌歌声太大,打扰了他。但这一吼过后,歌 声戛然而止,立即消失,整个世界因突然无声而显得分外的空洞与绝情。
我真的担心歌声由此断绝。但一周之后,对面楼顶上的歌声渐渐出现。开 始只是断断续续,小心翼翼,浅尝辄止,居然还夹着一点语录歌的片段。随后 ,他又像以前那样唱歌——没有歌词;没有歌词就安全,因为住在后胡同里的 那些人没人懂得他唱的是什么。而由此他的音量始终控制得比较轻。令我奇怪 的是,他的歌中那些光线与色彩却变得含糊了,内涵犹疑了,甚至还有些缭乱 不安。他要向我诉说什么呢?
四
一个月后,歌手的歌无缘无故地中断。是由于那次唱《鸽子》被人告发, 还是出了什么事或是病倒了?
我总在猜。
妻子说:“要不你到那楼上瞧瞧去。他一个人,如果真的病倒了呢?”
没想到,我们已经把这个不曾认识,甚至连长相都不知道的人,当做朋友 一样关切了。
若要进入他那片楼群,先要走出我这片楼,绕到后边一条窄街上,寻一个 楼口进去。
他这楼群是由十几排楼房组成的。他在哪一排?我事先观察了地形,估摸好 他那楼的位置和距离,但真的走进这片老得掉牙的楼群里,马上转向,纵横迂 回了半天,还是扎进了一条死胡同。又费了很大劲,总算找到他这排楼。可是 一排楼有许多门,哪个门通向楼顶上歌手那个阁楼呢?我看见一位矮胖的大娘站 在楼前,上前询问。
矮胖大娘显然是街道代表一类人物。叫她大娘时,她一脸肉松松地微笑。 待一打听那歌手,她腮帮的肉立即紧绷,小眼睛警惕地直视着我,好像发现了 “敌情”。总算我还机灵,扯谎说我是东方红电机厂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想 找那人去唱革命歌曲,尽管她将信将疑,还是告诉了我应该走哪个门。
这种年深日久的老楼的楼梯,差不多都只剩下一半宽窄的走道,其余地方 堆满破烂,全都蒙着厚厚的尘土;楼道的窗子早都没有玻璃,有的连窗框也没 有,不知哪年叫一场大风扯去的;墙壁上的灰皮大块大块地剥落下来,露出砖 块;顶子给烟熏得黑乎乎,横七竖八地扯着电线。做饭时分,家家门口的煤球 炉子都用拔火罐,辣眼的浓烟贯满楼梯上下。
我从中穿过,直攀楼顶,一扇小门从乳白色的煤烟中透出来。我屈指敲了 敲门,里边没声音,手指再用点劲儿,门径自开了,没有上锁,看看门框,也 没有锁。
眼前的景象使我惊呆。说老实话,我从没见过如此一贫如洗的房间。七八 平米小屋,家徒四壁。墙上除去几个大小不同、锈红的钉子,什么也没有。用 码起的砖块架着的几条木板就是他的床。一个旧书架,上面放着竹壳暖瓶、饭 盒、碗盆、梳子、旧鞋、药瓶;只有几本书,都没封皮,我却看得出其中一本 旧书是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因为书中有些写得极美的段落我能背诵。小 屋里既无柜子,也没桌椅。墙角放着两个装香烟的纸箱子,大概是放衣服的。 我着意看一眼果然是,一个装干净衣服的,一个盛脏衣服的。
我真不解,就这样几乎一无所有的地方,一年多来,竟给了我们那么丰盈 、深切、充满美感的抚慰和补偿!
其实,这才正是艺术的神奇与伟大。不管物质怎样贫乏内心怎样压抑,它 都能创造出无比丰富的精神和高贵的美来。
我从他的窗子向外张望,对面正是我住的楼房,再往下看,是我的阁楼。 换一个位置看自己的家的感觉挺有趣,就像站在镜子前瞧自己。此时,我妻子 好像正在窗子里抬头望我。她很想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吧。我向她打手势,太远 ,她肯定看不清。我想告诉她,我看到的远远比我想看到的多得多。
十天后,外边忽然又传来他的歌声,他重新“出现”了。我和妻子在惊喜 之时,不约而同地屏住呼吸,从他的歌声里询问他的一切。
这次的歌,婉转低回,郁闷惆怅,宛如晚秋的风景一片凋零。所有树木光 秃秃的枝条都无力地低垂着,枝梢俯在地上,并浸在凹处冰冷的积水里。不用 再去分辨,我坚信这是失恋者的哀伤。从这歌声里知道,他没有患病,却看到 十多天来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的歌最多只是几句,断断续续,似乎每次唱, 都是难耐痛苦的一种释放。失恋中的苦与爱是同步的。从中我听得出昨日的爱 在他生命中的位置。
她为什么离开他?不知道。歌声里只有情感没有叙事。
这天傍晚,我的一位画友在我家吃饭。我这位朋友住在老西开那座天主教 堂的高墙后边。他最初画水墨,近些年改画油画,画得很抽象。他画中怪异而 冷峻的变形缘于心中的变态,他笔下那些畸形的形态彰显着内心的扭曲。
我问他:“你不怕这种画会给你找麻烦?”
他说:“那些人不像你,他们不懂画。我会对他们说,我的画还没画完, 或者说我刚学画,还画不像。”
我笑道:“这是绘画的好处。作家不行。作家都是白纸黑字。弄不好一句 话就招来大祸。”
妻子在餐桌摆上炒鸡蛋、炸花生、拌黄瓜、猪肉丸子汤,还有一瓶刚从凉 水盆里拿出来的啤酒,这便是那时代上好的家宴了。酒到半醺时,后窗外传来 那歌手很轻的哼唱。我的画友问我:“这是谁在唱?”
我便讲了对面楼顶上的那位歌手。从一年多前他搬到对面那阁楼上,一直 讲到这些天发生的事。还讲到他的歌和我的感受,以及我对他的造访和他的热 恋与失恋。我的画友问我:“直到今天,你也不知道他的模样吗?”
“从未见过。长什么样根本不知道,姓氏名谁更无从得知。”我说。
我的画友笑道:“有意思。可你却是他的知音。不,应该说你是他这世上 惟一的知音。哎,他知道你吗?”
“不!”我说,“他可能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
我的画友忽然停住不再说话,手中的筷子也停下来,只因为歌手那边又轻 轻唱起来。我的画友听得用心,仿佛也有些投入了。他忽发感慨地说道:
“原来失恋不单苦,也这么美。”
我说:“在艺术中,痛苦的东西愈美就愈深切。”
五
我对大地震的亲身体验是,第一下并非左右剧烈摇摆,而是突然向上猛地 一弹,所有东西和人都往上猛地一蹦。我妻子对大地震的体验是门框下边才最 安全。她当时摔倒在门框下边,地震时屋里屋外砖瓦落如急雨,但凭仗着门框 的保护她居然没受一点伤。
这次全世界都知道的大地震总共摆了四十秒钟。我楼下的邻居后来说,他 们听到我从始至终一直在拼命叫喊,我说我不知道。据说这种喊叫是人的一种 本能的反应,是在释放心中的恐怖,自己并不知道。但在那地动山摇时,我却 听到两声来自后胡同的高声呼叫。我太熟悉歌手这种带着磁性的声音了,但我 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是我听到的他最后的声音。
大地震的第二天,我爬上自家的破楼,在坍塌的废墟——成堆的瓦砾里, 寻找可用和急用的衣物。地震中,我的屋顶没了,一切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房间靠后胡同那面大墙,带着后窗户一起落下去,现在对面的楼群一目了然 。我像站在一座山顶,看另一片山,感觉极是奇异。这片上了年纪的老楼早已 松松垮垮,再给大地一摇,全像狼啮狗啃过了一样。突然,一个景象闯进我的 眼中,令我愕然。对面屋顶那歌手的小屋消失了,成了一堆砖头瓦块,远远看 ,像一个坟冢。他呢?被砸了还是侥幸逃生了?两年后,我的小阁楼修复了,只 是把原先厚重的瓦顶改成简易的木顶。但对面歌手那小屋却一直没有重建。待 他那堆震垮的瓦砾清除干净后,整片楼顶重新铺过油毡,黑黑的,一马平川, 反射着刺目的光,看上去很异样。望着对面这空荡荡的屋顶,常常牵动我的是 那歌手的下落,他是否还在人间。
我又到他那片楼里去了一趟。此时“文革”已然结束,再去打听那位歌手 不必提心吊胆。奇怪的是,那楼里的邻居竟连他叫什么也说不清楚。只知道他 在地震中受了伤,被人抬走了。但他被谁抬走的,抬到哪儿去了,没人知道。
那时代,人对人知道得就这么少。
六
三年后的一天晚上,我到不远的“三角地”那边的地震棚去看一个朋友, 聊天聊得太长,回来已经挺晚。街上很黑,也很静。秋叶清新的气息呼吸起来 很舒畅。走着走着,后边传来一阵歌声,像风一般吹到我的背上。我立即被热 哄哄地感动起来。这歌是那时候传唱最广的《祝酒歌》。欢悦里边含着很深的 苦涩和伤感,这是那个时代特有的情感。然而我不只是为这支歌而感动。更让 我惊喜的发觉——哎呀,这不正是那失踪已久又期待已久的歌手的声音吗?真的 会是他吗?
我扭过头,只见唱歌那人骑着车,从街心远处一路而来,歌声随之愈来愈 近。
可是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我又不能立即确定这就是那歌手的声音。因为我 听过他的歌是没有歌词的,现在却唱着歌词,这声音听起来就有点似是而非了 。就在犹疑之间,唱歌的人骑车从我身边擦肩而过。这一瞬,我看清楚了他, 一个中年男人,头发向后飘着,瘦削的脸上线条清晰,眉毛很深,他唱得很动 情,神情完全投入到歌里边去了。可是我从来没见过他呀,反倒是愈看清楚他 愈不能断定了。眼看着他已经跑到我前面十几米远,马上就要走掉,我心一急 ,一举手,待要招呼住他,却忽然控制住自己。如果他不是那歌手,不就会很 尴尬,而且更失落吗?世上的事,有时模糊比弄清楚更好。希望不总是在模糊中 吗?于是我伫立街心,目光穿过黑夜,跟着他的身影与歌声一同远去,直到消失 在深邃的夜色里,我却还在下意识和茫然地举着一只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