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香莲并不惊慌,也把右腿架在左腿上,同时右手暗暗一拉裙子,裙边下 一只三寸金莲没藏没掖整个亮出来。这小脚要圆有圆要方有方该窄就窄该尖就 尖有边有角有直有弯又柔又韧又紧又润。缠足派不少人头次见戈香莲小脚,又 是没遮没掩看个满眼,大饱了眼福。中间有人总疑惑她名实不符,拿出带钩带 尖带刺最挑剔的眼,居然也挑不出半点毛病。再说这双银缎小鞋,层层绣花打 底墙到鞋口一圈压一圈,葫芦万代,缠杖牡丹,富贵无边,锦浪祥云,万字不 到头,没法再讲究了……为这双鞋,没把桃儿累吐血就认便宜。再配上湖蓝面 绣花漆裤,打古到今,真把莲饰一门施展到尽头。这一亮相,鼓足缠足派士气 ,欢呼叫好声直撞屋顶,天窗都呼扇呼扇动。只有桃儿心里一抖,她猛然看出 这鞋料绣线,除去蓝的就是白的灰的银的,这是丧鞋?虽然这一切都是戈香莲点 名要的,自己绣活时怎么就没品出来,这可不吉利!
牛俊英那边却眯着眼咧嘴笑,露出一口齐齐小白牙,一对打着旋儿小酒窝 ,这一笑倒真是讨人喜欢。她对戈香莲说:
“你错了!”
“怎么?”
“你这叫赛鞋,不叫赛脚,赛脚得这样,你看——”
说着她居然一下把鞋脱下来,大红皮鞋“啪啪”扔在地上,又把丝光袜子 赛揭层皮似的,也脱下来扔一边,露出光腿光脚肉腿肉脚,缠足派大惊,这女 子竟然肯光脚丫子给人瞧!有骂有叫有哄也有不错眼地看。居然得机会看一个陌 生女子的光脚,良机千万不能错过。天足派的人却都“啪啪”起劲鼓掌助兴助 阵,美得他们首领牛俊英摇脚腕子晃大脚,拿脚跟台下自己人打招呼。汪老太 太猛地站起,脸刷白嘴唇也刷白,叫道:“我头晕!我头晕!”晃晃悠悠站不住 ,桃儿马上叫人搀住汪老太太,一阵忙乎架出去,上轿回家。
香莲脸上没表情,心里咚咚响。这天足女子也叫她看怔看惊看呆看傻了。 光溜溜腿,光溜溜脚丫子,皮肤赛绸缎,脚趾赛小鸟头,又光又润又嫩又灵, 打脚面到脚心,打脚跟到脚尖,柔韧弯曲,一切天然,就赛花儿叶儿鱼儿鸟儿 ,该嘛样就嘛样,原本嘛样就嘛样,拿就拿出来看就看,可自己的脚怎么能亮? 再说真亮出来一比,还不赛块烤山芋?
偏偏天足派有人叫起阵来:
“敢脱鞋光脚叫我们瞧瞧吗?包在里头,比嘛?”
“保莲女士,看你的啦!”
“你有脚没脚?”
“再不脱鞋就认输啦!”
愈闹愈凶。
多亏缠足派有个机灵鬼,拿话顶住对方:
“母鸡母鸭子才不穿鞋呢!伤风败俗,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还不快把那皮 篓子穿上!”
这一来,两边对骂起来,挨骂的却是两派的首领。戈香莲脸皮直抖,手尖 冰凉脚尖麻。天足会那闺女牛俊英倒赛没事,哈哈乐,觉得好玩儿。索性打裙 兜里掏出洋烟卷点着,叼在嘴上吸两口,忽然吐出一个个烟圈,颤颤悠悠往上 滚,一圈大,一圈小,一圈急,一圈缓。这又小又急的烟圈,就打那又大又缓 的烟圈中间稳稳当当穿过去。众人——不管缠足还是天足,都齐出一声“咦” ,没人再闹再骂再出声,要看这闺女耍嘛花样,只见这小烟圈徐徐降落,居然 正好套在她跷起的大脚指头上,静静停了不动。这手真叫人看对眼了。跟手见 她大脚指一抖,把烟圈搅了,散成白烟没了。烟圈奇,脚更灵。缠足派以为这 是牛俊英亮功夫,明知自己一边没人有这功夫,全都闭嘴拿眼看。只见又一个 烟圈落下来又套在脚指头上,再搅散再来,一个又一个,最后那大烟圈就稳稳 降下不偏不斜刚好套在脚正中,她脚脖子一转,雪白天足带着烟圈绕个弯儿, 脚心向上一扬,白烟散开,脚心正对着戈香莲。戈香莲一看这掌心正中地方, 眼睛一亮,亮得吓人,跟着人往前头一栽“哐当”趴在地上。一个女子嘴极快 ,跟手一嗓子:“保莲女士吓昏了!”一下子,缠足派兵败如山倒。天足派并没 动手,小脚女人吓得杀鸡宰羊般往外跑,有的叫声比笛儿还尖,可跑也跑不动 ,你撞我我撞你,砸成一堆堆。等看出天足派人没上手,只站在一边看乐,才 依着顺序打上边到下边一个个爬起来撒丫子逃走。
佟家人一团乱回到家,赶紧关大门,免不了有好事的闹事的爱惹事的跟到 门前,拿砖头土块一通轰击。里外窗户全部砸得粉粉碎,复缠会也就垮了。转 天小脚女人没人再敢上街。可谁也不明白,为嘛天足会那闺女脚丫子一扬,复 缠会这样有身份有修行的首领,立时就完蛋呢?
十六回高士打道三十七号
隔着复缠会惨败后近一个月,一个瘦溜溜中国女子,打城里来到租界。胳 膊挎个小包袱,脚上一双大布鞋,走起来却赛裹脚的,肩膀晃屁股扭身子朝前 探。迎面来两个高大洋人,一个红胡子,一个黑胡子,见她怔住看,拿半生不 熟的中国话问她:“小脚吗?”四只蓝眼珠子直冒光。
这女子慌忙伸出大鞋给他俩看,表示自己不是小脚。俩洋人连说“闹、闹 、闹”,不知要闹嘛,还使劲儿摇头还耸肩还张嘴大笑。打这黑的红的胡子中 间直能看到嗓子眼儿。吓得这女子连连往后退,以为俩洋人要欺侮她。不料俩 洋人对她说两声“拜拜”之类混话便笑呵呵走了。
这女子就分外小心,只要远远见洋人走来立时远远避开。见到中国人就上 去打听道儿,幸好没费太大周折找到了高士打道三十七号门牌。隔着大铁栅栏 门,又隔着大花园,是座阔气十足白色大洋楼。她叫开门,就给一位大脚女佣 人领进楼,走进一座亮堂堂大厅。看见满屋洋摆饰有点见傻,她却没心瞧这些 洋玩意儿,一眼找到见到天足会会长牛俊英,懒懒躺在大软椅上,光溜溜脚丫 子架在扶手上边,头上箍一道红亮缎带。一股子随随便便自由自在劲儿,倒也 挺舒服挺松快挺美,不使劲不费劲不累。她见这女子进来,没起身,打头到脚 看两遍,白嘴巴现出一对酒窝,笑道:
“你把小脚外边的大鞋脱去,到我这儿来,用不着非得大脚。”
这女子怔了怔,脱下鞋,一双小脚踏在地板上。牛俊英又说:
“我认得你,复缠会的,那天在马家口比脚,你就站在保莲女士身后,对 吧?你找我做什么?替那个想死在裹脚布里的女人说和,还是来下帖子,再比?”
她眼里闪着挑逗的光。
“小姐这么说要折寿的。”没料到这女子的话软中带硬,“我找你有要紧 的事。”
“好——说吧!”牛俊英懒懒翻个身,两手托腮,两只光脚叠在一起直搓, 调皮地说,“这倒有趣。难道复缠会还要给我裹脚?你看我这双大脚还能裹成你 们保莲女士那样的吗?”
“请小姐叫旁人出去!”这女子口气如下令。
牛俊英秀眉惊奇一扬,见复缠会的死党真有硬劲犟劲傲劲,心想要和这女 子斗一斗,气气她。便笑了笑,叫佣人出去,关上门,说:“不怕我听,你就 说。”可是牛俊英料也没料到这女子神情沉着异常,声调不高不低,竟然不紧 不慢说出下边几句话:
“小姐,我是我们大少奶奶贴身丫头,叫桃儿。我来找你,事不关我,也 不关我们大少奶奶了,却关着你!有话在先,我先问你十句话,你必答我。你不 答,我扭身就走,将来小姐你再来找我,甭想我答理你。你要有能耐逼死我, 也就再没人告你了!”
这话好离奇好强硬,牛俊英不觉知,已然坐起身。她虽然对这女子来意一 无所知,却感到分明不是一般,但打脸上任嘛看不出。她眨眨眼说:
“好。咱们真的对真的,实的对实的。”
这牛俊英倒是痛快脾气。桃儿点点头,便问:
“这好。我问你,牛凤章是你嘛人?”
“他……你问他做什么?你怎么认得他的?”
“咱们说好的,有问必答。”
“噢……他是我爹。”
这女子冷淡一笑——这才头次露出表情,偏偏更叫人猜不透。不等牛俊英 开口,这女子又问:
“他当下在哪儿?小姐,你必得答我。”
“他……头年死在上海了。抓革命党时,大街上叫军警的枪子儿错打在肚 子里。”
“他死时,你可在场?”
“我守在旁边。”
“他给了你一件东西,是吧!”
牛俊英一惊,屁股踮得离开椅面:
“你怎么会知道?”
桃儿面不挂色,打布包里掏出个小锦盒。牛俊英一见这锦盒,眼珠子瞪成 球儿,瞅着桃儿拿手指抠开盒上的象牙别子,打开盒盖,里边卧着半个虎符。 牛俊英大叫:
“就是它,你——”
桃儿听到牛俊英这叫声,自己嘴唇止不住哆嗦起来,声音打着颤儿说:
“小姐,把你那半个虎符拿来,合起来瞧瞧。合不上,我往下嘛也不能说 了。”
牛俊英急得来不及穿鞋,光脚跑进屋拿来一个一模一样小锦盒,取出虎符 ,交给桃儿两下一合正好合上,就赛一个虎打当中劈开两半。铜虎虎背嵌着纯 银古篆,一半上是“与雁门太守”,一半上是“为虎符第一”。桃儿大泪珠子 立时一个个掉下来,砸在玻璃茶几上,四处迸溅。
牛俊英说:
“我爹临死才交我这东西。他告我说,将来有人拿另一半虎符,能合上, 就叫我听这人的。无论说什么我都得信。这人原来就是你!你说吧,骗我也信! ”
“我干嘛骗你。莲心!”
“怎么——”牛俊英又是一惊,“你连我小名都知道?”
“干嘛不知道。我把屎把尿看你整整四年。”
“你到底是谁?”
“我是带你的小老妈。你小时候叫我‘桃儿妈妈’。”
“你?那我爹认得你,为什么他从没提过你……”
“牛五爷哪是你爹。你爹姓佟,早死了,你是佟家人,你娘就是那天跟你 比脚的戈香莲!”
“什么?”牛俊英大叫一声,声音好大,人打椅子直蹿起来。一时她觉得这 事可怕到可怕之极,直怕得全身汗毛都奓起来。“真的?这不可能!我爹生前为 嘛一个字儿没说过?”
“那牛五爷为嘛临死时告你,跟你合上虎符的人说嘛都让你信?你还说,骗 你都信。可我为嘛骗你?我倒真想瞒着你,不说真的,怕你受不住呢!”
“你说,你说吧……”牛俊英的声音也哆嗦起来。
桃儿便把莲心怎么生,怎么长大,怎么丢,把香莲怎么进佟家门,怎么受 气受欺受罪,怎么掌家,一一说了。可一说起这些往事就沉不住气,冲动起来 不免东岔西岔。事是真的,情是真的,用不着能说会道,牛俊英已是满面热泪 ,赛洗脸似的往下流……她说:
“可我怎么到牛家来的?”
“牛五爷上了二少爷和活受的贼船,就是他造假画坑死了你爷爷。你娘要 报官,牛五爷来求你娘。你娘知道牛五爷人并不坏,就是贪心,给人使唤了。 也就抓这把柄,给他一大笔钱,把你交给他,同时还交给他这半个虎符,预备 着将来有查有对……”
“交他干嘛?你不说我是丢的吗?”
“哪是真丢。是你娘故意散的风,好叫你躲过裹脚那天!”
“什么?”这话惊得牛俊英第二次打椅子蹿起来,“为什么?她不是讲究裹 脚的吗?干什么反不叫我裹?我不懂。”
“对这事,我一直也糊涂着……可是把你送到牛家,还是我抱去的。”
牛俊英不觉叫道:
“我娘为什么不早来找我?”
“还是你爷爷出大殡那天,你娘叫牛五爷带你走了,怕呆在城里早晚叫人 知道。当时跟牛五爷说好无论到哪儿都来个信,可一走就再没音信,谁知牛五 爷安什么心。这些年,你娘没断叫我打听你的下落。只知道你们在南边,南边 那么大,谁都没去过,怎么找?你娘偷偷哭了何止几百泡。常常早晨起来枕头都 赛水洗过那么湿。哪知你在这儿,就这么近!”
“不,我爹死后,我才来的。我一直住在上海呀……可你们怎么认出我来 的?”
“你右脚心有块记。那天你一扬脚,你娘就认出你来了!”
“她在哪儿?”牛俊英“刷”地站起来,带着股热乎乎火辣辣劲儿说,“我 去见她!”
可是桃儿摇头。
“不成?”牛俊英问。
“不……”桃儿还是摇头。
“她恨我?”
“不不,她……她不会再恨谁了。别人也别恨她就是了。”桃儿说到这儿 ,忽然平静下来。
“怎么?难道她……”牛俊英说,“我有点怕,怕她死了。”
“莲心,我要告诉你晚了,你也别怪我。你娘不叫我来找你。那天她认出 你回去后,就把这半个虎符交给我,只说了一句:‘事后再告她’。随后就昏 在床上,给她吃不吃,给她喝不喝,给她灌药,她死闭着嘴,直到断气后我才 知道,她这是想死……”
牛俊英整个呆住。她年轻,原以为自己单个一个,无牵无扯无勾无挂自由 自在随心所欲,哪知道世上这么多事跟她相连,更不懂得这些事的缘由根由。 可才有的一切,转眼又没了,抓也抓不住。她只觉又空茫又痛苦又难过又委屈 ,一头扑在桃儿身上,叫声“桃儿妈妈”,抱头大哭,不住嘴叫着:
“是我害死我娘的!是我害死我娘的!要不赛脚她不会死。”
桃儿自己已经稳住了劲儿。说的话也就能稳住对方:
“你一直蒙在鼓里,哪能怪你。再说,她早就不打算活了,我知道。”
牛俊英这才静一静,仰起俊俏小脸儿,迷迷糊糊地问:
“你说,我娘她这是为嘛呢?她到底为嘛呀!”
桃儿说嘛?她拿手抹着莲心脸上的泪,没吭声。
人间事,有时有理,有时没理,有时有理又没理没理又有理。没理过一阵 子没准变得有理,有理过一阵子又变得没理。有理没理说理争理在理讲理不讲 理道理事理公理天理。有理走遍天下,没理寸步难行。事无定理,上天有理。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别再绕了,愈绕愈糊涂。
佟家大门贴上“恕报不周”,又办起丧事来。保莲女士的报丧帖子一撒, 来吊唁的人一时挤不进门。一些不沾亲不带故的小脚女人都是不请自来,不顾 自己爹妈高兴不高兴,披麻戴孝守在灵前,还哭天抹泪,小脚跺得地面“噔噔 噔噔”响。天足会没人来,也没起哄看乐的,不论生前是好是歹,看死人乐, 便是缺德。只是四七时候,小尊王五带一伙人,内里有张葫芦、孙斜眼、董七 把和万能老李,都是混星子中死签一类人物,闹着非要看大少奶奶的仙足。说 这回看不上,这辈子甭想再看这样好脚了。佟家忙给一人一包银子,请到厢房 酒足饭饱方才了事。至此相安无事,只等入殓出殡下葬安坟。可入殓前一天, 忽来一时髦女子,穿白衣披白纱足蹬雪白高跟皮鞋,脸色也刷白,活活一个白 人,手捧一束鲜花,打大门口,踩着地毡一步步缓缓走入灵堂。月桂眼尖,马 上说:
“这是天足会的牛俊英!瞧她脚,她怎么会来呢?”
月兰说:
“黄鼠狼给鸡吊孝,准不安好心!”
桃儿拉拉她俩衣袖,叫她俩别出声。只见牛俊英把鲜花往灵床上一放,打 日头在院子当中,直直站到日头落到西厢房后边,纹丝没动,眼神发空,不知 想嘛。最后深深鞠四个躬,每个躬都鞠到膝盖一般深,才走。佟家人全副戒备 候着她,以为她要闹灵堂,没料到这么轻而易举走掉,谁也不明白怎么档子事 。活人中间,惟有桃儿心里明白,又未必全明白。但这一切就算在她心里封上 了,永远不会再露出来。
此时,经棚里鼓乐奏得正欢。这次丧事,是月桂一手经办。照这时的规矩 ,不仅请了和尚、尼姑、道士、喇嘛四棚经,还请来马家口洋乐队和教堂救世 军乐队,一边袈裟僧袍,一边制服大檐帽,领口缝着“救世军”黄铜牌;一边 笙管笛箫,一边铜鼓铜号,谁也不管谁,各吹各的,声音却混在一块儿。起初 ,白金宝反对这么办,可当时阔人办丧事没有洋乐队不显阔。这么干为嘛?无人 知也无人问,兴嘛来嘛,就这么摆上了。
牛俊英打佟家出来时,脑袋发木腿发酸,听了整整一下午经乐洋乐,耳朵 不赛自己的了,甚至不知自己是谁,姓牛还是姓佟。这当儿大门口,一群孩子 穿开裆裤,正唱歌:
救世军,
瞎胡闹,
乱敲鼓,
胡吹号。
边唱边跳,脑袋上摇晃着扎红线的朝天杵,裤裆里摇晃着太阳晒黑的小鸡 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