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子另只手拿起杏儿的手,按在她自己胸口上。杏儿吐舌头说:
“快要蹦出来啦!”
美子说:
“哟,我娘的心不跳了!”
一下吓得董秋蓉脸刷白,以为自己死了。
香莲把脸一绷说:“当年十二寡妇征西,今儿咱们虽然只三个,门外也没 有十万胡兵!小邬子,大门打开!”这话说得赛去拼死。众人给这话狠狠捅一家 伙,劲儿反都激起来。想想这些天就赛给黄鼠狼憋在笼里的鸡,不能动弹不能 出声,窝囊透了。拼死也是拼命呗。想到这儿,一时反倒没一个怕的了。
外边,一群人正往大门扔泥团子,门板上粘满泥疙瘩,谁也不信佟家人敢 出来。可是大门“哗啦”一声大敞四开,门外人反吓得往后退,胆小的撒丫子 就跑。只看香莲带领一群穿花戴艳的女人神气十足走出门来。这下事出意外, 竟没人哄闹,却听有人叫:“瞧小脚,快瞧佟家的小脚,多俊!多俊呀!”所有 人禁不住把眼珠子都撂在她们小脚上。
这脚丫子一看官傻,妇人闺女们看了更傻。香莲早嘱咐好,今儿上街走道 ,两只鞋不能总藏着,时不时亮它一亮。每一亮脚,都得把鞋口露一下,好叫 人们看出新奇之处。迈步时,脚脖子给上劲,一甩一甩,要把钉在鞋帮上的穗 子甩起来。佟家女人就全拿出来多年的修行和真能耐真本事真功夫,一步三扭 ,肩扭腰扭屁股扭,跟手脚脖子一扬,鞋帮上的五彩穗子刷刷飘起,真赛五色 金鱼在裙底游来游去。每一亮脚,都引来一片惊叹傻叫,没人再敢起哄甚至想 到起哄。一些小闺女们跟在旁边走着瞧,瞧得清也瞧不清,恨不得把眼珠子扔 到那些裙子下边去瞧。
香莲见把人们胃口吊起,马上带头折返回家,跨进门坎就把大门“哐”地 关上,声音贼响,赛是给外边人当头一闷棍。一个不剩全蒙了,有的眼不眨劲 不动气不喘,活的赛死的了。
这一下佟家人翻过身来,惹起全城人对小脚的重新喜爱。心灵手巧的闺女 媳妇们照着那天所见的样子做了鞋,穿出来在大街上显示,跟手有人再学,立 时这鞋成时髦。认真的人便到佟家敲门打听鞋样。香莲早算到这步棋,叫全家 人描了许多鞋样预备好,人要就给。有人问:
“这叫嘛鞋?”
鞋本无名。桃儿看到这圆圆的鞋口,顺嘴说:
“月亮门。”
“鞋帮上的穗子叫嘛?”
“月亮胡子呗!”
一时,月亮门和月亮胡子踏遍全城。据一些来要鞋样子的女人们说,混星 子头小尊王五的老婆是小脚,前些天在东门外叫风俗讲习所的人拦住一通辱骂 ,惹火王五带人把讲习所端了。不管这话真假,反正陆所长不再来门口讲演, 也没人再来捣乱闹事。香莲占上风却并不缓手,在配色使料出样上帮粘底钉带 安鼻内里外面前尖后跟挖口缘墙,没一处没用尽心思费尽心血,新样子一样代 替一样压过一样,冲底鞋网子鞋鸦头鞋凤头鞋弯弓鞋新月鞋,后来拿出一种更 新奇的鞋样又一震,这鞋把圆口改回为尖口,但去掉“裹足面”那块布,合脸 以上拿白线织网,交织花样费尽心思,有象眼样纬线样万字样凤尾样橄榄样老 钱样连环套圈样祥云无边样,极是美观。更妙的是底子,不用木头,改用袼褙 ,十几层纳在一块儿,做成通底。再拿洱茶涂底墙,烙铁一熨成棕色,赛皮底 却比皮底还轻还薄还软还舒服,勾得大闺女小媳妇们爱得入迷爱得发狂。香莲 叫家里人赶着做,天天放在门口给人们看着学着去做,鞋名因那象眼图案便叫 做“万象更新鞋”,极合一时潮流,名声又灌满天津卫。连时髦人、文明人也 愿意拿嘴说一说这名字——万象更新。爱鞋更爱脚,反小脚的腔调不知不觉就 软下来低下来。
这天,乔六桥来佟家串门。十年过去,老了许多,上下牙都缺着,张嘴几 个小黑洞。脸皮干得发光没色,辫子细得赛小猪尾巴了。佟忍安过世后他不大 来,这阵子一闹更不见了。今儿坐下来就说:
“原来你还不知道,讲习所那陆所长就是陆达夫陆四爷!”
香莲“呀”一声,惊得半天才说出话来:
“我哪里认出来,还是公公活着时随你们来过几趟,如今辫子剪了,留胡 儿,戴镜子,更看不出,经您这么一说,倒真像,声音也像……可是我跟他无 冤无仇,干嘛他朝我来?”
“树大招风。天津卫谁不知佟家脚,谁不知佟大少奶奶的脚。人家是文明 派,反小脚不反你反谁去?反个不出名的婆子有嘛劲!”乔六桥咧嘴笑了,一笑 还是那轻狂样儿。
“这奇了,他不是好喜小脚吗?怎么又反?别人不知他的底吧,下次叫我撞 上,就揭他老底给众人看。”香莲气哼哼说。
“那倒不必,他已然叫风俗讲习所的人轰出来了!”
“为嘛?”香莲问,“您别总叫我糊涂着好不好?”
“你听着啊,我今儿要告你自然全告你。据说陆四爷每天晚上到所里写讲 稿,所里有人见他每次手里都提个小皮箱,写稿前,关上门,打开小皮箱拿鼻 子赛狗似的一通闻。这是别人打门缝里瞧见的,不知是嘛东西。有天趁他不在 ,撬门进去打开皮箱,以为是上好的鼻烟香粉或嘛新奇的洋玩意儿,一瞧—— 你猜是嘛?”
“嘛?”
乔六桥哈哈大笑,满脸褶子全出来了:
“是一箱子绣花小鞋!原来他提笔前必得闻闻莲瓣味儿,提起精神,文思才 来。您说陆四爷怪不怪?闻小鞋,反小脚,也算天下奇闻。所里人火了,正巧您 的月亮门再一闹,讲习所吃不住劲,起了内讧,把他连那箱子小鞋全扔出来。 这话不知掺多少水分,反正我一直没见到他。”
香莲听罢,脸上的惊奇反不见了。她说:
“这事,我信。”
“您为嘛信呢?”
“您要是我,您也会信。”
乔六桥给香莲说得半懂不懂似懂非懂。他本是好事人,好事人凡事都好奇 。但如今他年岁不同,常常心里想问,嘴懒了。
香莲对他说:
“您常在外边跑,我拜托您一件事。替我打听打听月桂有没有下落。”
四天后,乔六桥来送信说:“甭再找了!”
“死了?”香莲吓一跳。
“怎么死,活得可好。不过您绝不会再认这个侄女!”
“偷嫁了洋人?”
“不不,加入了天足会。”
“嘛,天足会,哪儿又来个天足会?”
她心一紧,怕今后不会再有肃静的一天了。
十四回缠放缠放缠放缠
半年里,香莲赛老了十岁!
天天梳头,都篦下小半把头发,脑门渐渐见宽,嘴巴肉往下耷拉脸也显长 了,眼皮多几圈褶子,总带着乏劲。这都是给天足会干的。
虽说头年冬天,革命党谋反不成,各党各会纷纷散了,惟独天足会没散, 可谁也不知它会址安在哪儿。有的说在紫竹林意国租界,有的说就在中街戈登 堂里,尽管租界离城池不过四五里地,香莲从没去过,便把天足会想象得跟教 堂那样一座尖顶大楼。一群撒野的娘儿们光大脚丫子在里头打闹演讲聊大天骂 小脚立大顶翻跟头,跟洋人睡觉,叫洋人玩大脚,还凑一堆儿,琢磨出各种歹 毒法子对付她。她家门口,不时给糊上红纸黄纸白纸写的标语。上边写道:
“叫女子缠足的家长,狠如毒蛇猛兽!”
“不肯放足的女子,是甘当男子玩物!”
“娶小脚女子为妻的男子,是时代叛徒!”
“扔去裹脚布,挺身站起来!”
署名大多是“天足会”,也有写着“放足会”,不知天足会和放足会是一 码事还是两码事。月桂究竟在哪个会里头?白金宝想闺女想得厉害,就偷偷跑到 门口,眼瞅着标语上“天足会”三个字发呆发怔,一站半天。这事儿也没跑出 香莲眼睛耳朵,香莲放在心里装不知道就是了。
这时,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鼓楼,海大道,宫南宫北官银号,各个寺庙, 大小教堂,男女学堂,比方师范学堂,工艺学堂,高等女学堂,女子小学堂, 如意庵官立中学堂,这些门前道边街头巷尾旗杆灯柱下边,都摆个大箩筐,上 贴黄纸,写“放脚好得自由”六个字。真有人把小鞋裹脚布扔在筐里。可没放 几天,就叫人偷偷劈了烧了抛进河里或扣起来。教堂和学堂前的筐没人敢动, 居然半下子小鞋。布的绸的麻的纱的绫的缎的花的素的尖的肥的新的旧的破的 嘛样的都有。这一来,就能见到放脚的女人当街走。有人骂有人笑有人瞧新鲜 也有人羡慕,悄悄松开自己脚布试试。放脚的女人,乍一松开,脚底赛断了根 ,走起来前跌后仰东倒西歪左扶右摸,坏小子们就叫:“看呀,高跷会来了!”
一天有个老婆子居然放了脚,打北门晃晃悠悠走进城。有人骂她:“老不 死的!小闺女不懂事,你都快活成精了也不懂人事!”还有些孩子跟在后边叫, 说她屁股上趴个蝎子,吓得这老婆子撒腿就跑,可没出去两步就趴在地上。
要是依照过去,大脚闺女上街就挨骂,走路总把脚往裙边裤脚里藏。现在 不怕了,索性把裤腰提起来裤腿扎起来,亮出大脚,显出生气,走起路,噔噔 噔,健步如飞。小脚女人只能干瞪眼瞧。反挤得一些小脚女人想法缝双大鞋, 套在小鞋外边,前后左右塞上棉花烂布,假充大脚。有些洋学堂的女学生,找 鞋铺特制一种西洋高跟皮鞋,大小四五寸,前头尖,后跟高。皮子硬,套在脚 上有紧绷劲儿,跟裹脚差不多,走路毫不摇晃,虽然还是小脚,却不算裹脚, 倒赢得摩登女子美名。这法儿在当时算是最绝最妙最省力最见效最落好的。
正经小脚女人在外边,只要和她们相遇,必定赛仇人一样,互相开骂。小 脚骂大脚“大瓦片”、“仙人掌”、“大驴脸”、“黄瓜种子”、“大抹子” ,大脚骂小脚“馊粽子”、“臭蹄子”、“狗不理包子”,骂到上火时,对着 啐唾沫,引得路人闲人看乐找乐。
这些事天天往香莲耳朵里灌,她没别的辙,只能尽心出新样,把人们兴趣 往小鞋上引,渐渐就觉出肚子空了没新词了拿不住人了。可眼下,自己就赛自 己的脚,只要一松,几十年的劲儿白使,家里家外全玩完。只有一条道儿:打 起精神顶着干。
一天,忽然一个短发时髦女子跌跌撞撞走进佟家大门。桃儿几个上去看, 都尖声叫起来:“二小姐回来了!”可再看,月桂的神色不对,赶忙扶回屋。全 家人闻声都扭出房来看月桂,月桂正扎在她娘怀里哭成一个儿,白金宝抹泪, 月兰也在旁边抹泪。吓得大伙儿猜她多半给洋人拐去,玩了脚失了贞。静下来 ,经香莲一问,嘛事没有,也没加入天足会放足会。她是随后街一个姓谢的闺 女,偷偷去上女子学堂。女学生都兴放足,她倒是放了脚。香莲瞅了眼她脚下 平底大布鞋,冷冷说:
“放脚不可以跑吗?干嘛回来?哭嘛?”
月桂抽抽嗒嗒委委屈屈说:“您瞧,大娘……”就脱下平底大鞋,又脱下 白洋线袜,光着一双脚没缠布,可并没放开,反倒赛白水煮鸭子,松松垮垮浮 浮囊囊,脚指头全都紧紧蜷着根本打不开,上下左右磨得满是血泡,跗面肿得 老高。看去怪可怜。
香莲说:“这苦是你自己找的,受着吧!”说了转身回去。
旁人也不敢多呆,悄悄劝了月桂金宝几句,纷纷散了。
多年来香莲好独坐着。白天在前厅,后晌在房里,人在旁边不耐烦,打发 走开。可自打月桂回来,香莲好赛单身坐不住了,常常叫桃儿在一边做伴,有 时夜里也叫桃儿来。两人坐着,很少三两句话。桃儿凑在油灯光里绣花儿,香 莲坐在床边呆呆瞧着黑黑空空的屋角。一在明处,一在暗处,桃儿引她说话她 不说,又不叫桃儿走开。桃儿悄悄撩起眼皮瞅她,又白又净又素的脸上任嘛看 不出。这就叫桃儿费心思来——这两天吃饭时,香莲又拿话戗白金宝。自打月 桂丢了半年多她对白金宝随和多了,可月桂一回家又变回来,对白金宝好大气 。如果为了月桂,为嘛对月桂反倒没气?
过两天早上,她给香莲收拾房子,忽见床幛子上挂一串丝线缠的五彩小粽 子。还是十多年前过端午节时,桃儿给莲心缠了挂在脖子上辟邪的。桃儿是细 心人,打莲心丢了,桃儿暗暗把房里莲心玩的用的穿的戴的杂七杂八东西全都 收拾走,叫她看不见莲心的影儿。香莲明知却不问,两个人心照不宣。可她又 打哪儿找到这串小粽子,难道一直存在身边?看上去好好的一点没损害,显然又 是新近挂在幛子上的。桃儿心里赛小镜子,突然把香莲心里一切都照出来。她 偷偷蹬上床边,扬手把小粽子摘下拿走。
下晌香莲就在屋里大喊大叫。桃儿正在井边搓脚布,待跑来时,杏儿不知 嘛事也赶到。只见香莲通红着脸,床幛子扯掉一大块。枕头枕巾炕扫帚床单子 全扔在地上。地上还横一根竹竿子。床底下睡鞋尿桶纸盒衣扣老钱,带着尘土 全扒出来,上面还有一些蜘蛛潮虫子在爬。桃儿心里立时明白。香莲挑起眉毛 才要质问桃儿,忽见杏儿在一旁便静了,转口问杏儿:
“这几天,月桂那死丫头跟你散嘛毒了?”
杏儿说:“没呀,二少奶奶不叫她跟我们说话。”
香莲沉一下说:“我要是听见你传说那些邪门歪道的话,撕破你们嘴!”说 完就去到前厅。
整整一个后晌坐在前厅动都不动,赛死人。直到天黑,桃儿去屋里铺好床 ,点上蜡烛,放好脚盆脚布热水壶,唤香莲去睡。香莲进屋一眼看见那小粽子 仍旧挂在原处,立时赛活了过来似的。叫桃儿来,脸上不挂笑也不吭声,送给 桃儿一对羊脂玉琢成的心样的小耳环。
杏儿糊里糊涂挨了骂,挨了骂更糊涂。自打月桂回家后,香莲暗中嘱咐杏 儿看住月桂,听她跟家里人说些嘛话。白金宝何等精明,根本不叫月桂出屋, 吃喝端进屎尿端出,谁来都拿好话拦在门坎外边。只有夜静三更,娘仨聚在一 堆儿,黑着灯儿说话。月桂嘬起小嘴,把半年来外边种种奇罕事嘁嘁嚓嚓叨叨 出来。
“妹子,你们那里还学个嘛?”月兰说。
“除去国文、算术,还有生理跟化学……”
“嘛嘛?嘛叫生——理?”
“就是叫你知道人身上都有嘛玩意儿。不单学看得见的,眼睛鼻子嘴牙舌 头,还学看不见的里边的,比方心、肺、胃、肠子、脑子,都在哪儿,嘛样儿 ,有嘛用。”月桂说。
“脑子不就是心吗?”月兰说。
“脑子不是心,脑子是想事记事的。”
“哪有说拿脑子想事,不都说拿心想事记事吗?”
“心不能想事。”月桂在月光里小脸甜甜笑了,手指捅捅月兰脑袋说,“ 脑子在这里边。”又捅捅月兰胸口说,“心在这儿。你琢磨琢磨,你拿哪个想 事?”
月兰寻思一下说:
“还真你对。那心是干嘛用的呢?”
“心是存血的。身上的血都打这里边流出来,转个圈再流回去。”
“呀!血还流呀!多吓人呀!这别是糊弄人吧!”月兰说。
“你哪懂,这叫科学。”月桂说,“你不信,我可不说啦!”
“谁不信,你说呀,你刚刚说嘛?嘛?你那个词儿是嘛?再说一遍……” 月兰说。
白金宝说:
“月兰你别总打岔,好好听你妹子说……月桂,听说洋学堂里男男女女混 在一堆儿,还在地上乱打滚儿。这可是有人亲眼瞧见的。”
“也是胡说。那是上体育课,可哏啦,可惜说了你们也不明白……要不是 脚磨出血泡,我才不回来呢!”月桂说。
“别说这绝话!叫你大娘听见缝上你嘴……”白金宝吓唬她,脸上带着疼爱 甚至崇拜,真拿闺女当圣人了,“我问你,学堂里是不是养一群大狼狗,专咬 小脚?你的脚别是叫狗咬了吧!”
“没那事儿!根本没人逼你放脚。只是人人放脚,你不放,自个儿就别扭得 慌。可放脚也不好受。发散,没边没沿,没抓挠劲儿,还疼,疼得实在受不住 才回来,我真恨我这双脚……”
第二天一早,白金宝就给月桂的脚上药,拿布紧紧裹上。松了一阵子的脚 ,乍穿小鞋还进不去,就叫月兰找婶子董秋蓉借双稍大些的穿上。月桂走几步 ,觉得生,再走几步,就熟了,在院里遛遛真比放脚舒服听话随意自如。月兰 说:
“还是裹脚好,是不?”
月桂想摇头,但脚得劲,就没摇头,也没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