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毯子这边的背着身儿,站在那边的遮着脸儿,只能看见两只小脚,穿 着平素无花、简简单单的红布鞋。每往上一送毯子,脚尖一踮立起来,每往下 一拉,脚跟一蹲缩回去,好赛一对小活鱼。
“绍华!”佟忍安叫道。
“在这儿,嘛事?”
“那闺女哪来的?”
“哪个?背影儿那个?”
“不,穿红鞋那个。”
“不知道。韩小孩帮着雇的,我去问问。”
“不,不用,你把她领来,我有话问她。”
佟绍华跑去把这闺女领来。这闺女头次来到柜上又头次见老爷,怕羞胆小 ,眼睛不知瞧哪儿,一慌,反而一眼瞧了老爷,却见老爷并没瞧她脸,而是死 盯着自己一双小脚。眼神发黏,好赛粘在自己脚上,她愈发慌得不知把脚往哪 儿摆。佟忍安抬起眼时,眼珠赛鎏了金,直冒贼光,跟见鬼差不多,吓得这小 闺女心直扑腾。佟绍华在一边,心里已经大明大白,便对这闺女说:
“你往前走一步。”
这闺女不知嘛意思,一怕,反倒退后半步。两脚前后往回一缩,赛过一对 受惊的小红雀儿,哆哆嗦嗦往巢里缩去,只剩两个脚尖尖露在裤脚外边,好比 两个小小鸟脑袋。佟忍安满面生光问这闺女:
“你多大年纪?”
“十七。”
“姓嘛叫嘛?”
“姓戈,贱名香莲。”
佟忍安先一怔,跟手叫起来:
“这好的名字!谁给你起的?”
戈香莲羞得开不了口。心里头好奇怪,这“香莲”名字有嘛好?可听老爷声 音,看老爷神气,真叫她掉进雾里了。
佟忍安立时叫佟绍华把工钱照三个月尽数给她,不叫她干活,打发她先回 家。香莲慌了,好好干活,话也不说半句,怎么反给辞了?可看样子又不赛被辞 ,倒像要重用她。不知老爷打算干嘛?到底好事坏事,当时只当是桩怪事。
要说怪事,在这儿不过才开头罢了。
三回这才叫:怪事才开头
小半月后,择一天宜娶也宜嫁的大吉日,戈香莲要嫁到佟家当大儿媳妇。 水洼那片人家,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肯信又无人不信,大花轿子已经摆在戈 家门口了。
凭佟家在天津卫的名气,娶媳妇比买鱼还容易。虽说香莲皮白脸俊眉清目 秀,腰身也俏,离天仙还差着一截。为嘛佟家非要这穷家小户闺女,还非要明 媒正娶,花钱请了城里出名的媒婆子霍三奶奶登门游说?这种家的闺女还用得着 游说?给个信儿还不上赶着把闺女送去?据说两家换帖子一看,生辰八字相克, 佟家大少爷属鸡,戈香莲属猴,“白马犯青牛,鸡猴不到头”,这是顶顶犯忌 的事。佟家居然也认可了。放“定”(定婚)那日,佟家照规矩派人送来八大金 ——耳环戒指镯子簪子脖链鸡心头针裤钩,外带五百斤大福喜的白皮点心。要 说门当户对讲礼摆阔有头有脸人家也不过如此。这为嘛?吃错药了?
人说,多半因为佟家大少爷是傻子,好人家闺女谁也不肯跟这半痴半呆男 人过一辈子,这等于花钱买媳妇。可再一想,也不对。
佟家没闺女,四个儿子,俗话叫“四虎把门”,排绍字辈,名字末尾的字 ,一叫荣,一叫华,一叫富,一叫贵。正好“荣华富贵”。都说佟忍安老婆会 生,刚把这“荣华富贵”凑齐,就入了阴间。可这四个儿子,一半是残。大儿 子佟绍荣是傻子,小儿子佟绍贵自小有心病,娶过媳妇三年,就叫阎王派小鬼 抓走了。可这四媳妇董秋蓉,正经是振华海盐店大掌柜董亭白的掌上明珠,明 知佟家四少爷早早在阎王那里挂上了号,不也把闺女送来了?冲嘛,冲佟家的家 底儿。佟忍安买媳妇绝不买假,他买香莲买的嘛?
戈家老婆子笑不拢嘴,露着牙花子说,买就买她孙女一双小脚!
这话不能算错。香莲小脚人人夸人人爱。那年头娶媳妇先看脚后看脸,脸 是天生的,脚是后裹的,能耐功夫全在脚上。可全城闺女哪个不裹脚,爹娘用 心,自个儿经心,好看的小脚一个赛一个,为嘛一眼盯上香莲?
对这些瞎叨咕戈婆子理也不理。虽说她自个儿对这门鸡上天的婚事也多半 糊涂着。糊涂就糊涂吧!反正香莲嫁了,拾个大便宜,佟家根本不管陪嫁多少。 只两包袱衣服,两床缎被,一双鸳鸯绣花枕头,一对金漆马桶,佟家来两个佣 人一抱全走了。
香莲临上轿,少不得和奶奶一通抱头海哭。奶奶老泪纵横对她说:
“奶奶身贱,不能随你过去,你就好好去吧!总算你进了天堂一般的人家, 奶奶心里的石头放平了。你跟奶奶这么多年,知道你疼爱奶奶。只一件事—— 那次裹脚,你恨奶奶!你甭拦我说,这事在奶奶心里憋了十年,今儿非说不可— —这是你娘死时嘱咐我的,裹不好脚,她的魂儿要来找我……”
香莲把手按在奶奶嘴上,眼泪簌簌掉:
“我懂,那时奶奶愈狠才愈疼我!没昨儿个,也没今儿个!”
奶奶这才笑了,抹着泪儿,打枕头底下掏出个红包包。打开,三双小鞋, 双双做得精细,一双紫面白底绸鞋,一双五彩丝绣软底鞋,还一双好怪,没使 针线,赛拿块杏黄布折出来的。不知奶奶打哪弄来干嘛用。奶奶皱嘴唇蹭着她 的耳朵说:
“这三双喜鞋,是找前街黑子他妈给你赶出来的,房前屋后就她一个全可 人。听奶奶告明白你这三双喜鞋的穿法——待会儿你先把这双紫面白底的鞋换 上。紫和白,叫‘百子’,赶明儿抱一群胖小子。这双黄鞋要等临上轿子,套 在紫鞋外边。这叫‘黄道鞋’,记着,套上它就‘双脚不沾娘家地’了,得我 把你抱上轿子。还有,到了婆家必定要在红毡子上走,不准沾泥沾土,就穿它 拜堂,拜过堂,叫它‘踩堂鞋’。等进洞房,把这鞋脱下来藏个秘密地界儿, 别叫别人瞧见。俗话说,收一代,发一代,黑道日子黄道鞋。有它压在身边, 嘛歪的邪的,都找不到你头上……”
香莲听这大套大套的话怪好玩儿。挂着泪儿的眼笑眯眯瞧着奶奶,顺手不 经意拿起另一双软鞋,一掰鞋帮,想看鞋底。奶奶一手抢过来,神气变得古怪 ,说:“先别乱瞧!这是睡鞋……入洞房,脱下踩堂鞋,就换这双睡鞋。记着, 临到上床时,这鞋可得新郎给你脱,羞嘛!谁结婚都得这样!拿耳朵听清楚,还 有要紧的话呢——这鞋帮里边,有画,要你和新郎官一起看……”说到这儿, 奶奶细了眼笑起来。
香莲没见过奶奶这样笑过,有点狡猾,有点发坏,好奇怪!她说:“嘛画不 兴先瞧瞧!”伸手去拿鞋。
奶奶“啪”打她手说:“没过门子哪兴看!先揣怀里,进洞房看去!”上手 把鞋掖她腰间。
外边呜里哇呜里哇吹奏敲打起来。奶奶赶紧叫香莲换上紫鞋,外套黄鞋, 嘴巴涂点胭脂,脑门再扑点粉,戴上凤冠,再把一块大红遮羞布搂头罩上。还 拿了两朵绒花插在自己白花花的双鬓上,一猫腰,兜腰抱起香莲走出院子大门 。这事情本该新娘子的父亲、兄长做的,香莲无父无兄,只好老奶奶承当。
香莲脸上盖着厚布,黑乎乎不透气,耳边一片吵耳朵的人声乐声放炮声。 心里忽然难过起来,抓着奶奶瘦骨嶙嶙的肩膀,轻轻喊:
“香莲舍不得奶奶!”
奶奶年老,抱着大活人,劲儿强顶着,一听香莲的叫声,心里一酸,两腿 软腰也挺不住劲儿,“扑通”一下趴下了,两人摔成一团。两边人忙上去把她 俩扶起来。奶奶脑门撞上轿杆立时鼓起大包,膝盖沾两块黄土,不管自己,却 发急地喊:
“我没事!千万别叫香莲的脚沾地!抱进轿子快抱进轿子!”
香莲摔得稀里糊涂,没等把遮羞布掀开瞧,人已在轿子里。乱哄哄颤悠颤 悠走起来,她忽觉自个儿好赛给拔了根儿,没挨没倚没依没靠,就哭起来,哭 着哭着忽怕脸上脂粉给眼泪冲花了,忙向怀里摸帕子,竟摸出那双软底绣花睡 鞋,想到奶奶刚才的话,起了好奇,打开瞧,鞋帮黄绸里子上,竟用红线黑线 绣着许多小人儿,赛是嬉戏打闹的小孩儿,再看竟是赤身光屁股抱在一堆儿的 男男女女。男的黑线,女的红线,干的嘛虽然不甚明白,总见过鸡儿猫儿狗儿 做的事。这就咯噔一下脸一烧心也起劲扑腾起来,猛地大叫:
“我回家呀!送我回家找奶奶!”
由不得她了。轿子给鼓乐声裹着照直往前走,停下来就觉两双手托她胳膊 肘,两脚下了轿子便软软踩在毡子上。走起来,遮羞布摆来摆去,只见脚下忽 闪忽闪一片红。一路上过一道门又一道门再一道门。每一抬脚迈门坎,都听见 人喊:
“快瞧小脚呀!”
“我瞧见小脚啦!”
“多大?多小?”
“瞧不好呀!”
香莲记着奶奶的话,在阔人家走路,最多只露个脚尖。虽然她这阵子心慌 意乱,却留心迈门坎时,缩脚,用脚尖顶着裙边,不露出来,急得周围人弯腰 歪脖斜眼谁也瞧不清楚。
最后好似来到一大间房子里。香烛味、脂粉味、花味,混成一团。忽然“ 刷”的眼前红绿黄紫闪光照眼一亮,面前站着个胖大男人,团花袍褂,帽翅歪 着,手攥着她那块盖脸的红布,肥嘴巴一扭说:
“我要瞧你小脚!”
四边一片大笑。这多半就是她的新郎官。香莲定住神四下一瞧,满房男男 女女个个披红挂绿戴金坠银,那份阔气甭提啦。几十根木桩子赛的大红蜡烛全 点着,照得屋里赛大太阳地。香莲打小哪见过这场面,整个蒙了。多亏身边搀 扶她的姑娘推一下那胖大男人说:
“大少爷,拜过天地才能看小脚。”
香莲见这姑娘苗条俊秀赛画里的女子。新鲜的是,她脖子上挂个绣花荷包 ,插许多小针,打针眼耷拉下各色丝线。
大少爷说:“好呀桃儿,叫你侍候我俩的,你帮她不帮我,我就先看你的 小脚!”上去就抓这桃儿裤腿,吓得桃儿连蹦带叫,胸前丝线也直飘舞。
几个人上来又哄又拦大少爷。香莲才看见佟家老爷一身闪亮崭新袍褂,就 坐在迎面大太师椅上。那几人按着大少爷跪下腿同香莲拜过天地,不等起身, 只听一个女人脆声说:
“傻啦,大少爷,还不掀裙子瞧呀!”
香莲一怔当儿,大少爷一把撩起她裙子,一双小脚毫不遮掩露在外边。满 堂人大眼对小眼,一齐瞅她小脚,有怔有傻有惊有呆,一点声儿没有。身边的 桃儿也低头看直了眼。忽然打人群挤进个黄脸老婆子,一瞧她小脚,头往前探 出半尺,眼珠子鼓得赛要蹿出来,跟手扭脸挤出人群。四周到处都响起咦呀唏 嘘呜哇嘁喳咕嘎哟啊之声。香莲好赛叫人看见裸光光的身子,满身发凉,跪那 里动不了劲。
佟忍安说:
“绍荣,别胡闹!桃儿你怔着干嘛,还不扶大少奶奶入洞房?”
桃儿慌忙扶起香莲去洞房,大少爷跟在后边又扯又撩,闹着要看小脚。一 帮人也围起来胡折腾瞎闹欢,直到入夜人散,大少爷把桃儿轰走。香莲还没照 奶奶嘱咐换睡鞋,大少爷早把她一个滚儿推在床上,硬扒去鞋,扯掉脚布,抓 着她小脚大呼大叫大笑个不停。这男人有股蛮劲,香莲本是弱女子,哪敌得过 。撑着打着躲着推着撕扯着,忽然心想自己给了人家,小脚也归了人家。爷儿 们是傻子也是爷儿们,一时说不出是气是恼是恨是羞是委屈,闭上眼,伸着两 只光脚任这傻男人赛摆弄小猫小鸡一样摆弄。
一桩怪事出在过门子之后不几天。香莲天天早上对镜梳妆,都见到面前窗 纸上有三两小洞。看高矮,不是孩子们调皮捣蛋捅的,也不像是拿手指头抠的 。洞边一圈毛绒绒,赛拿舌头舔的。今儿拿碎纸头糊上,赶明儿在旁边添上两 个洞。谁呢?这日中晌大少爷去逛鸟市,香莲自个儿午觉睡得正香,模模糊糊觉 得有人捏她脚。先以为是傻男人胡闹,忽觉不对,傻男人手底下没这么斯文。 先是两手各使一指头,竖按着她小脚趾,还有一指头勾住后脚跟儿,其余手指 就在脚掌心上轻轻揉擦,可不痒痒,反倒说不出的舒服。跟着换了手法,大拇 指横搭脚面,另几个手指绕下去,紧压住折在脚心上的四个小趾头。一松一紧 捏弄起来。松起来似有柔情蜜意,紧起来好赛心都在使劲。一下下,似乎有章 有法。香莲知道不在梦里,却不知哪个贼胆子敢大白天闯进屋拿这怪诞手法玩 弄她脚,又羞又怕又好奇又快活,还有种欲望自身体燃起,脸发烧,心儿乱跳 。她轻轻睁眼吓了一大跳!竟是公公佟忍安!只见这老小子半闭眼,一脸醉态, 发酒疯吗?还要做嘛坏事情?她不敢喊,心下一紧,两只小脚不禁哧溜缩到被里 。佟忍安一惊,可马上恢复常态,并没醉意。她赶紧闭眼装睡,再睁开眼时, 屋里空空,佟忍安已不在屋里。
门没关,却见远远廊子上站个人,全身黑,不是佟忍安,是过门子那天钻 进人群看她小脚的黄脸老婆子,正拿一双眼狠狠瞪她,好赛一直瞪进她心窝。 为嘛瞪自己?
再瞧,老婆子一晃就不见了。
她全糊涂了。
四回爷儿几个亮学问
八月十五这天,戈香莲才算头次见世面。世上不止一个面。要是没嫁到佟 家,万万不知还有这一面。
都说晚晌佟忍安请人来赏月,早早男女佣人就在当院洒了清水,拿竹帚扫 净,通向二道院中厅的花玻璃隔扇全都打开。镶罗钿的大屏桌椅条案花架,给 绸子勒得贼亮,花花草草也摆上来。香莲到佟家一个多月,天下怪事几乎全碰 上,就差没遇见鬼,单是佟家养的花鸟虫鱼,先前甭说见,听都没听说过。单 说吊兰,垂下一棵,打这棵里又蹿出一棵,跟手再从蹿出的这棵当中再蹿出一 棵来。据说一棵是一辈,非得一棵接一棵一气儿垂下五棵,父辈子辈孙辈重孙 辈重重孙子辈,五世同堂,才算养到家,这就一波三折重重叠叠累累赘赘打一 丈多高一直垂到地。菊花养得更绝,有种“黄金印”,金光照眼,花头居然正 方形,真赛一方黄金印章,奇不奇怪?当院摆的金鱼缸足有一人多高,看鱼非登 到珊瑚石堆的假山上不可。里边鱼全是“泡眼”,尺把长,泡儿赛鸡蛋,逛逛 悠悠,可是泡儿太大,浮力抻得脑袋顶着水面,身子直立,赛活又赛死,看着 难受。这样奇大的鱼,说出去没人肯信……
晌午饭后,忽然丫头来传话说,老爷叫全家女人,无论主婢,都要收拾好 头脚,守在屋里等候,不准出屋,不准相互串门,不准探头探脑。香莲心猜嘛 样客人,要惊动全家梳洗打扮,在屋恭候,还立出这么多莫名其妙的规矩。
这样,家里就换一个阵势。
这家人全住三道院。佟忍安占着正房三间,门虽开着,不见人影。东西厢 房各三间。香莲住东房里外两间,另外一间空着,三少爷佟绍富带着媳妇尔雅 娟在扬州做生意,这间房留给他们回来时临时住住,平时空着关着。对面西厢 房,一样的里外两间归二少爷佟绍华和媳妇白金宝闺女月兰月桂住,余剩的单 间,住着守寡的四媳董秋蓉,身边只有个两岁小闺女,叫美子。虽是这样住, 为了方便,都把里边的门堵上,房门开在外边。
香莲把窗子悄悄推开条缝儿,只见白金宝和董秋蓉房间都紧紧关闭。平时 在廊子上走来走去的丫头们一个也不见了,连院当中飞来飞去的蜻蜓蝴蝶虫子 也不见了,看来今晚之举非比寻常。她忽想到,平时只跟她客客气气笑着脸儿 却很少搭话的二媳妇白金宝,早上两次问她,今儿梳嘛头穿嘛鞋,好赛摸她的 底。摸她嘛底呢?细细寻思,一团糨糊的脑袋就透进一丝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