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冯骥才作品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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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神鞭(8)

话刚说这两句,忽然跑马场那边毛子们打起炮来。西瓜大的乌黑的弹丸, 眼瞧着远远地飞过来,落在开洼地里,炸得泥水、土块、小树乱飞。殷师兄一 点也不怕,对众团民叫道:

“站好啦,甭怕,怕鬼才被鬼吓着!等大炮咋呼完了,毛子们就该出窝啦! ”

团民们都迎着又凉又湿的风站着,没一个躲藏。

这阵炮没伤着人。随后,在前边墨绿色的树丛后边竖起一杆小洋旗来,摇 了两摇,小鼓咚咚响,毛子们出来了,前后三排,端着枪,踩着鼓点直挺挺走 过来。团民们正待迎上去肉搏,毛子们忽然变化阵势,头排趴下,二排单腿跪 下,三排原地站着。轰!轰!轰!三排枪,立即就有许多团民向前或向后栽倒。其 余团民不明其故,仍旧站着不动,殷师兄尖声喊道:“趴下!趴下!”于是团民 们和傻二都趴在泥地上。

毛子们换上子弹,轰!轰!轰!又是三排枪。

子弹贴着傻二他们的头和后脊梁骨飞去,压得他们抬不起头来。殷师兄就 趴在傻二身边,他的头巾被打煳了一块,压得他必须把脸贴在泥地上,他嘴巴 上蹭了一大块泥印子,气得他脸憋得通红,眼珠子直掉泪,奶奶娘地大骂,愈 骂火愈旺,忽然跳起来,用那撕扯人心的尖嗓子大叫一声:“操他祖宗,我娘 叫他们糟蹋,我把他们全操死!”就像疯了一样舞着宽面大刀冲上去。他那穿着 白孝鞋的脚,几步就闯入敌阵中间。

应声的团民们立即全都蹿起来,迎着飞蝗一般洋枪子儿上,不管谁中弹倒 下,还是不要命往前冲。傻二自然也不管身上有没有法了,夹在团众里,一直 冲入毛子们阵中,挥刀舞辫,碰上就打。耳边听着哧哧枪子儿响,跟着还有一 阵阵助阵的鼓乐声从身后传来。这乐曲好熟悉!是《鹅浪子》吧!它这悲壮的、 尖啸的、凄厉的、一声高过一声的声音,好像带着尖,有形又无形,钻进耳朵 ,再使劲钻进心里,激起周身热血,催人冒死上前,叫人想哭、要怒,止不住 去拼死!呀!这就是刘四叔那小管儿吹出来的吧!他来不及分辨,连生死都不分辨 了。一路不知辫子已经抽倒了多少毛子。忽然轰一响,眼一黑,自己的身子仿 佛是别人的,猛地扔出去,跟着连知觉也从身上飞开了。待他醒来,天色已暗 ,周围除去几声呱呱蛙叫,静得出奇,他糊里糊涂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再 一看,原来是在一个水坑里,多亏这坑里水浅,屁股下边又垫着很厚的水草, 鼻尖才没有沉到水面下边,不然早已憋死。他从水里站起来,身上腿上都没伤 ,肩膀给洋枪子削去一块肉,血染红了左半边褂子。

他爬上坑边一看,满地都是死人,有毛子,也有团民,衣服给小雨淋得颜 色深了,伤口的血却被雨水冲淡,一片片浅红濡染尸体与草地。他忽然发现殷 师兄和一个毛子死死抱在一起,一动不动卧在地上。他用手一掰,原来殷师兄 的大刀扎在毛子的胸口里,毛子的枪刺捅进殷师兄的肚子,早都死了。在湿地 上,那孝鞋白得分外刺眼。他四下把团民的尸体翻翻看,没发现一个有气儿的 。不知为嘛,他急于走开这地方。

他辨明方向,往城池那边走。走不多远,忽见一个黄土台上,横躺竖卧一 堆死人。细看竟是他老家来的吹歌会,已然全部捐了性命。牛皮大鼓被炸裂, 木头鼓梆还冒着烟儿,地上扔着唢呐、笙、小钹、鼓槌。在这中间,斜躺着一 个老头儿,头上的包布脱落,脑壳露在外边,给雨淋得像瓜似的,冒着幽蓝幽 蓝的光。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根九孔小管,呀,正是刘四叔!他差点叫出声来。当 他俯下腰给刘四合上眼皮时,心里一阵难受,并涌起一股火辣辣的劲儿来,头 发根儿都发炸,他猛仰头,一甩辫子,要只身闯入紫竹林决死一拼,但他忽然 感到脑袋上的劲儿不对,再一甩,还不对,辫子好像不在脑袋上,扭头看,还 在后背上垂着,真怪!他把辫子拉到胸前一看,使他大惊失色,原来这神鞭竟叫 洋枪子儿打断了,断茬烧焦起来,只连着不多几根。掖在辫子里边的黄表符纸 也烧得剩下一小半。嘛?神鞭完啦?

啊!他蒙了,傻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时好似提不住气,一泡尿下来, 裤裆全湿了。

天黑时,他才回去,却不敢回家,又怕路上撞到熟人,叫人看见。他用曹 老师给他的那块头布包上脑袋,进城后赶快溜进丈人金子仙家。金子仙听了, 惊得差点昏过去,待他神智稍稍清醒,就忙把傻二严严实实藏起来,千万不能 叫外人听到半点风声!

十三回只好对不起祖宗了

天津城陷后,很长时候,没人提起傻二。有人说,他去紫竹林接仗那天, 踩响毛子埋的地雷,丧了性命;也有人说,他叫毛子们施了法术,关进笼子, 还用电线捆起神鞭——那时人们不知电线怎么回事,以为其中有魔——装上船 ,运到海外展览。庚子变乱之后,一连几年,人心不定,社会不宁。毛子们拆 去天津城墙,又把租界扩大一倍,天津地面上的毛子更多起来。中外一仗,有 人打明白了,不再怕毛子;有人打糊涂了,更怕毛子。他们想,天上诸神下界 ,都拿毛子没辙,一条神鞭,即便真是祖宗显灵,也顶不住。

金子仙人够精细。他把傻二这么一个五六尺、咳嗽喘气的大活人,藏在家 里半年多,居然没人知道。傻二养好肩上的伤,断辫子却一直没长好。那辫子 是给洋枪子儿斜穿肩膀打断的,上边只剩下半尺多,养了半年,长过了二尺却 愈长愈细,颜色发黄,好比黄羊屁股上的毛,而且尖头出了叉儿。头发一生叉 就不再长,辫子少了一尺,甩起来不够长,也没劲,打在人身上就像马尾巴扫 上一样。

这些天,金子仙父女和傻二的心情极糟,真像打碎一件价值连城、祖辈传 下来的古董。金子仙跑遍城内外的药铺,去找生发的秘方。直把腿肚子跑细了 一寸,总算打听到估衣街上瑞芝堂的冯掌柜有这样的秘方。金子仙马不停蹄来 到估衣街,谁知药铺的掌柜早换了蔡六。蔡六说冯掌柜在半年前,洋人洗城时 ,叫一堵炸塌的山墙压死了。金子仙不死心,又幸亏他鼻子下边长了一张不嫌 费事的嘴,终于在北大关“一条龙”包子铺后边找到冯掌柜。冯掌柜如今在一 间豆腐块大的门脸房摆小糖摊。一提药铺,冯掌柜就哭了。

原来,庚子变乱之时,聂军门武卫军的马弁们在估衣街上,乘乱烧抢当铺 ,大火把瑞芝堂药铺引着。蔡六抢在水会来到之前,把账匣子扔到火里。药铺 的钱账,早就由冯掌柜交给蔡六掌管,花账、假账肯定不少,这一烧就没处查 对。火灭之后,蔡六买通一伙人,自称是债主,向冯掌柜讨债,冯掌柜拿不出 账来,蔡六又里应外合,点头承认铺子欠着这些人债款,只有人家说多少给多 少,直把冯掌柜逼得倾家荡产。最后把药铺盘出去,才把债还清,谁知收底盘 下这铺子的正是蔡六。冯掌柜抹着泪说:

“这应了一句老话,真能治死你的,就是身边的人。”

金子仙感慨不已。人活五十,都经过九曲八折,都有追悔莫及的事,联想 傻二的辫子,他后悔变乱时,不该叫傻二和菊花住在城外,若在身边,他绝不 叫傻二去和洋枪洋炮玩命。他见冯掌柜胆小怕事,老实软弱,不会在外边多说 多道惹麻烦,就悄悄把傻二辫子的事告诉冯掌柜。他明白,如果他胡诌一个什 么亲戚得了鬼剃头,冯掌柜不会拿出秘方来。他话到嘴边,犹豫一下,不自主 用点心眼儿,只说傻二喝醉酒,辫子叫油灯从中烧断的。冯掌柜听了,叫道:

“呀!神鞭断了,这还得了!你老别急,我这儿有个祖传秘方,还是太后老 佛爷用的。这方子我没给过任何人。前年头里,阮知县得秃疮,掉头发,我也 没给他使过这方子,只给他抄一个偏方。偏方和秘方是两码事。我祖上传这方 子时,有四句诀:‘青龙丹凤,沾上就灵;黑狗白鸡,用也白用。’傻二爷不 是凡人,那辫子是祖传法宝,只要用上这方子,保他眨眼就生出黑油油的头发! ”

金子仙叫道:

“太好了!我就信祖传的!人家告我紫竹林一家德国药店,卖什么‘拜耳生 发膏’,灵透了,我就不信。不信洋人比咱祖宗高明。”

冯掌柜听得眉开眼笑。他先收了摊子,关上门,然后打开屋角的花梨木箱 子,从箱底取出一个紫檀小匣,开了铜锁,捧出一个用宋锦裹得方方正正的小 包,上边系着一条皇绫带子,解带剥包,再把一层又一层缎的、绸的、绢的、 毛纸的包皮打开,最后才是一块玉片压着的几张药方。药方的纸儿变黄,那些 拿馆阁体的蝇头小楷写的字依旧笔笔清晰。他恭恭敬敬把药方放在桌上,用镇 纸压牢,取了纸笔,一边郑重其事誊抄,一边把各药的用法细心讲解出来:

“这是《千金方》。桑叶、麻叶……各三两……米泔水煮汤,要等它不凉 不热时拿它给傻二爷洗发,它有促生毛发健旺之效。这是《圣惠方》,本是太 后老佛爷最喜爱的梳头药。总共三味药:榧子,三个,去壳;核桃,两个,带 皮;侧柏叶,一两,生用,放在一起捣烂了。切切记住,药引子必须是雪水, 千万不能用一般河水井水。要用雪水泡透药末,再用梳子蘸这药水梳发。这核 桃的功效在于‘润肌黑发’,如果新发赤黄,就在里边多加一个核桃……你能 记得住么?”

金子仙拍着手说:“行了,行了,这下神鞭保住了!”他又问道:“多少钱 ,我付!”

冯掌柜虽然软弱,却好激动。他见金子仙这样高兴,又激动起来。摆着手 说:“分文不取!保住神鞭,也是保住咱祖宗留下的元气。我情愿赠送!”他又 另给金子仙抄了两个秘方。一是《老佛爷护发膏》,一是《老佛爷香发散》。 这样,洗梳撒涂的药,全都齐了。冯掌柜嘱咐他,把这药分在几个药店去买, 别叫人暗中抄去了方子。医药之道,剽窃抄袭更是厉害。

金子仙心想,自己真是碰上大好人。千恩万谢之后,便揣起方子快快活活 去抓药。回去按方一用,果见成效。这药仿佛藏着神道,不多天,傻二的头发 渐渐变黑变亮,仿佛用油烟墨一遍遍染上的。随后就眼看着粗起来,有如春天 的草枝。半月后,忽见每根头发都拱出乌黑崭亮的尖子来,好像蹿芽拔节,叫 金家父女惊喜得直叫。而且,用药以来,金菊花用新鲜的雪水泡药,拿它天天 给傻二梳洗头发,眼看日长三分,过年转春,那一条光滑乌亮、又粗又长的神 鞭完全复元了。

傻二耍几下,和先前那条并无两样。

这时候,外边到处传说,傻二没死,也没给洋人运到海外,他的辫子叫油 灯烧断了,像秃尾巴鸡一样躲在老丈人金子仙家里。于是就有好事的人,假装 到金家串门,包打听。金子仙反而从这些“包打听”口中套出,这些传说竟是 打冯掌柜嘴里说出来的。他想,没错!这些话正是自己告诉冯掌柜的。幸亏那天 留个心眼儿,真话没全说,否则人们都会知道神鞭是给洋枪子儿打断的,岂不 坏了大事!这真叫他后怕得很。他愈想愈气,直拍桌子,还要去找冯掌柜算账, 但沉下心一想,对冯掌柜这种软弱的人,骂他一顿又有嘛用?别看这种人脓包, 更坏事。他心中暗道:

“这也应上一句老话:可怜人必可恨!”

傻二宽慰老丈人:

“何必气呢,明儿我上街一逛,露露面,保管嘛闲话全没了!”

第二天,金家父女陪着傻二城里城外转一大圈。人人都看见傻二,也看见 傻二头上耀眼的神鞭,传言立时无影无踪了。看来,谣言不管多厉害,经不住 拿真的一碰。就像肚子里的秽气,只能隔着裤子偷偷往外窜。

尽管在外人眼里,神鞭威风如旧,但傻二的心里不是滋味。那天,在南门 外洼地上,看不见的洋枪子儿穿肩断辫的感觉,始终沉甸甸压在他心上,高兴 不起来。虽然他在众人面前强撑着“神鞭”的功架,“张我国威”的大匾依旧 气势昂扬地挂在家中。他五脏六腑总觉得空荡荡,没有根,底气不足。这辫子 在头顶上就像做了一个灿烂又悠长的梦。现在懵懵懂懂地醒来,就像有股气从 辫子里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