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共和国没有开闸
23790400000028

第28章 公安怎么了——又一个惊雷(2)

这就是打头阵的舟桥旅旅长徐才源。他和他身后紧紧跟进而来的先头部队,就是这样强行越过了长江,在黎明前赶到了孟溪大垸严家台倒口现场。

在舟桥旅向孟溪全速开进途中,坐镇市分洪前指指挥分洪转移安置的荆州市委副书记谢作达和公安县代县长程雪良,已先期赶赴严家台。谢作达是上上届的公安县委书记,他在离任时曾说在公安的5年,是提心吊胆的5年。又担心虎东分洪,又担心虎西堤防。

万万没有料到年年担心的事,偏偏同时发生了。更令他不能接受的是倒口转眼就扩宽成几十米,已是回天无力。这位分管组织、纪律工作的市委副书记不禁愤怒地对在场的干部们说:这是责任事故,要好好追查!不久,市委书记刘克毅、市长王平、县委书记黄建宏一行也从监利赶到现场。于是一场比分洪区大转移更急迫的大营救,从这个倒口现场迅速展开。

舟桥旅在黎明前到达,这无异于救兵天降。很快,第一艘船头插有一面印着“舟桥”二字小红旗的冲锋舟,从倒口附近的堤坡上滑下水,迎着晨曦,顺着水流,朝孟溪大垸的深处驶去。紧接着,二艘、三艘、五艘,成十上百的冲锋舟进入大垸。市长王平和代县长程雪良跳上了第一艘冲锋舟。一时间马达突突,旌旗猎猎,船影起伏,这种阵势立刻鼓起了大堤上人们的士气。市委书记刘克毅、副书记谢作达则带领聚集在堤上的众人,将近处一只大木船从虎渡河里拖上堤坡,滑进了垸内,这是进入孟溪大垸的第一条救生船。

在几十条冲锋舟纷纷下水的时候,堤坡上发生了一个父子巧遇的场面,令所有的目击者都叹息不已:

一位叫谢峰的专业军士,是舟桥旅十七连冲锋舟操作手,家就在眼前不远已被洪水淹没的垸子中。上次他随队参加南平保卫战时,车队正好从家门前驶过,他只是深深地朝自己家望了一眼。当天下午车队又经家门前返回,望见妻子站在大门边招手,他也只在车篷里探身向妻子大喊对不起啊,前面又出险情了。现在,当他和战友们正把冲锋舟往堤下推时,一位跌跌撞撞跑过来的老人叫住了他,扭头一看原来是父亲。父亲拉住他说你上次从家门口过都不进屋去看一眼,今日该可以把船开到家里去看看吧,屋里全上水了。但他对父亲说这不行啊,现在救人要紧,等救完了人我再回去看看。处于极度悲哀中的父亲猛地愤怒了,当着众人骂道你也太不顾家了,老子看你再回去还有什么看,恐怕房子早冲跑了!父亲骂罢猛地推了他一掌,他一个趔趄几乎快倒在冲锋舟上。父亲这时偶尔瞥见他一条腿上有条长长的伤痕,又赶忙拉住一看,只见一道划伤从小腿一直连到脚后跟,伤口上还翻着嫩肉,这原来是他在洲湾救人时受的伤。父亲的心一下子软了,也似乎一切都理解了,老人的眼里蓦地涌出了泪水。父亲怕儿子看见自己的泪水,只是交代了一句在水里要小心的话,赶忙车身而去。儿子其实早看见了父亲的泪水,自己的眼眶也一下子模糊了。他默默地朝父亲的背影敬了个军礼,然后跳上船拉响马达。

冲锋舟驶出了老远他忍不住回头朝大堤上望了一眼,父亲也正立在堤坡上朝他望着。

大约就在这对父子相逢又相别之时,远处的天空又传来嗡嗡的轰鸣声。人们循声朝东方望去,啊,在已现鱼肚白的天幕上,出现了几个黑点。飞机又来了!飞机又来了!

人们欢呼起来。一转眼,三架军绿色的直升机带着越来越大的轰鸣声飞临人们头顶上。

飞机在人们头上绕了一圈,渐渐降低高度,然后只见舱门打开,从里面扔下了一件件救生衣和一箱箱食品。那些橘红色的救生衣在晨光辉映的天空中飘洒,大约这就像神话中天女散花一样吧。当人们欢呼着蜂拥着去争拣飘落下来的空投物时,飞机又升高飞向大垸深处,去追赶那些已在洪流中挺进的冲锋舟。

好在孟溪大垸不像嘉鱼洲湾那样一坦平阳,而是一个岗地起伏的垸子,加上电话、广播的信息传播迅速,群众在水来之前都能就近暂避在岗地上;现在这场水上加空中的立体大救援又来得这样迅速,所以孟溪溃口之初没有发生直接的死人事件。

孟家溪街头:“三袁”没入齐胸的水中

一座乳白色的三人群塑,矗立在孟家溪镇街头一个高坡上,这就是落成不久的三袁塑像。三袁聚首故乡街头,或坐或站,或手持书卷,一起顺着一条北来的公路遥望着前方。

三袁出生于当年的长安里长安村,即今孟家溪镇孟溪村,长大后才移居县城斗湖堤。

斗湖堤是三袁故里,这孟家溪当然更是三袁故里。三袁在这里度过了孩童和蒙学时代,以后就沿着这条北上的路走出家园,走出公安,走出荆州,走出湖广,成为世代孟溪人引以为豪的“一母三进士,南北二天官”。如今他们回归故里,处这种远望的姿态,旨在激励桑梓的开放与发展。可是他们刚刚回归故里,却遭遇了这场致使故里陆沉的大水。

当镇上报警的高音喇叭惊醒镇上的人们时,不少人对这场大水还估计不足。他们只是把家中贵重家具搬到街头这块高坡上,以为可以和三袁一起躲过这场劫难。由于溃口处是在上游,距孟家溪街市只有十几里,一两个小时就来水了。人们先是听到镇外北方的夜幕下,一阵阵闷雷般的轰鸣声滚滚而来,随即街道上出现滚滚而来的水头,在街灯下白花花一片。这些白花花的水头从北方滚滚而来,又向镇南滚滚而去,聚在三袁身边的人们一面惊愕地看着这从没有见过的场面,一面庆幸水头并没有爬上这处高坡。

不料天亮后,滚滚洪涛来势越来越汹涌,水头开始一步一步地往高坡上爬。随波涌来一些已死的或半死的猪、狗、猫,还有一些家具、农具,甚至还有小山似的草垛,草垛上爬满鼠蛇之类,看了叫人心跳。转眼,高坡下街道两旁的房屋已被水淹没了一楼,三袁的碑座也已上了水。人们慌了手脚,又开始往河堤上转移。当高坡上的人们刚刚全部撤到河堤上,高坡和三袁碑座已被淹没,水位还在一个劲地往三袁身上爬。

大约到了这天上午,孟家溪街市全部陆沉,居民全部就近撤离到河堤上,就像分洪区就近转移到安全区围堤上的移民一样。镇内镇外已一片黄汤,所有的房屋都被泡在水中。平房大都没顶,有的只露着个屋脊在浪涛中沉浮。高处的楼房水淹及二楼,低处的楼房水则淹及三楼。而我们的三袁兄弟,已经被水没及胸部了。

这时,人们望见从北头顺流驶来几艘插着小旗的冲锋舟,突突突地驶进了早已空无一人的街区。突然,已被水封门的镇政府大院内一栋楼房的四楼窗户里,伸出一根挑着件红背心的竹竿,朝着冲锋舟不停地晃动。这原来是在镇里指挥全镇和镇机关转移后,被水步步逼上四楼的镇委副书记文良华和两位镇干部,他们算是孟家溪镇最后撤离的人了,就像分洪区中那些最后离村的干部们一样。

不过还是有与孟家溪共存亡的人,这就是始终站在深水中的无语的三袁兄弟。

孟家溪,笔者老家啊!笔者因少时就从母亲口中听到三袁传说,上大学时学的是中文专业,故对三袁情有独钟,后写成拙著《三袁传》行世。这座立于孟家溪街头的乡贤塑像,又是笔者说项鼓动当地政府玉成。不想三袁回归故里不到一年,就遭遇这场劫难。

笔者曾两次回到陆沉后的孟家溪,默默望着没入齐胸深水中的三袁兄弟,百感交集。

笔者以后还知道,去镇数里的袁氏长安村故址及其墓地,更被滔滔洪流淹没。当年这片岗湖交织、鱼肥稻香的土地,不知多少次出现在三袁笔下,不妨顺手拈来袁宏道一首题为《宿村中》五言小诗为证:

古木攒幽壑,丛篁蔽小祠。

篮舆村犬吠,罗服野人疑。

稻熟家家酿,山香处处诗。

田翁强解事,款款具威仪。

如今又当“稻熟家家酿,山香处处诗”之际,却出现的是一场毁灭性洪荒。先贤没有经历过的灾难,后人反倒遭遇了,这真是三袁故里的悲哀。更有悲者:几天后栖居河堤上的孟家溪小学一位教师,带着儿子去水困的家中取衣物,小船在三袁塑像前倾覆,父亲眼睁睁看着儿子伸着小手在旋流中沉没。孟家溪人无不叹息:这是一位十分聪慧的孩子,刚以优异成绩考上初中,他是回家去取书本好在堤上学习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