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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8·6之夜:满天繁星映衬着33万双脚步和泪眼(1)

当前沙市最高水位:44.71米,超分洪水位;趋势:涨

星空中,一个通宵滚动的声音——村路上,也有一个通宵滚动的声音——爸爸要最——后,才能走——“最后的晚餐”与一位最后离村的转移干部——星空下,紧急出走的众生像——滚滚人流中,一位倒下又爬起的中年妇女——滚滚人流中,一位一步三歇的九旬老太——“湖北梨王”的破灭——“老东”来了!“老东”来了……——有趣的“沉杞庐主人”出走记——他们魂断在转移路上。

星空中,一个通宵滚动的声音

伴着越来越紧张的气氛,以后将永远留在荆江分洪区人民记忆中的8月6日之夜,很快来临了。不过挂在分洪区头顶上的一抹晚霞,迟迟不肯退去,它似乎不愿离开它经常映衬的这片富饶美丽却即将大难临头的土地。

那一抹晚霞到底还是退去了,头顶上没有出现月亮,而是现出了满天繁星。星空下,有成千上万的人影在急急奔走。这些人除了县和乡镇共抽调的1600多名包村包组转移干部外,更多的则是防守分洪区围堤的民工,陆续撤离后赶回各自的村组去,与家人一起转移。

当成千上万双踏踏的脚步,从四面八方向分洪区内200多个村庄奔去的时候,一个紧迫而又沉重的声音,开始在分洪区上空响起。这是公安县代县长程雪良向全县干部和父老乡亲发布的紧急广播电视讲话:

同志们,父老乡亲们:

在长江防汛抗洪出现恶劣形势的情况下,8月6日上午8时,沙市水位已到达44.65米,预计7日上午8时,沙市水位将突破45米,突破国务院文件规定的分洪争取水位。

面对十分严峻、十分危急的防洪形势,为确保武汉、确保江汉平原、确保京广铁路、确保长江大堤安全,省防汛指挥部命令我县,迅速做好荆江分洪区分洪准备。为此,县委、县政府、县分洪准备及转移安置指挥部紧急通知分洪区内的老、弱、病、残、孕、幼及低洼地区群众迅速转移到安全地带。希望分洪区的广大干部群众,以大局为重,舍小家,保大家,立即行动起来,按指定的地点尽快转移。……

从8月6日晚上8时开始,公安县广播电台、公安县电视台奉命中断了所有正常节目,将县里这个紧急转移令作滚动式播出。自从这两家新闻媒体创办几十年以来,还从没有过这样的播出方式。

县长的声音,通过千家万户的电视机和村村镇镇的高音喇叭,通宵达旦地在公安全县特别是在分洪区星空中回响。这个一遍紧接一遍的声音,犹如一阵紧似一阵的疾风暴雨,铺天盖地地席卷着900多平方公里的分洪区和2000多平方公里的公安全县。

当然,县长的声音是紧迫也是沉着的,是沉重也是坚定的,字字句句中分明饱蘸着一种压抑的沉痛情绪,这是此刻公安县所有干部的一种情绪!一位刚刚上任的代县长,等待他的应该是在汛期过后怎样大展宏图,怎样进一步发展一地的经济建设,可是现在却通过他的口,要引来一场大水!何况就在他拿起这个广播电视讲话稿的前一刻,突然接到石首老家的电话:老父亲突发脑溢血已不省人事,问他能不能赶回家去与老父见最后一面。此时此刻,他怎敢为一己的老父而离开几十万父老呢?或许他只是在这个饱浸着为几十万父老乡亲引发的沉痛里,包含了一份对自己老父的哀念吧?

自古忠孝不能两全。中华五千年文明史上,当国与家的危难同时降临的时候,不知有多少热血男儿都是毫不犹豫地奔赴国难。不过这种选择,绝对不是轻松的啊!刚才县长在县电视台演播室录音录像时,一度为全县“父老”即将开始的大转移和自己“老父”的即将逝去,大脑曾出现一片空白。手中由县政府办公室主任起草的这份广播电视讲话稿他觉得长了点,本来准备自己动手删改一下,但拿着笔怎么也下不了手。他只好对电视台一位副台长说:你给我删短一点,我脑子乱了。

……在此危难之际,县委、县政府要求分洪区广大干部、党员要与群众同呼吸、共命运,把群众的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坚决执行上级命令,积极做好群众工作,迅速组织和带领群众转移,确保人民生命安全。

好在县长最后播出的这个声音,没有留下半点脑子曾经出现过空白的痕迹,语调中只是紧迫而沉着、沉重而坚定。

村路上,也有一个通宵滚动的声音

虽然县长的分洪转移令在广播电视里反复不停地滚动播出,但分洪区内的千家万户不可能家家都有电视机或广播,有电视或广播的此刻也不见得都在收听或收看公安台的节目。因此要迅速把分洪转移的通知,落实到分洪区内的10个乡镇和4个农、林、渔场的212个村的8万农户,还得靠县和各乡镇派出的总共1650多名包村转移干部以及各村的村干部。现在,就在刚才迟迟不肯退去的那一抹晚霞终于消失,头上的天空渐渐现出点点星光的时候,所有的包村干部都已风风火火地赶到村里,和村干部们一起在这900多平方公里的广阔的田原上,拉开了这场震动全国的星夜大转移的序幕。

“喂——,都听着:上面通知,马上分洪哇!各家各户,快收东西哇!快到路口上,去拿转移通知单哪!快点哇!快——点哇!”

这不是广播和电视里发出的声音,这是从夹竹园镇荆安村支部书记喉咙里直接喊出来的声音。这个声音在一两个小时里也是滚动式的,与广播和电视里滚动的始终如一的县长的声音不同的是,支书的声音是越滚动越沙哑,到了最后几近声嘶力竭。

荆安村位于穿越分洪区的207国道金猫口桥东侧,一条与207国道成直角交叉的五六里长的村级碎石路,贯穿整个村野,支书的声音就是从全村惟一的这条通道的起点,朝通道的出口处金猫口桥这头滚过来的。分洪区内200多个村庄基本村村都有这样一条碎石移民路,分别与穿越分洪区的207国道、公(安)石(首)公路主要交通干道相连,就像无数条港汊流向江河,最后流归大海。

荆安荆安,显然是图个吉祥和平安。不是么,在支书的声音开始滚动之前,全村也确实是个吉祥和平安的景象。虽然今年的江水特别大,虽然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个男劳力上堤去了,但今年稻田里、棉田里、果园里格外好的长势,使家家户户都充满着希望和喜悦。现在夜幕刚刚降临,生活节奏快点的人家,已吃过晚饭甚至洗过澡,正打开电视机。生活节奏慢点的人家,正在灶塘里烧火做饭。也有不少勤快人家的没有上堤的男人或妇女,正趁着夜幕下的凉快,背着喷雾器在棉田里喷药治虫。一些悠闲的老人,则已在房前屋后摆上凉床,抱起孙儿孙女。

就在此时,村路上传来了这个沙哑的却是石破天惊的声音:“喂——,都听着:

上面通知,马上分洪哇!各家各户……”

各家各户何止是听着,而是惊着、呆着了。不过起先人们还有点将信将疑,但支书的喊声滚过之后,紧接着是村主任和组长上门催促,再一会又是县里和镇里下来的转移干部挨家挨户地检查,加上从堤上撤下来的也风风火火地赶回来了,人们还犹豫什么呢?何况村组干部为了使大家快点转移,上门催促时说的是北闸马上就开闸。于是当支书的喊声滚过哪里,哪里就随即卷起一阵疾风。

家家户户都呼的一下行动起来了。吃饭的赶忙放下饭碗,烧火做饭的赶忙扑灭了灶里的火,在棉田里灭虫的赶忙丢掉了喷雾器。外转到江北去的住户由于路途远,都只收了几件换洗衣服就上路;内转到本地安全区的住户稍微好点,尽量往板车或拖拉机里装点东西。不过有牛的人家,上路时牛是不能丢下的。

很快,从数百户人家拥出来的人群、车辆以及牛群,汇成一股潮流沿着全村惟一的转移路朝金猫口桥路口拥去。这时,各组的组长都打着手电或举着马灯,站在路口上呼喊着给自己组里的农户发放转移通知单。当拿上了转移通知单的农户一家老小走出路口时,才顾得回头望一眼这星空下的家园,不少人眼里涌出了泪水。而他们身后,支书那沙哑的声音,还隐隐约约的在村子里滚动:

“喂——,都听着……”

荆安村支书的声音在村路上滚动的时候,分洪区212个村的支书的声音也都在自己的村子里滚动,只是滚动的方式各有不同而已。比如杨家厂镇荆和村的支书付维斌,则是拖着一种催人泪下的哭腔,从一家滚到一家:

“同志们哪,快走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啊……”

212位村支书,差不多都在8月6日之夜,喊嘶了嗓子,喊哑了嗓子。

爸爸要最——后,才能走

杨家厂镇马龙台村的支书廖庆文,这一夜不仅仅是喊哑了嗓子。

杨家厂镇传达转移令的紧急会是在杨厂安全区的镇政府召开的。廖庆文接到会议通知后,与仁和指导组总支书记许开雄合骑着一辆摩托赶到镇里时,会议还没开始。这时天已快黑,镇上的大街小巷早已骚动,因为这杨厂安全区离城关只有4公里,分洪转移的消息早已传来。他们还没吃晚饭,心想快抓紧时间弄点东西到肚里再说,就邀了另两位村支书,一起去街上找东西吃。可是一连跑了几家饭馆,都说早已刮过一阵抢购风,生的熟的都被抢光了。最后廖庆文找到本村一位村民在这里开的饭馆,才弄到了两碗炒面,4个人一人分吃了半碗。

好像是统一约好了似的,杨家厂镇的紧急会议也只开了半个小时。镇里的会一散,马龙台村支书又坐上总支书记的摩托往堤上赶。在堤上传达了转移令,留下村长在堤上等待江北来接防,他又和总支书记跨上摩托往村里赶。他们的防守堤段离马龙台走公路是13华里,由于此时已是晚上8点多钟,村支书心急如焚,恨不得一眨眼就飞回村里去,于是就提出抄近路,这样摩托驶上了一条排水渠。没想到渠道上路面不平整,又是夜间行车,摩托驮着两个人几乎是蹦跳式地往前驶。突然,疾驶的摩托像被当头猛击了一棒似的,狂跳般地往空中一蹿,然后重重地摔倒在渠道边。坐在后座的村支书被强大的惯性抛向空中,又重重地摔在渠道边,最后滚落到渠水里。原来摩托是被路当中的一块坚硬的土疙瘩绊了一下,这块该死的土疙瘩没有被平射的又摇摇晃晃的车灯照见。

车灯也不亮了,摩托也熄火了,刚才还马达突突和灯光闪闪的渠道上突然变得死一般的沉寂,似乎两个人都被撞死了。

但今夜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不能死的,如果此刻他们死了,马龙台村2000号老老少少今夜就要乱套了。

由于近段天气干旱,渠道里水不深,村支书滚落沟底后平躺在沟底,水还没有把两个鼻孔淹没。片刻,他愣过神来,翻身要从沟底爬起,但腰上猛地闪过一阵剧痛。他只好一手叉着腰,一手撑着沟底的淤泥慢慢爬了起来。

驾车的总支书记因为双手掌着车把,没有被抛到沟里去,但连人带车摔倒时,一条腿被车身压着了,这时也才愣过神从车身下爬起来。

星光下两人相互苦笑了一下,然后一起把倒了的摩托支起来。好在摩托没有摔坏,一启动又突突突地叫了。两人又跨上车往前奔,村支书的一身泥水,全都滴在了车后座上。

他们9点钟赶回了马龙台村部。

马龙台村有12个组,470户,2000多人口,分住成5个自然村。村支书赶回村部时,在家留守的村干部早已接到镇里的通知,已将没有上堤的村组干部和无职党员(村组中通常将没有担任村组干部的党员称无职党员,这些无职党员又通常被当做村组干部使用)集中在村部,共计30人。正好这时,县审计局两位穿救生衣的包村转移干部也赶到村里,于是县、总支和村干部当即开了一个紧急碰头会,前后也只开了半个小时。支书在会上宣布就按5个自然村,将村组干部分成5个片,立即组织转移。他规定每个片都要挨家挨户跑三遍:第一遍,挨家挨户的通知;第二遍,挨家挨户的督促;第三遍,挨家挨户的检查。

会一散,30条人影转眼就箭一样地向星光下的5个自然村射去。远远近近的5个自然村,很快一个接一个地骚动起来,马龙台村的大转移就这样开始了。

村支书、总支书记和县里派来的两位干部,也紧跟在这30条人影的后面,大步流星地奔向夜幕深处。他们每个自然村都要去,而且也要跑三遍。倒霉的是支书的腰这时在钻心地疼,他只好叉着腰在5个自然村之间跑。总支书记则是迈着那只被摩托压了的腿,跟在支书身后一瘸一瘸的。

5个片的村组干部和无职党员,不折不扣地按着支书的部署,先挨家挨户通知了一遍,接着又挨家挨户地进行催促。少数农户行动迅速,不到村组干部第二遍上门催促,就裹着细软上路了。大多数农户是在村组干部第二遍上门催促时,才陆陆续续上的路。也有少数农户(主要是老人),直到第三遍检查时,还在磨磨蹭蹭的不肯走。这样村组干部就要磨破嘴皮,或干脆采取强制行动,把这些老爹爹老婆婆背出门。

大约凌晨两点钟的时候,支书走到自己家所在的自然村。喧腾了几个小时的村子,这时已渐渐安静了,绝大多数的人家都已弃家离村。支书已在这方圆十几里的几个自然村奔波了几个小时了,还不知道自己家里情况,就举步朝家里走去。连续几个小时的奔波加喊叫,两腿早已麻木,那个钻心疼的腰部更是早已麻木,就连两片嘴唇也快麻木。

现在当他一步一步走近自己家门时,麻木的全身一下子复苏了,腰酸腿疼口干舌燥都涌上身来,这是一个劳累的人即将回到自己家门时的感觉呀。要是平日,他会一头倒在自家的床上好好睡它一觉,可是今天不能了,家里人也早该走了。他没有想到当他走到自家门前时,不由得愣住了:妻子和两个孩子,竟还痴痴地坐在门前的一张凉床上,痴痴地在等着他。

支书不知怎么一下子火上心头,从接受转移令到现在好几个小时来的惊愕、紧张、委屈、压抑、伤疼、劳累,这时找到了一个爆发点,他于是朝着妻子和两个小孩,用早已沙哑的嗓子,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都雷打痴了?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没走?”

妻子等他沙着声音吼了一阵,才说:“这一屋的东西我们丢得下,我们三妈儿能把你丢下吗?”妻子说完,呜地一声哭了起来。两个孩子见妈妈一哭,也呜呜地哭了。

这位42岁的汉子,这位2000多男女老少的主心骨,几个小时来无论是面对上级领导,还是面对全体村民,都没有表现出什么哀怨,但此时此刻,当他在自家门前面对妻子儿女的哭声时,再也忍不住,忽然长啸一声,大哭起来。

从来没有见丈夫和爸爸哭过的(而且是这样的大哭)妻子和两个孩子,一下子吓住了,都从竹床边站起围上前来。作丈夫和父亲的猛地感到今天自己失了态,赶忙收住哭声,抹了把泪,对母子三人说:“你们先走。”

他说着默默地帮她们整理了一下板车,目送着她们上了路。在朦胧的星光下,母子三人一步一回头地朝他望着。

“爸爸——”母子三人走了很远,两个孩子还在喊着:“你要快点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