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楼居·芸庐纪事·雪晴(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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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楼居(8)

被问的那个人,却正用手揉着那边发麻的肩膀,露出不大高兴的样子。另外几个挤在一堆的乡人,皆不作声,望到这个从好梦中被揪出的人,那点胡胡涂涂的情形,各在口角上保留到一点有趣味的微笑。稍远一点,则正有几个似乎从军营队伍中混过饭吃的人物,大声的詈骂到路局误车的种种。这朝奉见谁也不回答那个询问,却有一些眼睛望到他的脸上,这个人于是站起身来,同两个年青人打了一个招呼,把年青人身背后那一面车窗推开,将一颗大头从窗口伸出去,向各方望了一会。窗外一无所有,一片荒凉冻结的砂土,无尽极的延展,远方立着几株不知名的枯树,不像杨柳,不像榆槐,把瘦瘦的枝儿向半空中伸去,空中却只是那么一片愁人的灰云,几只老鸦成为几个活动的黑点,在地平线上移动,却消灭到天尽头去了。后来窗外的寒风把这人的头脑吹清醒了,这人赶忙把车窗放下,坐到原来位置上去,从腰间掏出一方不很洁净的白布手巾,蒙着鼻孔擤了一次,把手巾又擦擦额角,眼睛,耳朵,各处皆擦到后,才摺好了重新塞到腰边去。过一会,游目所及看到了年青人手上那份报纸了。

“先生,先生,把您那份报纸借我看看。”他说话是那么谦虚,那么温和,等到把报纸接过了手时,就又说:“谢谢,谢谢,……喔,XX报是好的,先生看这个,我们行里人也看这个。”

他没有解释他是那一行人以前,赶忙把报纸展开,把大头低下去,显得十分注意的神气,搜索本日要闻,即刻且轻轻的念起第二版的每日电讯来了。他意思似乎是在使两个年青人明白他识字的程度,但又似乎不过为了一种商人的习惯,把报纸上的电讯轻轻的读着,其间又间或加上一句问话,“马占山怎么样呢?”“白里安,白里安,……白崇禧吗?”这样一来,他的行为显然的就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他明白这个,他为了一种由于身分方面的自觉,便把报纸移开了一点,向对面两个年青人点点头笑着,那种含笑情形,使年长的一个。即刻看出了这是只有在谈论到米粮交易时商人所习惯的微笑。因为两个人皆无答理他的表示,这商人就仍然看他的报纸,每一条新闻似乎皆为他看出了背后的意思。

两个大学生模样的男子中较小的一个,向他的同伴轻声的说:

“介尊,你瞧,一切都是原来的神气,这世界,这三等车,甚至于完全同一年前一样,”因为那一个正沉静的微笑着,“你在想什么?”

“我不想什么。你知道我的脾气,我从不浪费我的想象。可是请你说,你呢?”

“我同你说过了。我在观察,我在思索,一切都维持在原来习惯上,这三等车并不因国难而有所不同,只是我们两个人完全变成另一种性格罢了。”

“这是当然的,有什么可惊异处?这是北方的民众。至于我们,半个月来的经验,把我们的灵魂同血液都换了一种成分,也是自然的。可是对于你我倒有点惑疑,在几分钟以前,你不是还正揣想你家小狗的种种,以为你家中那只狗也会议论它所感觉的空气吗?你没有变更什么,你是小孩子?”

的确那是一个小孩子,从各方面看去皆说这是一个还不能离开家庭独到社会上去生存的人,但他却分辩着:

“不,不,我不如你所想象的那么稚气,也不如我所表现得那么稚气。说回来,也许仍然由于一种稚气;我倒想到回学校去要不要参加学校那个组织?你不看到报上消息吗?那消息不是说XX学校正在预备全体出发的事吗?”

“你假若欢喜去作你的事,我并不拦阻你。你自己也明白,若果把你所经验到的一切,来报告给一切同学,你这一次冒险的行为,使你在学校会即刻就很光荣起来的。”

“介尊,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我并不打量再加入什么活动,假若我们参加进去,能为他们作某一种说明,告给他们:让感情带他们走路,做出的事情,不会对国家有多少益处!我们得把热情归纳到一个固定方向上去,一面才能持久,一面才能稍有益处,这样看来,是不是我们一种责任?”

“这不是我们的责任。我们所感觉到的,并不适用于一般同学。国家被人欺侮了,损害了,觉得这是一个民族的羞辱,非报仇雪耻不可,得打一阵,因此上海炮声便响了。在为争自由与争正义所激动的感情上,我们如许多年青人一样,抱了决心到了钢铁飞窜中过了些日子。我两个已亲眼看到了那种战争情形,明白了这不是事,这样打下去,有什么把握,有什么希望呢?在大家还相信那些不足信的战争胜利结果以前,我们已明白了我们的精力最恰当的用处是在什么事情上,肯定了这点信念,才把自己从炮火中抽出来,回来作我们当作的事,这就对了。我们的责任是保守我们自己的信仰。”

“但感情兴奋到这些没有理会到战争意义的人,假若我们能启发他们,能在一种机会上,统一他们那点热情,到那个我们以为是对的方面去,不是很……”

年纪较长的介尊,用一个记号制止了他朋友的发言,接着就说,“是的,这兴奋应是一种事实。但让它们兴奋好了。在这兴奋激昂情形中,你说你到过了前线,看过了那种‘近代科学的力量’与‘古代民族的勇敢’作血肉的互搏,你的结论的悲观,却将扫了他们的兴致,这有什么益处?在兴奋中而起的精力的浪费,这时谁也不会去计较它的分量的。大家这时节皆正在极糊涂的把自己安置到那个与事实无补的兴奋里去,从那里取得戏剧排演时一般情形下的快乐,政府既不欲作战,也无力作战,却用谎话哄到大学生,以为只要学生军三个月一训练完成,就可以从事战争。大学生这时是相信政府的,这信任一面是大学生皆毫不明白战争的意义,一面也由于懒惰不去思索。这是些什么花样?牺牲者在不可免避情形下牺牲了,在比较站远一点的,皆为一种飓风卷入感情漩涡里面去,大家皆在那里准备牺牲,且在前方小小顺手上,忘了实力的贫弱。这种时节正是把理知当作奸细,把知慧当成懦怯,一律加以毒恶詈骂和嘲笑时节。过一阵,疲倦了,一切都疲倦了,政府同民众皆将竞争利用这个民族所特具的善忘的习惯,各人很堕落,很无聊,也很马虎的生活下去。我们启发是无用的,让时间来启发吧。这事很快的就要成为过去,一切都要过去,请听我说,我们既然看清楚这点,作我们所当作的事,沉默的工作下去,至多三个月,一切都将在一条新的轨道上走去,到时候自然会有人同我们一致的!”

因为介尊话语说得有点儿激动,年轻的一个把头低下略微感到羞愧了。他向他的朋友解释说:“我并不觉得我们应当同谁去说这半个月来我们的一切行动,这种英雄主义不是我的意思。我始终同意你那个秘密不说的主张,我发誓拥护你这主张到底!”

“算了吧,发什么誓?有什么要发誓的?只有自己心怯想用神来帮助他的人才会想到发誓。你在某一种年青女人面前,要她相信爱情的真实,可是这爱情就连你自己也不大相信时,你再去当天发誓吧。”

两人说话时皆不甚关心到旁的人,因为两人照习惯,说话时声音都很轻很快,XX地方人说话旁人听来又原不很懂的。说到这里时,两个年青人交换的握了一下手,都嘻嘻的笑了。他们都明白坐在对面看报那个商人,对他们谈话已引起了一点注意。他虽然不大懂得所说的事情,似乎被他把两个人的身分却确定了,这商人到后就轻轻的用手触了一下年长的那一个膝头。

“报上说,先生们都上前打仗去了,女先生们也跟到去,这里有姓名,张什么,李什么,年纪还只十六岁。先生,您说,这是一件当真的事情吗?”

介尊不说什么,只把头稍稍动了一下,不否认也不承认。

那商人得不到要领,就重新提出一个问题,又似乎只是自言自语:

“飞机厉害吗?中国学生军能够用自动步枪打那个怪物的肚腹,使它从油槽里流出油来吗?”

介尊的同伴,因为这商人神气十分认真,就随意问他一声对于这件事情的意见。

“不打肚腹打什么?”

“我的意见吗?我以为打飞机应当打它的脑袋,青岛地方先生们用汽枪打鸟,一枪打到头上,鸟就像一颗苹果从树上掉下,打它的肚腹,那家伙还会飞多远多远,飞机不应当一个样子吗?”

一种混和了聪明与愚蠢的见解,使介尊听来不由得不笑了。介尊问他:“你到过青岛吗?”

“我在那里做了点小小生意,这是四年前的事情。”他说了青岛几句话以后,显然还不忘记报上的时事,就又把言语回到本题上来。“先生从南方来,南方军队怎么样了呢?这里小报都说南京国民政府的空中,张了一面极大的网,这网还是从美国定做来的,有了这个东西以后,鬼子的飞机炸弹就失了作用,事情可不可靠?”

“我们没有看到过。”

“照我想来,这事情是可靠的。孙悟空变大鹰时,杨戬就变持弹弓的人。一切法宝原各有克治它的方法。不过我们本国自己为什么不会发明这些东西?我们国家没有研究科学的人,先生,是不是?”

两人皆笑了,但从商人方面看来,两个年青人神气之间皆并不表示不愿意听他说话,故商人接着又说了许多事情。在每一件事情上,他都不缺少一种意见。他用从报上得来的常识,批评到一切新发生的事情。他理解许多问题,他所提出的问题,差不多自己都预备得有一个答案。他有联想,有爱国心肠,记得着中华民国二十年来各个军阀的姓名,明白国家是被军人弄糟,却相信将来会好的。说到末后他就问:

“你们知道毒气炮没有?报上都说那东西十分厉害,欧战死了一百万人,这次上海战事也死了不少人。XX报告我们作市民的每一个人皆应该买一副防毒面具,遇到毒气来时,把面具套在脸上去就不会怕什么毒气。XX公司卖这个东西,六块三毛钱一副。我买了四副,托报馆送到上海去,我向他们指定:一副送给总指挥,三副送给三个督战官。先生,你说,他们有了这样一种东西放在旁边,不是很安全了吗?”

这商人说及这件事情时,他自己不缺少那点自信,以为那四副防毒面具,曾救了四个要人的性命,到现在,那面具也一定还套在总指挥同那三位高级督战官嘴上的。他并不隐讳他的快乐,他让那点因作了一件大事而自足的神气,显现于词色之间。末了且把那某报馆给他的收据,从荷包里掏出,证明了这件事的真实。

两个年青人因为听到商人说了那么多话,且看到了那个收到四副防毒面具的收条,就问他在什么方面作事,有多少薪水一月。他就很诚实的告给两个年青人,做得是天津法租界杂粮行店里的管账事务,每年有四百块钱正俸,若生意做得不坏,还可以得一底红利。说到粮食生意,他在方便中不忘记批评了一下关于当局处置粮食政策的错误,这见解自然还是从报上得到的。从粮食说到生活,这商人又让两个年青人知道他有三个学生,一个闺女,他的教育计划是等到几个小孩从小学毕业以后,就把两个送到米行学生意,一个送进南开中学校去,预备将来中学毕业到银行作事。他又提到房租,每月十七块五毛钱的房租,他用手比着,似乎就只手掌大那么一片地方。他还为两个人谈到天津事变,便衣队的活动,杀头,抛手榴弹,都说得十分动听。末了总结的说来,这个商人为了爱国数月来已捐了七十块钱,他把钱在一种责任心的自觉上很高兴的捐给了别人,却把收条好好的放在小牛皮夹里,把钱数放在自己心里。

从各方面看去,这个商人的灵魂是宽博的,性格是厚道的,人格是正直的,同时知识也是够可怜了的。

到后车开了,他告给两个年青人,胶济路的三等车中,蛋炒饭比其他路线上的蛋炒饭较好,他把四年前的经验反复述说了一阵,引起了他自己的食欲,想走过二等车去却没有办法,因为饿了,说话已没有多少精神,到后就又仍然睡着了。

车抵北京东车站时,两个年青人匆匆的各自提了自己那个小皮箱,在人众中挤下了车,只见车站上许多穿学生军服装的年青大学生,莫不气壮神旺的在那月台上散步,其中有两个带了毛毯,干粮袋,水瓶,雨衣,以及一大堆用具,在那南边月台上被人照相。这两位似乎行将出发到前线去作国殇的人物,其余多数是前来送行的,介尊向他的同伴望了一眼,两个人会心一笑,随同一群旅客流出车站了。

出了车站后,因为正午返回城外学校的公共汽车已过了时候,年纪较轻的一个邀介尊到他家里去,介尊却提议,先往前门大街上小馆子里去吃一顿饭,吃过饭再作计较,两人就向南方走去,走到前门大桥时,就碰到几个穿了中学校制服的女学生,拦住了去路,拿了竹筒向两个募集义勇军捐款。两人皆笑了,年青的一个正要说什么,介尊赶忙从自己身上掏出了大约有一元左右的小票和零碎铜子,放到一个女学生手心里,拉了他的同伴,过了马路,走进一条小胡同去了。

……

这两个青年皆是北京城外XX大学理学院三年级的肄业生,年长的一个姓名为凌介尊,年纪稍小的一个姓名为李伯鱼。

两人回到学校中宿舍以后,因为在假期中学校虽通过了学生不能离校的决议案,到后来为了种种原因不能执行,仍然有许多人离了学校,各自向自己所方便的一处走去,故两人从上海方面来回的事情,竟毫不为人注意。他们当天在学校食堂就碰到了些留校相熟的人,大家都穿了整齐的军服,很激昂的谈到一些关于南方情形的话语,各人在一些不甚确实的消息上批评到战事的得失,各人皆有一种以身许国的精神,却大都不甚明白这牺牲从何时何事着手。两人在同学中平常皆不大欢喜说话,谁也不疑心到两个人半月来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