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楼居·芸庐纪事·雪晴(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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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雪晴(4)

“我猜想她总在几个水码头边落脚,不会飞到海外天边去,要找她一定找得回来。”

“打破了的坛子,不要了!”

“不要了吗?你舍得我倒舍不得,她很好!”

我的结论既似真非真,倒引起了冬生的注意。他于是也似真非真的向我说:“你欢喜她,我见她一定会告她,她会给你做个绣花抱肚,里面还装满亲口嗑的南瓜子仁。可惜你又早不说,师爷也能帮你忙!”

“早不说吗?我一来就只见过她一面。来到这村子里只一个晚上,第二早天刚亮,她就跟人跑了!”

“那你又怎么不追下去?下河码头熟,你追去好!”

“我原本只是到这里来和你大队长打猎,追麂子狐狸兔子,想不到还有这么一种山里长大的东西!”

这一切自然都是笑话,已过四十岁师爷听到我说的话,比不到十五岁冬生听来的意义一定深刻得多。因此也搭话说:“凡事要慢慢的学,我们这地方,草草木木都要慢慢的才认识,性质通通不同的!”

冬生走后约一点钟,杨大娘却两脚黄泥到了团防局。师爷和我正在一窠新孵出的小鸡边,点数那二十个小小活动黑白毛毛团。一见杨大娘那两脚黄泥,和提篮中的东西,就知道是从场上回来的。“大娘,可是到新场办年货?你冬生出差去了,今天歇尖岩村,明天才能回来。可有什么事情?”

杨大娘摸一摸提篮中那封点心:“没有什么事。”

“你那笋壳鸡上了孵没有?”

“我那笋壳鸡上城做客去了。”杨大娘点一点搁在膝头上的提篮中物,计大雪枣一斤,刀头肉半斤,元青鞋面布一双,香烛纸张……问一问,才知道原来当天是冬生满十四岁的生庚日。杨大娘早就弯指头把日子记在心上,恰值鸦拉营逢场,犹自嘀咕了好几个日子,方下决心,把那预备上孵的二十四个大白鸡蛋从箩筐中一一取出,谨慎小心放入垫有糠壳的提篮里,捉好鸡,套上草鞋,到场上去和城里人打交道。虽下决心那么作,走到相去五里的场上,倒像原不过只是去玩玩,看看热闹,并不需要发生别的事情。因为鸡在任何农村都近于那人家属之一员,顽皮处和驯善处,对于生活孤立的老妇人,更不免寄托了一点热爱,作为使生活稍有变化的可怜简单的梦。所以到得人马杂沓黄泥四溅的场坪中转来转去等待主顾时,杨大娘自己即老以为这不会是件真事情。有人问价时,就故意讨个高过市价一半的数目,且作成“你有钱我有货,你不买我不卖”对立神气,不即脱手。因为要价高,城里来的老鸡贩,稍微揣揣那母鸡背脊,不还价,这一来,杨大娘必作成对于购买者有眼不甚识货轻蔑神气,蹩蹩嘴,掉过头去不作理会。凡是鸡贩子都懂得乡下妇人心理,从卖鸡人的穿着上即可明白,以为时间早,不忙收货,见要价特别高的,想故意气一气她,就还个起码数目。且激激她说,“什么八宝精,值那样多!”杨大娘于是也提着气,学作厉害十分样子,“你还的价钱只能买豆腐吃。”且像那个还价数目不仅侮辱本人,还侮辱了身边那只体面肥母鸡,怪不过意,因此掉转身,抚抚鸡毛,拍拍鸡头,好像向鸡声明,“再过一刻钟我们就回家去,我本来就只是玩玩的!”那只母鸡也像完全明白自己身分,和杨大娘的情绪,闭了闭小红眼睛,只轻轻的在喉间“骨骨”哼两声,且若完全同意杨大娘的打算。两者之间又似乎都觉得“那不算什么,等等我们就回去,我真乐意回去,一切照旧。”

到还价已够普通标准时,有认得她的熟人,乐于圆成其事,必在旁插嘴,“添一点,就卖了。这鸡是吃包谷长大的,油水多!”待主顾掉头时,又轻轻的告杨大娘,“大娘要卖也放得手了。这回城里贩子来得多,也出得起价。若到城里去,还卖不到这个数目!”因为那句要卖得放手,和杨大娘心情冲突,所以回答那个好意却是:

“你卖我不卖,我又不等钱用。”

或者什么人说:“不等钱用你来作什么?没得事作来看水鸭子打架,作个公证人?肩膊松,怎不扛扇石磨来?”

杨大娘看看,搜寻不出谁那么油嘴油舌,不便发作,只轻轻的骂着:“悖时不走运的,你妈你婆才扛石磨上场玩!”

事情相去十五六年,石磨的用处,本乡人知道的已不多了。

……那有不等钱用这么十冬腊月抱鸡来场上喝风的人?事倒凑巧,因为办年货城里需要多,临到末了,杨大娘竟意外胜利,卖的钱比自己所悬想的还多些。钱货两清后,杨大娘转入各杂货棚边去,从各种叫嚷,赌咒,争持,交易方式中,换回了提篮所有。末了且像自嘲自诅,还买了四块豆腐,心中混合了一点儿平时没有的怅惘,疲劳,喜悦,和朦胧期待,从场上赶回村子里去。在回家路上,必看到有村子里人用葛藤缚住小猪的颈膊,赶着小畜生上路的,也看到有人用竹箩背负这些小猪上路的,使他想起冬生的问题。冬生二十岁结婚一定得用四只猪,这是六年后事情。她要到团防局去找冬生,给她个大雪枣吃,量一量脚看鞋面布够不够,并告冬生一同回家去吃饭,吃饭前点香烛向祖宗磕磕头。冬生的爹死去整十年了。

杨大娘随时都只想向人说:“杨家的香火,十四岁,你们以为孵一窝鸡,好容易事!他爹去时留下一把镰刀,一副连枷,……你不明白我好命苦!”到此眼睛一定红红的,心酸酸的。可能有人会劝慰说:“好了,现在好了,杨大娘,八十一难磨过,你苦出头了!冬生有出息,队长答应送他上学堂。回来也会做队长!一子双挑讨两房媳妇,王保长闺女八铺八盖陪嫁,装烟倒茶都有人,你还愁什么?……”

事实上杨大娘其时却笑笑的站在师爷的鸡窝边,看了一会儿小鸡。可能还关心到卖去的那只鸡和二十四个鸡蛋的命运,因此用微笑覆盖着,不让那个情绪给城里人发现。天气已晚下来了。正值融雪,赶场人太多,田坎小路已踏得稀糊子烂,怪不好走。药王宫和村子相对,隔了个半里宽田坝,还有两道灌满融雪水活活流注的小溪,溪上是个独木桥。大娘心想“冬生今天已回不了局里,回不了家。”似乎对于提篮中那包大雪枣,“是不是应当放在局里交给师爷?”问题迟疑了一会儿,末后还是下了决心,提起篮子,就走了。我们站在庙门前石栏干边,看这个肩背已偻的老妇人,一道一道田坎走去。

时间大约五点半,村子中各个人家炊烟已高举,先是一条一条孤独直上,各不相乱。随后却于一种极离奇情况下,一齐崩坍下来,展宽成一片一片的乳白色湿雾。再过不多久,这个湿雾便把村子包围了,占领了。杨大娘如何作她那一顿晚饭,是不易形容的。灶房中冷清了好些,因为再不会有一只鸡跳上砧板争啄菠菜了。到时还会抓一把米头去喂鸡,始明白鸡已卖去。一定更不会料想到,就在这一天,这个时候,离开村子十五里的红岩口,冬生和那两个烟贩,已被人一起掳去。

我那天晚上,却正和团防局师爷在一盏菜油灯下大谈《聊斋志异》,以为那一切都是古代传奇,不会在人间发生。师爷喝了一杯酒话多了点,明白我对青凤黄英的向往,也明白我另外一种弱点,便把巧秀母亲故事告给我。且为我出主张,不要再读书。并以为住在任何高楼上,都不如坐在一只简单小船上,更容易有机会和那些使二十岁小伙子心跳的奇迹碰头!他的本意只是要我各处走走,不必把生活固定到一个小地方,或一件小小问题得失上。不意竟招邀我上了另外一只他曾坐过的小船。

我仿佛看到那只向长潭中桨去的小船,仿佛即稳坐在那只小船上,仿佛有人下了水,船已掉了头。……水天平静,什么都完事了。一切东西都不怎么坚牢,只有一样东西能真实的永远存在,即从那个小寡妇一双明亮,温柔,饶恕了一切带走了爱的眼睛中看出去,所看到的那一片温柔沉静的黄昏暮色,以及两个船桨搅碎水中的云影星光。巧秀已经逃走半个月,巧秀的妈沉在溪口长潭中已十六年。

一切事情还没有完结,只是一个起始。

一九四七年三月末北平

本篇发表于1947年6月1日《文学杂志》第2卷第1期。署名沈从文。

传奇不奇

(本文系接赤魇、雪晴、巧秀和冬生,为故事第四)满老太太从油坊到碾坊。溪水入冬即枯落,碾槽停了工,水车上挂了些绿丝藻已泛白。上面还有些白鸟粪,一看即可知气候入冬,一切活动都近于反常,得有个较长休息。不过一落了雪,似乎即带来了一点春信息,连日因融雪,汇集在坝上长潭的溶雪水,上涨到闸口,工人报说水量已经可转动碾盘。老太太因此来看看,帮同守碾坊的工人,用长柄扫帚打扫清理一下墙角和碾盘上蛛网蟢钱,在横轴上钢圈上倒了点油,挂好了搁在墙角隅的长摇筛,一面便吩咐家中长工,挑一箩糯谷来试试槽,看看得不得用。因为照习惯,过年作糍粑很要几挑糯米,新媳妇拜年走亲戚,少不了糍粑和甜酒,都需要糯谷米。

工人回去后,满老太太把搁在旁边一个细篾烘笼提到手中,一面烘手一面走出碾坊,到坝上去看看。拟等待试过槽后,再顺便过村头去看看杨家冬生的妈。孩子送客人送了三天,还不曾转身,二三十里路并不算远,平时又无豺狼虎豹,路上一坦平。难道真是眼睛上有毛毛虫,掉到路旁“陷眼”“地窟窿”里去了?还是追麂子兔子,闪不知走到雪里滚入湃泥田,拔脚不出惨遭灭顶?(这在雪地上总还有个踪迹消息!)此外只有一个原因,即早先已定下了主意,要学薛仁贵,投军奔前程,深怕寡母眼泪浸软了心,临时脱身不得,因为趁便走去。可是在局里当差,已经是在乡兵员,正好考学校,那还有更方便事情?并且这种少年子弟背井离乡的事情虽常有,照例是要因点外事刺激才会发生;受了什么人的气丢失面子,赌输了钱无法交代,和什么女子有过情分,难善终始,不易长此厮守下去,到后方不免有此一着,不是同走就是独行,努力把自己拔出家乡拔出苦恼,取得个转机。就冬生说这些问题都不成问题。局里师爷到庄子上去提供报告时,就证明薛仁贵投军事不大可信。只有一点点可疑处,即是不是因为巧秀走失,半个月还无消息,冬生孩子心实,因为心里有些包瞒着的事,说不出口,所以要告奋勇去把巧秀找寻回来。说不定事前还许愿发过誓找不到决不回乡。所以就失了踪。这自然只是局里师爷的猜想,无凭无据。不过由此出发,村子里于是有了以讹传讹的谣言:冬生到红岩口看见了巧秀,知道巧秀是和那吹唢呐的中砦人想要逃下常德府,凑巧和冬生碰头。两口子怕冬生小孩子口松出事,就把他一索子捆上,抛到江口大河里去了。事情虽没见证,话语却传到了老太太耳边。老太太心中慈悯,想去看看冬生的娘,安慰安慰这个妇人。

高岘地方二百户人家,满姓算是大族,满老太太家里,又是这一族中首户。近村子田产山坡产业,有大半属于这个人家。此外还有油坊、碾坊等等产业。五里外场集上又开了个官盐杂货铺,经常派有庄伙守店。猴子坪的朱砂矿,还出得有些股份,所以家中厅堂中的陈设,就是座大过一尺的朱砂山,在服药求仙时代,这东西是必需进贡到朝廷去,私人保有近于犯罪的。当家的主人就是年过六十还精神矍铄的满老太太。丈夫已死去十多年。生有二男二女:女的都已出嫁,身边只两个男孩,大的就是刚婚娶不久的地方保安队长,小的进城上学,在县里还只读初中三。两弟兄身体都很健康,按照一个乡下有管教地主子弟的兴趣,和保家需要不免都欢喜玩枪弄棒。家中有长工,有狗,有枪支,一个冬天,都用于鬻子所谓“捕虎逐麋”游猎工作上消磨了。

老太太为人正直而忠厚,素朴而勤俭,恰恰如一般南中国旧式地主富农神情。家产系累代勤俭而来,所以门庭充分保留传统的好规矩。一身的穿着,照例是到处补丁上眼,却永远异常清洁。内外衣通用米汤浆洗得硬挺挺的,穿上身整整齐齐,且略有点米浆酸味和干草香味。头脚都拾理得周周整整,不仅可见出老辈身分,还可见出一点典型人格。一切行为都若与书本无关,然而却处处合乎古人所悬想,尤其是属于性情温良一面,俨若与道同在。更重要是深明财富聚散之理,平时赡亲恤邻,从不吝啬。散去了财产一部分,也就保持了更多部分。一村子非亲即友,遇什么人家出了丧事喜事,月毛毛丢了生了,儿子害了长病,和这家女主人谈及时,照例要陪陪悲喜,事后还悄悄的派人送几升米或两斤片糖去,尽一尽心。一切作来都十分自然,因此新屋落成时,村子里上了块金漆朱红匾额“乐善好施”。

一家人都并无一定宗教信仰,屋当中神位,供了个天地君亲师牌位,另外还供有太岁和土地神。灶屋有灶神,猪圈、牛栏,仓房也各有鬼神所主,每早晚必由老太太洗手亲自作揖上香,逢月初一十五,还得各处奠奠酒,颂祝人畜平安。一年四季必按节令虔诚举行各种敬神仪式,或吃斋净心,或杀猪还愿,不问如何,凡事从俗。过年时有门户处,都贴上金箔喜钱和吉祥对联,庆贺佳节。并一面预备了些钱米,分送亲邻。有羞羞怯怯来告贷的,照例必能如愿以偿。

一家财产既相当富有,照料经管需人,家中除担任团防局保卫一村治安的丁壮外,长年即雇有十来个长工,和两个近亲管事。油坊碾坊都有副产物,用之不竭,因此经常养了四只膘壮大牯牛,两栏肥猪,几头羊,三五十只鸡鸭,十多窝鸽子,几只看家狗。大院中还喂有两只锦鸡,一对大耳兔子,两缸金鱼。后园尚有几箱蜜蜂。对外含有商务经济,虽由管事经手,内外收支,和往来亲戚礼数往还以及债务数目,却有一本无字经记在老太太心中,一提起,能道出源源本本。

老太太对日常家事是个现实主义者,对精神生活是个象征主义者,对儿女却又是个理想主义者;一面承认当前,一面却寄托了些希望于明天。大儿子若有实力可以保家,有精力能生二男二女,她还来得及为几个孙子商定亲事,城里看一房亲,乡里看一房亲。两孙女儿也一城一乡许给人家。至于第二儿子的事呢,既读了书,就照省城里规矩,自由自由,找一个城里女学生,让她来家里玩风琴唱歌也好。只要二儿子欢喜都可照办,二儿子却说还待十年再结婚不迟。……冬生呢,她想也要帮帮忙,到成年讨媳妇时,送十亩地给他做。

老太太的梦相当健康也相当渺茫,因为中了俗话说的人有千算天有一算,一切合理建筑起来的楼阁,到天那一算出现时,就会一齐塌圮成为一堆碎雪破冰,随同这个小溪流的溶雪水,泛过石坝,钻过桥梁,带入大河终于完事。

老太太见长工挑着两半箩谷子从庄子里走出,直向碾坊走来,后面跟了两个人,一个面生一个就是正想看看的冬生的妈杨大娘。还不及招呼,却发现了那个杨大娘狼狈焦急神气,赶忙迎接上去:“大姨,大姨,你冬生可回来了吗?我正想去看您!”

杨大娘两脚全是雪泥,萎悴悴的,虚怯怯的,身子似乎缩小了许多,轻轻咒了自己一句:“菩萨,我真是悖时!”

老太太从神气估出了一点点谱,问那陌生乡下人:“大哥,你可是新场人?”

挑谷子长工忙说:“鸡冒老表,这是队长老太太,你说你那个。”

老太太把一众让进碾房去,明白事情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