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楼居·芸庐纪事·雪晴(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十二)
23788500000031

第31章 虹桥集(2)

沉默继续占领这个有橘红色灯光和熊熊炉火的房间。

第二天,主人独自坐在那个火炉边读一个信。

□□:我好像还是在做梦,身心都虚飘飘的。还依然吻到你的眼睛和你的心。在那个梦境里,你是一切,而我却有了你,展露在我面前的,不是一个单纯的肉体,竟是一片光辉,一把花,一朵云。一切文字在此都失去了他的性能,因为诗歌本来只能作为次一等生命青春的装饰。白色本身即是一种最高的道德,你已经超乎这个道德名辞以上。

所罗门王雅歌说:“我的妹子,我的鸽子,你脐圆如杯,永远不缺少调和的酒。”我第一次沾唇,并不担心醉倒。

葡萄园的果子成熟时,饱满而壮实,正象征生命待赠与,待扩张。不采摘它也会慢慢枯萎。

我欢喜精美的瓷器,温润而莹洁。我昨天所见到的,实强过我二十年来所见名瓷万千。

我喜欢看那幅元人素景,小阜平冈间有秀草丛生,作三角形,整齐而细柔,萦回迂徐,如云如丝,为我一生所仅见风景幽秀地方。我乐意终此一生,在这个处所隐居。

我仿佛还见过一个雕刻,材料非铜非玉,但觉珍贵华丽,希有少见。那雕刻品腿瘦而长,小腹微凸,随即下敛,一把极合理想之线,从两股接榫处展开,直到脚踝。式样完整处,如一古代希腊精美艺术的仿制品。艺术品应有雕刻家的生命与尊贵情感,在我面前那一个仿制物,倚据可看到神的意志与庄严的情感。

这艺术品的形色神奇处,也令人不敢相信。某一部分微带一片青渍,某一部分有两粒小小黑痣,某一部分并有若干美妙之漩涡,仿佛可从这些地方见出上帝手艺之巧。这些漩涡隐现于手足关节间,和脸颊颈肩与腰以下,真如诗人所谓“藏热吻的小杯”。在这些地方,不特使人只想用嘴唇轻轻的去接触,还幻想把自己整个生命都收藏到里边去。

百合花颈弱而秀,你的颈肩和它十分相似。长颈托着那个美丽头颅微向后仰。灯光照到那个白白的额部时,正如一朵百合花欲开未开。我手指发抖,不敢攀折,为的是我从这个花中见到了神。微笑时你是开放的百合花,有生命在活跃流动。你沉默,在沉默中更见出高贵。你长眉微蹙,无所自主时,在轻颦薄媚中所增加的鲜艳,恰恰如浅碧色百合花带上一个小小黄蕊,一片小墨斑。……这一切又只像是一个抽象。

这个记录看到后来,我眼睛眩瞀了。这本书成为一片蓝色火焰,在空虚中消失了。我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那个“房间”,重新站到这个老式牌楼下。保留在我生命中,似乎就只是那么一片蓝焰。保留到另外一个什么地方,应当是小小的一撮灰。一朵枯干的梅花,在想象的时间下失去了色和香的生命残余。我只记得那本书上第一句话:神在我们生命里。

我已经回到了住处。

晚上十一点半,菜油灯一片黄光铺在黑色台面上,散在小小的房间中。试游目四瞩,这里那里只是书,两千年前人写的,一万里外人写的,自己写的,不相识同时人写的;一个灰色小耗子在书堆旁灯光所不及处走来走去。那分从容处,正表示它也是个生物,可是和这些生命堆积,却全不相干。使我想起许多读书人,十年二十年在书旁走过,或坐在一个教堂边读书讲书情形。我不禁自言自语的说:“唉,上帝,我活下来还应当读多少书,写多少书?”

我需要稍稍休息,不知怎么样一来就可得到休息。

我似乎很累,然而却依然活在一种有继续性的荒唐境界里。

灯头上结了一朵小花,在火焰中开放的花朵。我心想:“到火熄时,这花才会谢落,正是一种生命的象征。”我的心也似乎如焚如烧,不知道的是什么事情。

梅花香味虽已失去,尚想从这种香味所现出的境界搜寻一下,希望发现一点什么,好像这一切既然存在,我也值得好好存在。于是在一个“过去”影子里,我发现了一片黄和一点干枯焦黑的东西,它代表的是他人“生命”另一种形式,或者不过只是自己另一种“梦”的形式,都无关系。我静静的从这些干枯焦黑的残余,向虚空深处看,便见到另一个人在悦乐中疯狂中的种种行为。也依稀看到自己的影子,如何反映在他人悦乐疯狂中,和爱憎取予之际的徘徊游移中。

仿佛有一线阳光印在墙壁上。仿佛有青春的心在跳跃。仿佛一切都重新得到了位置和意义。

我推测另外必然还有一本书,记载的是在微阳凉秋间,一个女人对于自己美丽精致的肉体,乌黑柔软的毛发,薄薄嘴唇上一点红,白白丰颊间一缕香,配上手足颈肩素净与明润,还有那一种从莹然如泪的目光中流出的温柔歌呼。肢体如融时爱与怨无无可奈何的对立,感到眩目的惊奇。唉,多美好神奇的生命,都消失在阳光中,遗忘在时间后!一切不见了,消失了,试去追寻时,剩余的同样是一点干枯焦黑东西,这是从自己鬓发间取下的一朵花,还是从路旁拾来的一点纸?说不清楚。

试来追究“生命”意义时,我重新看到一堆名词,情欲和爱,怨和恨,取和予,上帝和魔鬼,人和人,凑巧和相左。过半点钟后,一切名词又都失了它的位置和意义。

到天明前五点钟左右,我已把一切“过去”和“当前”的经验与抽象,都完全打散,再无从追究分析它的存在意义了,我从不用自己对于生命所理解的方式,凝结成为语言与形象,创造一个生命和灵魂新的范本,我脑子在旋转,为保留在印象中的造形,物质和精神两方面的完整造形,重新疯狂起来。到末了,“我”便消失在“故事”里了。在桌上稿本内,已写成了五千字。我知道这小东西寄到另外一处去,别人便把它当成“小说”,从故事中推究真伪。对于我呢,生命的残余,梦的残余而已。

我面对着这个记载,热爱那个“抽象”,向虚空凝眸来耗费这个时间。一种极端困惑的固执,以及这种固执的延长,算是我体会到“生存”唯一事情,此外一切“知识”与“事实”,都无助于当前,我完全活在一种观念中,并非活在实际世界中。我似乎在用抽象虐待自己肉体和灵魂,虽痛苦同时也是享受。时间便从生命中流过去了,什么都不留下而过去了。

试轻轻拉开房门时,天已大明,一片过去熟习的清晨阳光,随即进到了房里,斜斜的照射在旧墙上。书架前几个缅式金漆盒子,在微阳光影中,反映出一种神奇光彩。一切都似乎极新。但想起“日光之下无新事”,真是又愁又喜。我等待那个“夜”所能带来的一切。梅花的香,和在这种淡淡香气中给我的一份离奇教育。

居然又到了晚上十点钟。月光清莹,楼廊间满是月光。因此把门打开,放月光进到房中来。

似乎有个人随同月光轻轻的进到房中,站在我身后边:“为什么这样自苦?究竟算什么?”

我勉强笑,眼睛湿了,并不回过头去:“我在写青凤,《聊斋》上那个青凤,要她在我笔下复活。”

从一个轻轻的叹息声中,我才觉得已过二十四点钟,还不曾吃过一杯水。

三十年七月作

三十二年三月重写

本篇发表于1943年7月15日《新文学》第1卷第1期。署名上官碧。

据《新文学》文本编入。

摘星录

第一

五点三十分,她下了办公室,预备回家休息。要走十分钟路,进一个城门,经过两条弯弯曲曲的小街,方能回到住处。进城以前得上一个小小山坡,到坡顶时,凭高远眺,可望见五里外几个绿色山头,南方特有的楠木林,使山头显得胖圆圆的,如一座一座大坟。近身全是一片田圃,种了各样菜蔬,其时正有个老妇人躬腰在畦町间工作。她若有所思,在城墙前山坡上站了一忽儿。天上白云和乌云相间处有空隙在慢慢扩大,天底一碧长青,异常温静。傍公路那一列热带树林,树身高而长,在微风中摇曳生姿,树叶子被雨洗过后,绿浪翻银,俨然如敷上一层绿银粉。入眼风物清佳,一切如诗如画,她有点疲倦,有点渴。心境不大好,和这种素朴自然对面,便好像心中接触了什么,轻轻的叹了一口气。与她一同行走的是个双辫儿女孩,为人天真而憨,向她说:

“大姐,天气多好!时间还早,我们又不是被赶去充军,忙个什么?这时节不用回家,我们到公路近边坟堆子上坐坐去。到那里看着天上的云,等到要落雨了,再回家去不迟。风景好,应当学雅人做做诗!”

“做诗要诗人!我们是个俗人。是无章句韵节的散文。还是回家喝点水好些,口渴得很!”

双辫儿不让她走,故意说笑话:“你这个人本身就像一首诗,不必选字押韵,也完完整整。还是同我去好!那里有几座坟,地势高高的,到坟头上坐坐,吹吹风,一定心里爽快,比喝水强多了。看风景也是一种教育!”

“像一首诗终不是诗!”她想起另外一件事,另外一种属于灵魂或情感的教育,就说:“什么人的坟?”

双辫儿说:“不知道什么人的坟。”又说,“这古怪世界,老在变,明天要变成一个什么样子,就只有天知道!这些百年前的人究竟好运气,死了有孝子贤孙,花了一大笔钱来请阴阳先生看风水,找到好地方就请工匠来堆凿石头保坟,还在坟前空地上种树,树长大了让我们在下面歇凉吹风。我们这辈子人,既不会孝顺老的,也不能望小的孝顺,将来死后,恐怕连一个小小土堆子都占不上!”

“你死后要土堆子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处!有个土堆子做坟,地方不太偏僻,好让后来人同我们一样,坐到上面谈天说地,死了也不太寂寞!”因为话说得极可笑,双辫儿话说完后,觉得十分快乐,自己便哈哈笑将起来。她年纪还只二十一岁,环境身世都很好,从不知“寂寞”为何物。只不过欢喜读《红楼梦》,有些想象愿望,便不知不觉与书中人差不多罢了。“坟”与“生命”的意义,事实上她都不大明白,也不必需明白的。

“人人都有一座坟,都需要一座坟?”她可想得远一点,深一点,轻轻吁了一口气。她已经二十六岁。她说的意义双辫儿不会懂得,自己却明明白白。她明白自己那座坟将埋葬些什么;一种不可言说的“过去”,一点生存的疲倦,一个梦,一些些儿怨和恨,一星一米理想或幻想,——但这时节实在并不是思索这些抽象问题时节。天气异常爽朗,容易令人想起良辰美景奈何天。

她愿意即早回家,向那双辫儿同伴说:“我不要到别人坟堆上去,那没有什么意思。我得回去喝点水,口渴极了。我是只水鸭子!”

双辫儿知道她急于回去另外还有理由,住处说不定正有个大学生,呆着等待她已半点钟。那才真是成天喝水的丑小鸭!就笑着说:“你去休息休息吧。到处都有诗,我可要野一野,还得跑一跑路!”恰好远处有个人招呼,于是匆匆走去了。留下她一人站在城墙边,对天上云影发了一会儿痴。她心中有点扰乱,似乎和往常情形不大相同。好像有两种力量正在生命中发生争持,“过去”或“当前”,“古典”和“现代”,“自然”与“活人”,正在她情感上互相对峙。她处身其间,做人不知如何是好。

恰在此时有几个年青女子出城,样子都健康而快乐,头发松松的,脸庞红红的,从她身边走过时,其中之一看了她又看,走过身边后还一再回头来望她。她不大好意思,低下了头。只听那人向另外一个同伴说:“那不是XX,怎么会到这里来?前年看她在北平南海划船,两把桨前后推扳,神气多潇洒!”话听得十分清楚,心中实在很高兴,却皱了皱眉毛,只她轻轻的自言自语说:“什么美不美,不过是一篇无章无韵的散文罢了。”

路沟边有一丛小小蓝花,高原地坟头上特有的产物,在过去某一时,曾与她生命有过一种希奇的联合。她记起这种“过去”,摘了一小束花拿在手上。其时城边白杨树丛中,正有一只郭公鸟啼唤,声音低郁而闷人,雨季未来以前,城外荒地上遍地开的报春花,花朵那么蓝,那么小巧完美,孤芳自赏似的自开自落。却有个好事人,每天必带露采来,把它聚成一小簇,当成她生命的装饰。礼物分量轻意义却不轻!数数日子,不知不觉已过了三个月。如今说来,这些景物人事好像除了在当事者心上还保留下一种印象,便已消失净尽别无剩余了!她因此把那一束小蓝花捏得紧紧的,放在胸膛前贴着好一会。“过去的,都让它成为过去!”那么想着,且追想起先前一时说的散文和诗的意义,勉强的笑笑,慢慢的进了城。

郭公鸟还在啼唤,像逗引人思索些不必要无结果的问题。她觉得这是一种有意的挑逗,偏不去想什么。俨然一切已成定局,过去如此,当前如此,未来还将如此。人应放聪明与达观一点,凡事都不值得固执。城里同样有一个小小斜坡,沿大路种了些杂树木,经过半月的长雨,枝叶如沐如洗,分外绿得动人。路旁芦谷苦蒿都已高过人头,满目是生命的长成。老冬青树正在开花,花朵细碎而淡白,聚成一丛丛的,香气辛而浓。她走得很慢,什么都不想,只觉得奇异,郭公鸟叫的声音,为什么与三月前一天雨后情形完全一样。过去的似乎尚未完全成为过去,这自然很好,她或许正需要从过去搜寻一点东西,一点属于纯诗的东西,方能得到生存的意义。这种愿望很明显与当前疲倦大有关系。

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