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楼居·芸庐纪事·雪晴(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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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乡村琐事(4)

“这是六天一回的热闹,平常时节可不大相同。X太太,今天你莫回去,多玩一天,明天我们去看看冰心说的本地八景好不好?我们在这里过了四个夏天,吃了无量数水果,看了无数回夜云,可还无眼福照冰心写的方法去看看山水。也许我们是俗到不能再俗的人,连‘八景’都不知道注意!有一回,和巴金到她住的小城山上家里去,经她指点从卧室窗口望出去,虽看见滇池一片银光,可不觉得怎么美丽。那片银光返照到她房中一幅王小梅的画,画几个渔人捕鱼,似乎也不怎么好看。不过你若不用忙着回去,我们这个后山上,倒还可以散散步,院子里,倒还有些可看的!”

张嫂恰好从门边过身,主妇就叫她把鱼拿去,并且告她把那大鱼烧作晚饭菜,焖红烧豆腐吃。其余一尾大的和三尾小的,加盐煎好,送给X太太明天带回城里。

张嫂接鱼到手上时,拈了拈斤两:“太太,怕有三斤半重!三十块一斤,值得值得。”又看看鱼还是活跳跳的,于是作出有点犯难神气,“它还醒着,太太!”正像是“这怎么办?我可不作孽,你得想办法!”

主妇明白她的意思:“是的,鱼都是醒的。你放它在太阳下晒一会儿,就睡了。你不做又得先生来做,先生今天还有事情忙!”

“那我找长荣帮忙。”

“你找他去好!”

长荣是房东家的一个长年,认得几个字,会唱梁山伯访友故事,眼睛虽斜斜的,心倒还正直,平时遇小事张嫂照例要找他帮帮忙。这时节,其实已过XX庙做壮丁半月了。离村子三十里,帮忙破鱼当然办不到。张嫂意思倒是说“这事长荣也帮不了忙,不吃它好得多!”

原来这用人有个宗教上的仁慈习惯,戒杀生,不破活鱼。平时把鱼买来,必待鱼“睡眠”方动手,因此我们虽住近滇池,天天可买活鱼,吃的却是死鱼。有时鱼买来像不乐意睡去,就得蓄养在水缸里,找个别的机会方能上桌子。鱼到水缸里悠然自得,自然更不想睡觉了。所谓别的机会,说明白点,就是待我来亲自动手!不过这用人在信仰上虽不杀活鱼,别一方面又似乎还不十分固执。若别人破鱼,要她煎烹,还是动手,也照样吃得上好。信仰的坚决,常常倒是使她有所借口,少作些正规事情,因此这类信仰便越来越多。换言之,每种信仰都是她的假期。到实在过意不去,才又用别的借口,取销一些些。对苍蝇相当宽容,初一十五吃斋日子即不上街买菜,夜梦不祥则把碗柜上的小佛堂多点一盏清油灯。每一种行为,表面都有一个宗教上的理由。事实上,譬如说那盏灯真正的用途,却常常为的是便于在厨房中和别家女佣唱梁山伯访友故事!当斜眼长荣,或邻居人家那个绰号“老母鸡”的女用人,就佛堂前灯光细声细气唱到梁山伯看信那一段时,张嫂一定含着眼泪,超越时空,想得很远很远。

张嫂样子虽长得奇丑,为人心却极细,过年时村子里某个晚上有灯戏可看,必穿上整齐衣服参加,且挤到最前一排去,不止看戏,也让扮祝英台的看见她。虽已寡居十年,却有个儿子在读书,还只十三岁,间或就在儿子身上作作梦,一个带锈的金手表,一副菜绿玉镯头,都计算在儿媳插香时聘礼上。且为许下些秘密心愿,某庙里去上一块匾,某一年唱几本灯戏。于是就在这种人神等待中打发每个日子。总而言之,生命实相当调和,既不至于因宗教信仰,感到人生无常,也不至为生活单调,感到工作烦闷。并且宗教信仰中附带的佣工美德,手脚干净而不浪费,因为从主人完全信托中,可增加她一点作人的尊严和信用,还能好好保持。关于这一点,对我们既可省去许多麻烦,所以即或不大赞同她那些信仰,至少也得容忍了。即或那些信仰中大部分都是对于我们的耗费与麻烦,作主妇的自然也不大在意了。

当这女用人把鱼拿去时,我知道这件事还得用点“政治工作”,等等方有好鱼吃,就向X太太介绍说:

“X太太,你不知道,我们张嫂人好心好,不肯杀活鱼,吃斋念佛,修了好些日子,将来会成佛的!还熟习梁山伯祝英台故事,你欢喜听,我们晚上请她唱唱,故事铺出来很好听!”庄严浪漫兼容并包,把个张嫂说得简直妩媚了许多,才携了鱼下厨房去。

X太太于是照主妇提议,不即回城,且住下来看看这里平常过日子的方式。到晚饭时,鲤鱼豆腐上桌子,果然极鲜美好吃,使得X太太赞不绝口。X太太可想不到这个鱼的作法,手续实相当古怪麻烦,必把某种抽象作料放入张嫂情绪中,引起作用,张嫂又把某种具体作料放到鱼身中,引起作用,方能有这种良好结果!

提起这点政治工作时,我们在吃饭当中,从四年来一堆旧事引了好些例子,笑了许久。

饭后天气还早,就带了孩子们,一同到屋后小山上去散步。山前山后小路上,到处都有散场回家的乡下人,一面笑语一面走路,有些人也许还得回到二十里外的一个小乡村里去,才能放下肩背负担的。相去约一里的呈贡县小城中,但见炊烟平铺成一片,浮在人家屋瓦间和杂木林际。公路上间或还有一辆汽车通过,随即又消失了。天空剩一片蓝灰,日落一方却正悬泊几块面积不等的浮云,先是在变化中颜色光鲜夺目,各自不同,到后却终于成一色墨黑。背景越发明亮,那些云块也就越黑,镶配于这个黄昏前天空中的,尚有各式各样的鸟类,一部分很可能还是从滇池边回来的,各用不同速度掠过,向不可知一方飞去。有些鸟显得沉默而从容,正如一面振翅呼呼飞去,一面还温习着日中见闻,并思索意识到窠巢内雏鸟的期待光景。有些鸟又仿佛异常焦急,一面用特别短促鸣声招呼同伴,一面且左顾右盼,似乎对于回巢路线把握不定,有时又忽然在半空中打个旋折,向另一方向飞去。山下远处一片平田,直延展到滇池边,只见这里那里到处是成熟待获的大麦,和已获待收的大麦堆。麦田畦际间,移着肩挑白色麦束的乡下人,近大路处且到处有牛车停顿在那里,虽相去过远,不闻人声车声,却猜想得出这一切都还在活动,而且要到断黑以后方能回家。山脚下村子里照例是一片乡村妇人发誓诅愿声,这种声音,竟若本来毫无意义,亦永无结论,只为的是在这时来点缀村中人事景物而有。

孩子们一上了山,都成为“小太山”,钻到路旁楮树丛中去了。过不多久出现时,胸前浅黄毛衣上,已倒贴满了小小楮树叶。

“姆妈,你看,戈林的勋章。”

“好,小弟,你又是一身勋章,嗨,大弟,你也一身!”

说时两个孩子十分高兴,从路梗岔过坎下去,摘金丝蝴蝶花作盆景去了。

我们不久即停顿在一个小山凹间,近身边一丛丛仙人掌,在那无个性的绿色带刺板片堆积上,却缀系了无数小小刺球,每个球端都开放一朵明黄照眼特有个性的杯形花朵,使人对自然赋予生命形式的多方,感到神奇。

X太太似乎还品味到适间桌上豆腐鱼的味道,充满美慕情绪。

“XX,你们运气真好。有那么个好用人,省多少事!人又可靠,菜又做得好,城里从那里去找。城里用个人你真想不到麻烦成什么样子,简直是一天到晚作战,战到末了,打了胜仗的走路,战败的却照例是主人。”

我们正停在那堆仙人掌前面,我把话题引到这个简单生物上去。

“X太太,能欣赏仙人掌神奇的人怕不多。这东西从表面看来,平平无奇,可是开花时也有个神性在生命发展中存在,而且完完整整!在这一点上,我倒有点艺术家的自信,从理解入手,于是居然发现了神。一切生命都有他的尊严,象征生命存在且居多在尊严的认可与获得上。我因此悟出人也同样是……我可不战争,对用人,我永远是个反战派!”主妇笑着说下去:

“到处都是战争,我们这里也免不了,不过稍微不同一点罢了。我们明白和我们作战的性情比较多些,而且来齐力应付,就好像容易一点。我们张嫂,若照性情表现说来,真像是一首什么派的新诗,章法押韵都自成一格,读来不仅不惯,简直就读不下去!可是把我学文法和X先生写文章的耐心,一齐用来作战,你应当承认,这胜仗自然就派归给我们了。即使如此,我们还得容忍胜利后的种种!譬如说,一两月必买件衣料,或别的什么,点缀点缀。XX先生平时从不下厨房帮忙,可是遇客人来时,为防止她临时害病,(有许多回凑巧就会在这时害病!)必想法像赞美仙人掌一般,给她一点鼓励,或和她讨论讨论梁山伯婚姻问题,或帮助她推进一下做送牛奶姑娘所做的好梦,且防止牛奶倾泼!我们把这事叫做‘政治工作’,有了这种政治工作,结果方不至于出毛病。说来你不会相信,前几天还隔了两天不曾吃饭,问了许久,才明白是和我家五岁小虎虎吵架,所以抖气躺在床上绝食。好一个甘地信徒!我倒像是从她的行为上,对甘地绝食才多有一层理解。”

X太太不由得不大笑起来:“好极了,这才是一个作家的理想用人!”

主妇也笑着,说:“理想倒好像差不多了,就只是服侍她的情感,也相当累人!”

我说:“X太太,可是你一定想不到我是从什么方面学来应付这个人的方法,也决想不到我这点政治工作若用到别一方面去,可能有多少成就!原来我成天和仙人掌对面,竟悟出这种简单生物中的一点神性来了,发展那点神性,即‘顺天体道’。我就凡事听其自然,在好些和自己相反的情形上,则容忍容忍,从这个观点出发,使家中常常有豆腐鲤鱼吃。可是这种顺天体道人生观,如果用到别一方面去,也许早做什么政府委员了。因为我觉得一个会栽培仙人掌的园艺家,用同样细心去服侍别的果木,实在是极容易的事情!”

X太太笑着打趣说:“XX先生,你这话说来真使人疑心。很可能这时节我就被你看做一种又简单又……我好像记你说起过,女人都是有毛的萝卜,多刻薄的形容!同你人相熟,倒不觉得难受,“同你文章相熟,可真受不了!”

“我自己也担心!因为在文章中每说到读书人问题,都被误会成为恶念。有些人十年二十年活下去,用脊髓代替脑子,有反应,无思索,并不怎么难过,可是有人提及他的生活方法时,脸就气白了。尤其是那些场面上装模作样的人。这一点我倒不很明白是什么原因。所以我近来研究植物,想从无生悟有生。因为生命除尊严以外,也许还有点什么东西,触及即犯忌讳。”

忽然间,一匹大黄猫口里衔了一个黑黑的什么东西,从仙人掌间窜过去,大家都为这事小小吃了一惊,把我们的笑话打住了。虽然孩子们眼睛明亮,看清楚猫儿口中是一尾鱼,我还是用“穿衣太薄”不如他们经得起夜风吹,哄带孩子们和客人回家了。

回到院子中,果然见张嫂正在用各种带韵文的腔调,诅骂那只偷吃鱼的黄猫,并且还准备一种诅咒仪式,即把一片仙人掌放在火上烧烤,一面口中念念有词,意思当然是和许多人的论文讲演相差不多。有点为自己“解脱”的意味。这种巫术的信仰,在张嫂说来,照例是与佛教戒杀不发生冲突的。

主妇轻轻嘱咐孩子们说:“大弟小弟,不许说张嫂忘记关厨柜门,好好记着!”

于是我们都进到房间里,孩子们却留在院中麦堆边游戏,过不久,小的一个无意中跌到地下哭了起来,只听到张嫂一面抚慰孩子一面拍打地下说:“都是这石头不对,把小弟绊了一跤,勋章也掉了。我打你!”小弟就不再哭了。那晚上,X太太自然也听不成张嫂铺叙故事了。

第二天,X太太接了张嫂为包好的那三尾小鱼回转城里去时,对张嫂只是笑,给了她十块钱,塞在手心里:“张嫂,你为人真好,鱼也做得真好吃!”客人走后,张嫂和主妇在廊下谈天。“太太,X太太年纪又轻人又和气,她在大学里是学些什么的?”

“是学心理学的,最懂人好坏。”

“是啦吗,我说人不学,那会那么好。是不是学到心里头的学问?……”稍微等等又说,“太太,那猫儿在后山上老打喷嚏,再来我一定要砍掉它的尾巴。”

“张嫂你怎么忘记了‘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你咒它老是打喷嚏,就怪不好受!一条鱼不算什么的,下回小心一点就成了。”

只听到张嫂咯咯的笑,因为猫儿打喷嚏原只是她的想象,并非真有其事。

三十二年六月三日重写

本篇发表于1943年10月1日《文学创作》第2卷第4期。署名沈从文。据《文学创作》编入。

主妇

我们住处在滇池边五里远近。虽名叫桃园,狭长小院中只三株不开花的小桃树点缀风景。院外余地种有一片波斯菊,密丛丛的藻形柔弱叶干,夏末开花时,顶上一朵朵红白杂花,错杂如锦如绮。桃树虽不开花,从五月起每到黄昏即有毒蛾来下卵,二三天后枝桠间即长满了美丽有毒毛毛虫。为烧毛毛虫,欢呼中,火燎齐举,增加了孩子们的服务热忱,并调和了乡居生活的单调与寂静。

村中百十所新式茅草房,各成行列分散于两个山脚边,雨季来临时,大多数房顶失修,每家都有一二间漏雨。我们用作厨房的一间,斜梁接榫处已开折,修理不起,每当大雨倾盆便有个小瀑布悬空而下。这件事白天发生尚容易应付,盆桶接换来得及。若半夜落雨,就得和主妇轮流起身接倒。小小疏忽厨房即变成一个水池,有青蛙爬上碗橱,爬上锅盖,人来时还不大高兴神气,咚的一声跳下水,原来这可爱生物已把它当作室内游泳池,不免喧宾夺主!不漏雨的两间,房屋檐口太浅,地面土又松浮,门前水沟即常常可以筑坝。半年雨季中室内因之也依然常是湿霉霉的。主妇和孩子们,照例在饭后必用铲子去清除,有时客人还得参加。雨季最严重的七八月,每夜都可能听到村中远近各处土墙倾圮闷钝声,恰如另外一时敌机来临的轰炸,一家大小四口,即估计着这种声音方向和次数,等待天晴,等待天明。因为万一不幸,这种圮坍也随时会在本院发生!

可是这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仿佛和当前生活离得很远了。战事已结束,雨季也快结束了。我们还住在这个小小村子中,照样过着极端简单的日子,等待过年,等待复员。长晴数日,小院子里红白波斯菊在明净阳光中作成一片灿烂,滇池方面送来微风时,在微风中轻轻摇荡,俛仰之间似若向人表示生命的悦乐,虽暂时,实永久。为的是这片灿烂,将和南中国特有的明朗天宇及翠绿草木,保留在这一家人的印象中,还可望另一时表现在文字中。一家人在这片草花前小桌凳上吃晚饭时候,便由毛毛虫和青蛙,谈到屋前大路边延长半里的木香花丛,以及屋后两丈高绿色仙人掌,如何带回北平去展览,扩大加强了孩子们对“明日”的幻想,欢笑声中把八年来乡居生活的单调,日常分上的困苦疲劳,一例全卸除了。

九月八号的下午,主妇从学校上过两点钟课,带了一身粉笔灰回来,书还不放下即走入厨房。看看火已升好,菜已洗好,米已淘好,一切就绪。心中本极适意,却故意作成埋怨神气说:

“沈二哥,你又来搅事,借故停工,不做你的文章,你菜洗不好,米不把石子仔细捡去,帮忙反而忙我。以后这些事让我来省点事!”

我正在书桌边计划一件待开始的工作。我明白那些话所代表的意义,埋怨中有感谢,因此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