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楼居·芸庐纪事·雪晴(沈从文小说全集·卷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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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芸庐纪事(8)

喂猫儿时,因为恰好记起省主席在报纸上所谈起的“节约政策”,所以首先试从猫儿实施,比向例克扣了一小片饼干。猫儿吃过后,还似乎记得数目,依然咪咪的叫喊,表示这种战时新措施不能同意。大先生就作成家长神气向猫儿说:“不成的,打仗了!我们这个仗拖下去,要打死好多好多人,累死好多好多人,饿死好多好多人,到后来没有菜吃时,还得把你杀了来黄焖红烧吃,不要太娇!忍受忍受吧。我们忍受的日子还长,这是战争!是和日本鬼子拚命的一次最重要的战争!只能败,可不许投降,大败八十一次,到八十二次还可一下子翻回本利!一投降,可就完了。这是懂日本的蒋百里先生说的,不会错!”

那猫儿相当聪明,俨然从昨天大老爷的忙乱,和当下语气的严重情形中,依稀懂得了“战争”是什么,一经申斥,赶紧从大先生身边退到门前,表示让步,躬身子打了个拱腰,活动活动筋骨、血脉,就从门帘间窜到屋外寒风中不见了。

大先生笑着说:“好,到廊子上练习练习去,我们国家已经总动员了!”又心想,“它明白,它懂,说不定还记起‘张巡杀爱妾享士’的故事,担心将来有一天会被我捉来杀掉,加作料焖好给受伤兵士吃。就和许多胆小无用的人一样,神经扰乱,此后一闭起眼睛就会要做恶梦,怕做梦,就会失眠的!唉,真的出了毛病,可就糟!做官的,经商的,和教书的,神经出毛病的人已够多了啊!”

大院中那株垂荫一亩的常青树顶起始有了鹰的啼唤,天明了,整个山城在浓雾中。

《芸庐纪事》最初发表于1942年10月15日,1943年1月15日《人世间》第1卷第1、第3期。当时未发表的“第三”章原稿旁,作者写了以下说明:

这是《芸庐纪事》长篇被禁止刊载半章。因禁载,全作随之搁置。从文1947年2月1日,16日,3月1日,15日,29日,天津《益世报·文学周刊》重新发表本篇时,补充了被禁的大部分文字。两次发表均署名沈从文。

据《益世报·文学周刊》文本编入。

动静

冬日长晴,山城雾多。早晚全个山城都包裹在一片湿雾里。大清早雾气笼罩了一切,人家和长河,难于分辨,那时节只能从三种声音推测出这个地方的位置——对河汽车站的汽车发动机吼声,城外高地几个军营的喇叭声,市区长街上卖糕饼的小梆声。

稍迟一会,隔河山峰露出了头,庄严而妩媚,积翠堆蓝,如新经浣洗过一般。雾气正被朝阳逼迫,敛缩浸润的范围。城中湿雾也慢慢的散开,城中较高处的房屋,在微阳中渐次出现时,各披上一层珍珠灰光泽,颜色奇异,很像梦魇中宫殿。从高处向下眺望,更可得到一个令人希奇的印象。原来城中次高地一部分橘柚园与沿河平地房屋,尚完全浸在整片白雾中,只有教堂三个尖尖的屋顶,和几所庙宇,及公家建筑物,两座临河城门楼,地位比较高,现出一点轮廓。其时上述三种声音已经停止了,湿雾迷濛中却有尖锐的鹰声啼唤,不知来自空中,还是出发于教堂附近老皂角树上。住宅区空地较多,橘树成林。橘柚早已下树,间或有二三养树果子遗留在浓翠间,分外明黄照眼。雾气退尽时,橘柚林中活泼善斗的画眉鸟,歌声越来越利落。天气虽清寒逼人,倒仿佛有点春天意味。

绕城是一条长河,河身夹在两列长山中,水清而流速,鱼大如人。到城中雾气敛尽时,河面尚完全被这种湿雾所占领,顺随河身曲折,如一条宽阔的白色丝带,向东蜿蜒而去。其时虽看不见水面船只和木筏,但从蒙雾中却可听得出行船弄筏人的歌呼声和橹桡激水声。

河上湿雾完全消失,大河边巨大黑色岩石上,沙滩上,有扁尾形,和红颈脖,戴丝绒高冠,各种小小水鸟跳跃鸣叫时,大约已将近九点钟,本城人照习惯在吃早饭了。

记载上常称长沙地方“卑湿阴雨,令人郁闷,且不永年”。屈原的疯狂,贾谊的早死,坐实了这种地方气候的恶劣。五溪蛮所在地的沅水流域,传说中的瘴蛊,俨若随时随地都可以致人死命,自然更使旅行者视为畏途。除非万不得已,便是湖南中部的人民,平时也不甚乐意来到这山城中活受罪。然而今年冬晴特别长,两月来山城中终日可见太阳。冬日长晴,土地枯燥,乡下人因之推测明年麦麻烟草收成必不好。可是鸟雀多由深山丛林中向城市里飞,就城区附近菜园麻园疏松土地上觅食小虫蚁讨生活。生活既不困难,天气又异常和暖,不饥不寒,因此这些雀鸟无事可作的清晨,便在人家橘柚树梢头歌呼,俨然自得其乐,同时也用它娱乐山城中的住民。虽然山城中大多数人对于冬晴的意义,却只有一件事,柴炭落价。

地方离战区炮火尚远在二千里外,地势上又是个比较偏僻的区域,因此还好好的保持小山城原有那一分静。这种静境不特保持在阳光空气里,并且还保持在一切有生命的声音行动里。

战事虽逐渐向内地推移,有转入云梦洞庭湖泽地带可能。对河汽车站停搁过路车辆种类数量日见增多,车站附近无数临时作成的白木房子,经常即住满了外来人。城区长街尤多这种装束特殊的过路人。城门边每天都可发现当地党部,行政官署,县商会,以及一切社会团体机关,轮流贴换大小不一的红绿标语。本省兵役法业已实行,壮丁训练早普及一般市民,按期抽丁入伍,推广到执行各种业务的少壮男子。社训或妇训,更影响到和尚尼姑,以及在这小山城中经营最古职业某种妇女日常生活习惯,这些人也必须参加各种集会和社会服务。白日中,长街上已有青年学生和受训民众结队游行。城中且发现了伤兵,设立了伤兵医院,由党部主持的为伤兵医院募捐,及慰劳伤兵举行的游艺会,都有过了。报纸上常描写到汉奸间谍,在这小山城中也居然有过,而且被军警捉来,经过审讯证实后,就照习惯把他捆缚起来押到河边枪决示众了。举凡一切热闹,一切和战事有关系的人事变动,都陆续的出现,发生了影响。可是超越这一切人事活动,依然有一种不可形容的静,在这小山城中还好好保持下来。

每天黄昏来时,湿雾照例从河面升起,如一匹轻纱,先是摊薄成一片,浮在水面,渐如被一双看不见的奇异魔手,扭紧又放松,反复了多次后,雾色便渐渐浓厚起来,而且逐渐上升,停顿在这城区屋瓦间,不上升也不下降,如有所期待。轻柔而滚动,缓缓流动。然而方位却始终不见有何变化。颜色由乳白转成浅灰,终于和带紫的暮色混成一气,不可分别。黄昏已来,河面照例极静,但见隔河远山野火正在燃烧,一片红光,忽然展宽拉长,忽然又完全熄灭,毫无所见。其实这种野火日夜不熄,业已燃烧了多日,只因距离太远,荒山太多,白日里注意到它时,不过一点白烟罢了。

就在这个小山城数千户人家里,还有一个人家,俨然与外面各事隔绝。地僻人稀,屋主人在极端清静中享受这山城中一切。

这人家房子位置在城中一个略微凸出的山角上,狭长如一条带子。屋前随地势划出一个狭长三角形的院落,用矮矮黄土墙围定。墙隅屋角都种有枝叶细弱的紫竹,和杂果,杂花。院中近屋檐前,有一排髹绿的花架,架上陶盆山茶花盛开,如一球球火焰。院当中有二个砖砌的方形花坛,花坛中有一丛天竹和两树红梅花。房子是两所黄土色新式楼房,并排作一字形,楼下有一道宽阔的过道相接,楼上有一道同样宽阔的走廊。廊子上可俯瞰全城屋瓦,远望绕城长河,和河中船只上下。屋前附近是三个橘园,绿树成行,并种有葱韭菜蔬。橘树尽头教堂背后,有几株老皂角树,日常有孤独老鹰和牛屎八哥群鸟栖息,各不相犯,向阳取暖,呼鸣欢吵。廊子上由早到晚,还可接受冬日的太阳光。

屋主人住在这个小楼上,躺在走廊摇椅里,向阳取暖,休养身心,已有了两个月。或对整个晒在冬阳下的城中瓦屋默想,或只是静听清晨湿雾中的老鹰和画眉鸟鸣叫。从外表看来,竟俨然是个生命之火业已衰竭的隐士,无事可作,或不欲再作任何事,到这里来避嚣纳福。

屋前石坎下有条小路,向西转入市区,向东到达一个当地教会中学和毗邻学校的医院。过路学生多向上仰视,见这房子的布置,和屋主人生活从容光景,年轻人常不免心怀不平,以为“这是一个资产阶级的房子,住下一个官僚”,除此以外,别无所知,也不想多知道什么。自从战事一起始,这些可爱的年轻人,已成为整个县城活动的源泉,开会游行,举凡一切救亡运动,无不需要他们来参加。这些年轻人也自以为生存在大时代里,生活改变,已成为战争一分子。都觉得爱憎情绪日益强烈,与旧习惯不能妥协。都读了许多小册子,以为从小册子取得了一切有关战争应有的宝贵知识。自己业已觉悟,所以要领导群众,教育群众,重造历史。

有一天,两个初中学生代表到党部去开会,回学校时,正见到屋主人在门前看人调马。主人是个年纪轻轻的男子,身材虽十分壮美,脸色却白白的,显得血色不足,两只手搁在短短的皮大衣口袋中,完全如一大少爷。正嘱咐那养马人,每天应给马两个鸡蛋吃。年轻学生走过身时,其中之一就说:“看呀,一个荒淫无耻的代表。”另一个笑笑,不曾作声。

那一个于是又向同伴说:“这种人对国家有什么用处?手无缚鸡之力,是个废物!完全是个废物!”那年青男子虽听得分明,还以为是在说他那匹马,就笑着说:“不是废物,你不要以为它样子不好看,它一天能走二百里路!”

年青学生气愤的说:“走两百里路,逃到我们这里来,把什么东西都吃贵了!”

“你说它吃鸡蛋吗?它有功国家的。”

那学生不乐意这种谈话,轻轻的骂了一声“废物”就走去了。

年青男子毫不在意的转身去告马夫梳理尾巴的方法。却料不到这学生正是骂他,他还心想,“两个小朋友年纪青,血气盛,可爱得很。”

房屋既毗邻教会产业,与医院相去不远,医院中一个外科医生,两月前即成了这个人家来往最勤的客人。到后来,当地另外一些年青人因为筹备演戏慰劳伤兵,向医生借看护白衣,问及借军衣手枪,无意中由这个外科医生口中,透露了一些消息,才知道原来这房子里边正住下了一个年青人所倾心崇拜的受伤军人。因十月里在东战场受了重伤,失血过多,方回到这个后方来休养治疗。

医生也是一个年青人,热诚而喜事,不免在叙述中,给那军人在年青学生中,造成一个异常动人的画像。

医生说:“你们成天看报,不是都知道沪杭路上有一个兴登堡防线吗?他就是在那道防线打仗的一个军官。他是个团长,有一千五百人归他指挥。一共三师人在那方面,他守的是铁道线正面。大家各自躲在钢骨水泥作成的国防工事里,挖好了机关枪眼儿,冷冷静静的打。敌人八十架飞机从早到晚轮流来炸,一直炸了八天。试想想,炸了八天!大炮整天的轰,附近土地翻起了泥土同耕过一样。一个旅部的工事,一天中就有八百点炮弹落到附近三百公尺里土地上!想想看,这仗怎么打!八天中白天守在工事里,晚上出击夜袭,饭也不好好的吃过一顿。到后来,一千五百名士兵和所有下级军官伤亡快尽了,只剩下一百二十个人,还掩护友军撤退,才突围冲出。他腰腿受了重伤,回到后方来调养。年纪还只大你们几岁,骑马打枪,样样在行,极有意思的!这是你们做人的榜样!”

好事医生的述说,自然煽起了年青学生的好奇心。

自此以后,这个人家的清静被打破了。先是四个学生随同医生来作私人慰问,随后便五个七个来听故事。好一阵日子,这人家每天照例都有三三五五年青学生进出,或在廊子上谈天,或在小院中散步。来到这里的多怀了一种崇敬之念和好奇心,乐于认识这个民族英雄。或听他说说前线作战事情,或提出些和战争有关的问题,请他答复。或取出一个小小本子,逼他签名。或邀约他出席当地团体集会,听他讲演。过不久,连那两个最激进的学生代表,也带着愧悔之情来拜访了。凡来过的年青学生,都似乎若有所得,这家中原有的那一分静,看看便已失去了。

医生来检查这个军官的身体时,每见他正在廊上或院中马棚边和学生谈话,上至日本天皇,下至母马,无所不说,医生总在旁微笑,意思像是对那些年青人说,“怎么样,不错吧,你们现在可好了,不至于彷徨了吧。这一来你们得到了许多知识,明白了许多事情。战争可不是儿戏!要打下去,大家都得学这个人。好好的读书,毕了业,进军官学校去,好好的做一个民族英雄。日子长咧!我们要打三十年仗!”

一群年轻学生走去后,医生来给这个军官注射药针,看了看脸色,听了听脉搏,就说,“好多了,比上月好多了。”说了却望着他好笑,神气正如先时一样,意思像要说,“怎么样,不错吧。这是国家的元气,你的后盾!得你来尽点义务,好好的教育他们,鼓励他们,改造他们,国家有办法的!”

军官似乎完全懂得他的意思,只是报以微笑。很显然,年青军官对于这些中学生,是感到完全满意信托的。

医生要军官说说对于这些年轻人的意见,军官就说:“小朋友都很可爱。生气勃勃,又有志气,有血性,全是当地优秀分子,将来建国的人材!我听他们说,实在不想再读书了,要从军去。我劝他们要从军先去受正式军校训练,都不去,倒想将来参加游击战。照读书人说法,这是浪漫情绪的扩张。能做诗人,不能作一个很好下级军官。这种年龄一定是这么打算。他们都以为我了解他们,同情他们。我真正应当抱歉,虽同情他们,实在不大了解他们。他们对于战争,同我们看法似乎不大容易完全一致。诗意太多,太不切近事实。”

医生说:“可是他们都很崇拜你!”

军官只是笑,对医生说的完全表示同意,却保留了一点不说,“这崇拜是无意义的,至少这崇拜并不能对于他们有何好处。因为目下的问题,单是崇拜还不成啊!事情是要人去做的!”